女人被猝不及防地泼了一身水, 尖叫起来。她还没来得及骂人打人,原本开了个缝的房门又在她跟前被死死地关上了。
    “你!”女人怒极了,“反了, 反了!你一个小辈……反了!”
    她伸手就要推门,门却像是从里面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推不开来。女人无法, 只能愤怒地跺了跺脚, 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女人的声音消失后, 室内的小丫鬟春桃也松了口气。她擦了擦头上的汗, 看向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却安之若素。在惊世骇俗地泼了自己堂嫂一身冷水后, 她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翻起了那箱早已被她翻旧了的医书。
    “小姐, ”春桃讷讷道, “那……那可是你的堂嫂啊!”
    “堂嫂?”少女的声音细细的,却很倔强, “我爹娘死了, 便占了我家祖屋;我祖父去世, 就要来抢我家医书。这种人也算是我的堂嫂?”
    这个女孩正是章太医唯一的孙女,章灵素。
    在祖父死后,她无处可去带着丫鬟返乡。然而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得知她祖父死了, 欺凌她这个孤女,将她家留下的祖屋也一并霸占,只留下一个小院子给她居住。
    一个普通孤女身上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压榨的东西的。但章家世代行医, 祖上更是出了名有名的神医。神医在死前将他一生行医的经验编撰成了一箱医书留给后人。医书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尽管书页上有了污渍损毁, 后人也不如神医天资聪颖、因而学艺不精, 但足以让章太医以太医的身份, 为皇家治疗了。
    章家旁系族人看上的就是这套医书。他们事实性霸占了原本应当属于章灵素的祖屋不说,还想要夺走她最后所拥有的那箱医书。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章灵素看起来只是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在医书一事上却相当倔强。他们好说歹说,软硬兼施,甚至断了小院里冬天的炭,章灵素依旧抱着那套医书不肯撒手、不肯做个识相的“乖孩子”。章家自诩书香人家,做不出直接派人强抢的事,但也对这不识时务的小姑娘恨得牙痒痒。
    春桃偷偷瞅着窗外的景象,见确实是没人了,这才敢打开门,往房间里透一点风来。
    她从小就是跟着章灵素长大的,自然忠心于自家小姐,但她也不明白章灵素为什么对那套医书这么执着。
    春桃看着正在看书的章灵素,最终犹豫道:“可她毕竟是小姐的长辈啊!小姐这样做,会不会太伤和气了?而且,如果老太爷在天有灵,他是小姐的祖父,也是会希望小姐能嫁给如意郎君,一生幸福安宁的。小姐的亲事还要依仗着宗族里的人,若是小姐现在就得罪了他们……”
    “我爷爷没错!”章灵素突然道,“我爷爷不是庸医!”
    “我是爷爷的孙女,爷爷从小就教我医术,他总是说身为医者,应当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可那场时疫……”
    说到这里时,章灵素咬住了嘴唇,原本倔强冰冷的眼眸也渐渐湿润:“那些人说我爷爷是庸医……爷爷死了,可他不是庸医,爷爷去世前还念着那张没写完的法子。我身为他的孙女,也是医者,我为什么要只想着去嫁人?为什么我不能完善那张法子?去替爷爷讨一个公道回来?”
    “小姐……”
    “春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你不要再说了。”章灵素坚决道,“我意已决。”
    春桃看着章灵素瘦弱的背影,红着眼圈,心里却想着章家宗族的人。
    有他们在,小姐真的能如愿吗?
    ……
    女人怒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哟!”原本在斗蛐蛐的章佺见她这般狼狈,吃了一惊,“你不是找那小丫头片子去了吗?怎么弄得一身是水?”
    “那小丫头片子给脸不要脸,反了天了!”女人怒气冲冲道。
    章佺看见自家女人这样,也没停下玩蛐蛐的手。女人换好衣服出来,看见他这幅不求上进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章佺算是章灵素的远方堂哥,两支素来不亲近,几乎快要断绝往来。之前章太医一家在京城,给贵人当差,他们也就维持着对那片空荡荡的祖屋的尊敬。等章家死得只剩一个孤女后,他们顿时感到了血浓于水的亲密,纷纷扑了上来,强行住进了章家闲置的祖宅。
    听见女人抱怨,章佺也觉得惊奇:“怎么,她还不肯把那箱医书交出来?”
    “还在做自己是神医的美梦呢!”女人冷嘲热讽道,“小丫头片子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也不看看自己才几斤几两?”
    “哎哎,别和那不识相的小东西生气。”章佺嬉皮笑脸地来给她按肩膀,女人很是受用。
    “我怀疑那小丫头片子还藏了钱呢。”女人被按了一会儿肩膀,突然道,“你说,那章老头在京城里给贵人看了那么久的病,肯定攒下了不少赏钱吧?”
