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冷汗浸透了周采的外衫。周逊冷冷地凝睇着他。
    若是要从此事再细说下去,周逊还能说上许多。例如周采在赠送物品上,对他和下人的一视同仁、再比如周家对他的诸多打压苛待……
    但他觉得很没意思。
    他所想做的只是拆下周采虚伪的面具,因而才说了这么些话。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他又何必再当个絮絮叨叨的乡野游商,把自己的悲欢事无巨细地拿出来展开到光天化日之下、再给他人咀嚼呢?
    诉苦从来不是他的目的。诉苦的目的,从来也不该是诉苦本身。
    周采呆了许久,也没能接上一句话来。最终,他尴尬道:“或、或许是我记错了……”
    周逊的嘴皮子,到底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周采宽袍下的手指攥入了手心,留下深深的血痕。在他的记忆里,周逊一直是不怎么说话的沉默模样——很少说话、很少抱怨、也很少诉苦。
    ——谁能想到他甫一开口便是致命!
    ——果然是不咬人的狗不叫!
    “算了,也不用你去找了。”皇帝道,“皇宫里的东西比周家的东西多多了。朕一会儿带你去藏书库,你在里面找找有没有你想要的。”
    他的第一个“你”是对着周采,只说完这句话,第二个“你”便是对着周逊。
    他的神态说不出来是看出了周采虚伪面纱下的真面目、还是只是觉得为了一本书费这么多事麻烦——又或是对周逊表达自己的“予取予求”。然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周采都能感觉到他对待自己与周逊的强烈的不同。
    事已至此,任他再如何舌灿莲花也是无用的了。越是说,便越是错。周采只好支支吾吾了几句,最终道:“臣……告退了。”
    丞相犹自站在门边,他看见周采狼狈离开,眼神又转到了那个身着水色衣衫的年轻人身上。
    那年轻人约莫是及冠之年,长身玉立,眉目浓秀却又有一股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清冷肃然之意。夕光裹着他的袍子,模糊了他的面容,他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一名故人。
    ‘小书生,’女孩儿笑盈盈地对他说,‘以后走路小心些。要是撞着的人脾气不好,你就遭殃啦。’
    ‘小书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人生路还很长,你不要伤心啦。’
    ……
    “鲁丞相,”他身后谷大学士小心翼翼道,“其他人都走了,咱们也走吧?”
    他将思绪从那场淋漓的雨里收回,答了一句“好”。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女孩儿清脆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
    鲁丞相笑了笑。
    若他有孩子,大约会叫他……鲁路修吧。
    皇帝同周逊顺着铺满小石子的小道回去。两侧,是暮春夏初的花,与萧萧的晚风。
    周逊知道,皇帝目睹了今天的一切。
    他目睹了自己同王爷的纠葛,目睹了自己拆穿兄长面具时的咄咄逼人,他看见了自己所有的锐利……与所有的不堪。
    他会怎么想?
    或许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他这般反应,太不体面,太不优雅。景朝尚儒学,向来提倡克己复礼,提倡君子如玉。既然是君子,就该把“和和气气”放在表面,有再多的龃龉、纵使在心里憋出病来,也绝不能放在台面上去揭穿。
    即使自己本身便是受害的那一方。
    ——受害者不应有锋芒。
    可周逊从来学不会这份会处事的圆滑,更何况,是在周采和五王爷的面前。他宁与人明打,也绝不同人暗算。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站在这里,而是只会成为一名王府中的“宠妾”。
    “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吗?”周逊突然道。
    “问……问什么?”皇帝愣了愣。
    他看起来刚刚是在走神。
    周逊:……
    皇帝:“哦,晚饭想吃啥?让厨房给你做。”
    周逊:……
    皇帝:“想吃红烧肘子吗?”
    周逊:……
    皇帝:“嘿嘿,我想。”
    周逊:……
    皇帝摸了摸鼻子,道:“那啥……你酒精过敏吗?”
    途径御书房时,周逊瞧见那一路上,都挂满了桃子。
    桃子沉沉地坠在梢头,圆而大,在暮光下像是一张张欢欢喜喜的笑脸。皇帝道:“这些桃子是专供皇室吃的反季节桃子,养在火室里——也就是所谓的温室大棚里的。”
    说着,他用手去摘一颗桃子,表情美滋滋的:“你看这个,多大个儿!多圆!我专门教小李子捡品相好的挂上去,又圆又大,你要是想吃了就摘……”
    皇帝:……
    他发现那桃子被挂得极高,刚好距离他的手差了一点。
    皇帝在踮脚和跳一跳之间选择了维持真龙天子的尊严。他迅速收回手,咳了一声:“叫人摘一个下来,自己就不用动手了。”
    周逊:……
    他抚着自己的手腕,方才同王爷争执时,王爷抓住他手腕一下。如今,上面有一点淤青。
    皇帝偷偷瞅着他的眼色,见周逊看过来,立刻假装无事发生。
    两人回养心殿吃饭。皇帝趁着周逊不在室内,对小李子道:“过来。”
    小李子忙不迭地跑来。
    皇帝:“去寻一本书来。”
    小李子:“什么书?”
