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平拿着信,尽管略有些吃惊,但也心如明镜。这大概是父亲的意思吧,逼着他不得不一起谋大事。其实根本不用逼,只要姜樰是那个意思,他这个最疼妹妹的兄长便一定会随她的意。
    有时候,姜家的耳目与线人究竟有多少,算出来连他自己都会吃惊。这封信被送到人来人往的茶楼包厢里,已不知被转了几回手。
    他打开信看,粗粗扫了一遍,不觉眉头深深皱起。
    “就知道连安兄躲在此处喝茶,本王找你好不费功夫!”
    他正看信,却不想厢门突然被打开,没头没脑闯进一个人来。见了他也没什么客套话,熟稔得很。
    魏甫把折扇往后颈胡乱一塞,柳叶剑往蒲团上一搁,盘腿在姜平旁边坐下,这就自己斟了一杯清茶饮了起来。
    姜平拿信的手微有一颤。
    他看瞅了魏甫一眼,笑了,淡然地将信折了几折,揣进怀中:“有什么瞒得过雍王呢?我闲暇时候,十有*是在这里的。”
    魏甫走了些路,此时有些疲了,懒懒散散往后仰去,在竹簟上躺平:“说什么闲暇,本王进来时你不也在看信?当真是军务繁忙啊!不像本王,刚被皇兄免了职,闲得就差就掏鸟窝了。”
    “雍王说笑了。这茶楼掌柜临时有事外出,知道我要来,只得写了封信简单汇报近日的经营状况而已。”
    魏甫知道这处茶楼是姜家的产业,倒也不再追问,只翘着腿一味叹他自己没了职位,闲得浑身不舒服。
    姜平刚看了信,心中正杂乱,见他豪迈不羁地躺在竹簟上,转念想起雍王每每在姜樰面前是何等言行有度,任谁也看得出他待姜樰不一般。
    而今妹妹一封信递到他手中,看罢以后,他才觉出雍王的这一变化竟有刻意之嫌,他竟从未深思过,只觉得男子在喜爱的女子面前大抵都是这个样子。
    信上姜樰交代了两件事:一,雍王是皇帝的人,二,切莫打草惊蛇。且不说她是如何判断得知的,这些日子皇帝和雍王的关系急剧恶化,确实不大正常。
    表面上两兄弟交恶,雍王又对姜家频频示好,难说不是一出苦肉计。如果姜樰没有来信提醒,依照父亲的性子,很可能就这么中了圈套。
    片刻之间,姜平脑中已是百转千回,将此事捋了个大概。他和雍王莫逆之交,其实并不希望信中所言是真。
    “雍王何苦在这里唉声叹气,在下有个好去处,正想邀你同去寻个高兴。”
    “哦?何处?”
    “寻芳里烟霞坊,听说来了个不错的歌姬。”
    雍王弹坐起来,星眸一亮,顿时来了兴致:“本王这几日愁得没个头,听听曲儿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也不再商量,先行推开了包厢的门,说走便走,竟催促起来,“连安兄还在磨蹭什么!”
    姜平无奈一笑,捡起他落下的柳叶剑,跟着出了清平楼。
    夜色渐起,河灯初上,两人一路说笑,径直往寻芳里去了。
    东梧宫崇光殿。
    夜已深了。
    “下个月秋猎,一去便是小半月,皇后有什么需要的,可命人提早备下。行宫不比这东梧宫,兴许尚不合你的意。”
    姜樰将将卸下头饰,准备沐浴就寝,忽听得魏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她手上动作微滞,倏地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秋猎啊……想那最后一次秋猎,她还没来得及猎只兔子,倒是先被人算计致死。提起秋猎,她脑中便浮现起在南山行宫发生的一切,如此刻骨铭心。
    那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刀剑弓矢不长眼,这里伤了,那处摔了都是小事,而魏恒与贺子芝正是在那里合谋要了她的命。
    只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去南山,她还是安全的,因为魏恒还没有资本取她的性命。上辈子丧命之处,去看看也不错。
    魏恒说完这些,便继续看他的书,正看到精彩处,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影子挡住了光线。抬头,见是他的皇后靠了过来,浅笑盈盈,素手微抬抽走了他手里的书。
    “这次秋猎,陛下还要带谁去?”