    章太医在世时乐善好施,常常救济他人。但自私如女人这般的人是绝对不会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人的。她琢磨了一会儿道:“这丫头平时吃也吃得少,喝也喝得少,也不找我们拿钱买衣服首饰,却不吭气。哪像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呢?她私底下绝对藏了钱!得让她把钱交出来!”
    说着,她一脸愠色,又要起身,却被章佺按了回去。
    “要我说啊,想要她的医书和她剩下的钱,哪有那么困难?”他在女人耳边说着,“你也别老去和她硬碰硬。她自己不肯选好走点的路,也别怪我们无情了。”
    女人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会儿:“你又有什么好办法?”
    章佺嘻嘻地笑了,他俯下身在自己老婆耳边轻声道:“城北那老瘸子不是缺个续弦的……我都和他商量好了。”
    “到时候,把她卖出去,是一笔钱。她的嫁妆归咱们,是一笔钱。而那医书,她就是想带也带不走!嫁给了外人,就不是章家的人了。章家的医书哪能落到外姓人的手里?别说宗族了,就是闹到衙门上,衙门也得支持咱们!”章佺洋洋得意道。
    女人眼前一亮,用手指戳了戳他脑门,恨恨道:“你啊,做正事时有现在一半的聪明就好了!我也不用想尽了办法替你去要那本医书!”
    “可是……”她又犹豫了起来,“万一章灵素不肯嫁,又该怎么办?”
    章佺冷笑一声:“一个孤女还由得了她嫁不嫁?那老瘸子是老了些,家里却有好几家铺面呢,也不算亏待了她。而且女人到了年龄,本来就该嫁人。”
    “到时候我们有了医书,又有了钱,有了宅子,还怕过不上好日子吗?”章佺拍拍她的肩膀道,“你老公我还是很能干的呀!”
    两个人嘿嘿地笑着,幻想着尽数吞食了那住在小院里的可怜孤女后的幸福未来,忍不住都露出了向往之色。
    “事不宜迟,”章佺穿起了靴子,“我这就去城北,让老瘸子赶紧来提亲。”
    “路上小心啊!”女人叫着。
    章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女人坐回桌边,想到章灵素那张冷冷的脸,心里更加快活了。
    现在让你嘚瑟嚣张!她在心里想着,嘴角勾了起来。
    到时候,有你的好下场!一个孤女,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学会寄人篱下的本分!
    在房里看着医书的章灵素全然没想到,一场巨大的灾难,已经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然而比起这场灾祸,她或许更没有想到的却是禁城之内,有一个人也在此时提起了她的名字。
    ……
    在得知了今日不用上班后,皇帝整个人都怠懒得瘫倒在了床上,在床上又瘫了许久后,他才拉着周逊去吃早饭。
    不过……
    “今天这鸡蛋怎么是红的?”皇帝纳闷地看向旁边的太监宫女,用筷子戳了戳鸡蛋。
    周逊看着鸡蛋:“……”
    他抬头看了一眼小李子,小李子被他一瞟,迅速挺起了胸膛,对他露出一个讨好且自豪的笑容。
    观察到了他们之间的互动的皇帝:……
    餐桌上皇帝没说什么,然而用完膳后。周逊去更衣时,又听见了院子里他恼羞成怒的声音。
    “你丫又欠阿了吧!你怎么不长记性呢?!!”皇帝愤怒道,“朕和周公子是刻骨铭心的友情!!”
    皇帝教训了小李子还不够,还叫来养心殿的所有太监宫女,郑重地宣布了“自己和周逊之间的伟大友谊”。太监宫女们眼观鼻鼻观心,纷纷称是。
    皇帝辟完谣,自己也很满意。他转头对周逊道:“对不住啊,老是让你被误会,这里的人整天闲得没事干,净搞些拉郎配。男人和男人之间难道就不能有纯洁的友谊了吗?”
    周逊忍着笑:“皇上和我只管问心无愧,管那闲言碎语做什么?”
    皇帝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嗯,问心无愧!”
    ……后来很久之后,“问心有愧”的皇帝每每想起这段对话,都恨不得抽当时自己一个耳光。
    后事尚且不提。两人用过餐后,何太医再次提着医箱来了。
    他替皇帝与周逊把完平安脉,惊喜道:“周公子近日脉象好了不少,像是郁结之意少了许多,最近可是遇见了什么喜事?”
    周逊一怔,没说话。
    皇帝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召来一名绛卫道:“之前章太医孙女的事,有人去处理了么?”
    绛卫回复道:“这几日绛卫陆副指挥使恰好有事路过青州,便交由他处理了。”
    “陆显道么?”皇帝从回忆里抓出这个人的身影来,“他办事不错。”
    哒哒的马蹄在管道上掀起一片尘土,陆显道如敏捷轻巧的鹰隼,从马上翻身下来,握住缰绳。
    “大人,到地方了。”有人说。
    他眯起眼睛,“青州城”三个字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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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皇帝: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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