    皇帝:“《山海经》,要有画的那种。”
    小李子领命退下。皇帝坐在桌上,想着周逊的手,想着背诵过的课文,心里一片茫然。
    好半天,他突然猛地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不行……朕不行……!!”
    周逊:?
    他从偏殿里换了身衣服回来,刚到餐厅便看见皇帝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说着“自己不行”。
    周逊:?
    他的思维在“皇帝这是又抽了什么风”和“我居然无意间撞破了什么宫廷秘辛”之间摆动。接着,他看见皇帝终于抱住自己的脑袋,仰天长啸:“朕真的不行啊——!!”
    周逊:??
    皇帝:??
    两人对视,一时间场面极度尴尬,连带着方才交代完找书之事,走回殿内的小李子也非常尴尬。
    皇帝:“这、这,先生,你走路声音好小……”
    周逊:……
    他默默地吞下了“什么不行”的疑问,坐在了桌边用膳。皇帝于是转向同样目瞪口呆的小李子,露出了一个“你敢开口你就死了”的阴险表情。
    小李子:……
    他默默地给自己比了一个“封口”的神情。
    皇帝:……
    他怀着自己又被误解了的悲愤用完了晚膳。周逊心里想着下午的事,也有些食不知味。皇帝一边用膳、一边偷偷瞅他的反应,也有些食不知味。
    晚膳就这样貌合神离地用完了。饭后,周逊回到偏殿。
    他心中略有些烦闷,本想就此睡了,却在走向床边时在桌子上瞧见了一本书。
    一本……线装的书?
    一本《山海经》?
    周逊:……
    他分明记得下午出去前它还不在这儿。
    想到饭前皇帝叫来小李子,他手一抖,不小心撕破了其中的一页纸。
    周逊坐下,翻开山海经,一页一页地看。最终,他将书页翻回被他撕开了一个小口的那一页,呆呆地盯着那裂缝看。
    那其实是很小的一道裂纹,不仔细看,也都看不出来。可周逊看着它,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心疼。他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抹,像是想把那条小缝抹平。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后来很久后他才知道,这是每个人会不由自主地对自己的珍视之物去做的事。
    门外窸窸窣窣有响动声。周逊将书小心翼翼地合好,走过去碰地打开门。
    “哎哟!”
    皇帝捂着鼻子摔了个倒栽葱。
    “……你在这儿做什么。”周逊看着皇帝,莫名其妙地道。
    皇帝毫不在意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走,出门喝酒去。”
    “喝酒?”
    “是啊,”皇帝笑眯眯地,一把揽过他的肩膀,“大晚上的,就是要出门喝酒撸串嘛!”
    周逊不爱喝酒,却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去了。
    皇帝带他到御花园的一张石桌边。石桌在凉亭里,亭边是初夏的荷塘。荷塘里还是层层叠叠的荷叶,和一些早露了尖尖角的、藏着小脸儿的荷花花苞。
    周逊知道再过十几日,这里的荷花便要都开了。到时候满湖荷花,会更漂亮。
    两个人坐下。桌上摆着几瓶酒,和一些杯子。周逊端起杯子抿了几口,只是无言。
    皇帝也喝了几口。他豪饮的样子,让周逊一时侧目。
    接下来他便听见皇帝呸了一口:“……靠,不小心当成啤酒了。”
    ……啤酒?
    皇帝道:“雪花,勇闯天涯。”
    周逊:?
    皇帝再次露出了一个类“滑稽.jpg”的暗爽表情。
    他拍拍大腿:“光喝酒没意思,小李子,整点下酒菜来。”
    下酒菜无非是精致小点那几套,读书人都讲究个风雅。因此当几盘烧烤肉串被摆上来时,周逊疑惑地看了皇帝一眼。
    周逊:“这是……”
    皇帝:“这不是我发明的,我不抢那发明美食的功劳,留着给其他老乡。”
    皇帝又对他道:“你晚上没吃饱呢吧?来来来,来一串,就当加餐。”
    周逊看着那油滋滋的肉串,他本不爱吃这些。然而在皇帝殷切的眼神中,他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
    肥美的油脂在他舌尖化开,端的是人间烟火的滋味。
    ※※※※※※※※※※※※※※※※※※※※
    皇帝:我不行!!!!感谢在2020-06-10 20:49:09~2020-06-11 20:5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我的cpszd!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绯颜颜、三餘無夢生、归舟、葱花烧鱼很美味、不作不死不秃头、观剧者、凉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azamaruri 51瓶;祝安安安安 11瓶;番茄酱、零|夜、== 10瓶;你双眼皮贴掉了 6瓶;绯久 5瓶;猫薄荷 3瓶;云云在海边放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章节目录

刺杀暴君后我成了他爱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鱼无心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鱼无心并收藏刺杀暴君后我成了他爱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