    魏恒对上她明艳的眸光,看书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只把浓眉微挑,笑问:“……皇后如此问,是想要独霸了朕?”
    “陛下觉得呢?”
    “皇后……”魏恒正说着话,却忽然被一双玉臂环住了脖子,紧接着听得她在耳边轻言细语,温热地气息呼在脸上惹得人心头□□。
    “依照惯例,四品以下妃嫔不会随行。贺昭仪病着,所以,伴驾的只有臣妾,对不对……陛下说,究竟是臣妾霸道,还是规矩就这么定的呢?”
    “……道理都在皇后那里,朕还说什么。”魏恒嘴角斜斜上扬,略一用力便将她反手捞进怀中,正好坐在自己的腿上。
    烛光下,卸了珠玉,散了青丝的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朦胧雾色的光线照在她的小脸儿上……她樱唇微张,媚眼如丝,非但没有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倒,反而咯咯笑起来。
    尽管有着前世无数次的欢爱,但此刻他的心里,那种迫切想要与她亲近的*迅速膨胀起来。竟像一个青涩的少年,迫切地想要拥有心爱的女子。
    他想吻住那张唇,他确实也这么做了,却在将要触碰到时被青霜一声不合时宜的呼叫破坏了气氛。
    姜樰趁机离了他的身,捂嘴笑起来,飘然转身坐到榻上去了。魏恒一只手僵在空中,心头顿觉空落,颇有些不甘。
    没头没脑闯进来的青霜还不知道自己坏了皇帝的好事儿,一脸耿直地说起事由来。
    “陛下、娘娘,不好了!皎月宫来人说,顾婉华被何容仪几人掌了嘴,顾婉华不肯就范,与几位娘娘闹起来了。监门小太监怕收不了场,搅了贺昭仪休养,便偷偷跑来求娘娘去做个主。”
    做皇后就这点不好,后宫大小事情都可能找上门。前一世这几个女人就从没消停过,自己夹在中间简直烦透了心。而今自己晋了她们位分,还以为能得半点清静,没想到这么快就闹来了。
    姜樰叹了口气,敛笑皱眉,对魏恒福了福身:“令后宫和睦是臣妾的分内之事,臣妾得去处理妥当,陛下不如先就寝吧,明日还要早朝呢。”
    魏恒按下心火,微一颔首:“嗯,皇后去吧。该怎样罚便怎样罚,不必顾及谁的颜面。”说罢,又命人取来披风,亲自为她披上,“更深露重,早去早回。”
    这点小事,他不宜出面,倒是可以给她立威的机会。
    ☆、第10章 凤仪
    姜樰来到皎月宫时,顾婉华已经被架着掌了嘴。原本巴掌大的小脸儿红肿得变了样子,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生生给哭出了血丝,实在狼狈不堪。
    顾婉华本是在潜邸时最得宠的,没想到新皇后头一天便将后宫众妃都抬了位分,唯独漏下了她的。而今她倒成了位分最低的,任谁也能在她头上踩一脚。眼下这皎月宫主位贺昭仪病着,她们竟然胆大妄为,跑到在这儿欺负起她来。
    “皇后驾到——”
    她听到太监高声通报,终于松了半口气,眼泪顿时像断线的珠子似的,再也忍不住,一个劲儿往下落。虽然她对这位新皇后是又怕又恨,但皇后也得讲理不是,总不能再掌她一顿嘴。
    姜樰刚刚踏进皎月宫,几个衣着鲜艳的女子便从翠竹轩涌出来,正是何、乔、章、陈几个妃子,哭花了脸的顾婉华跟在她们后面,可怜兮兮的样子。
    “究竟何事,惹得你们动起手来了!”
    姜樰一壁说着,一壁穿过众妃踏进翠竹轩,不疾不徐淡淡然在主位坐下,正眼也未瞧这几人。
    她本已打算沐浴就寝,头饰环佩均已褪下,眼下不过随意挽了个发髻,披着桃色及踝的长披风,却也令人眼前一亮。
    何容仪几个都迎了出去,却没想到皇后看也没看她们,兀自进屋去了,只好原路折回,分列两旁,将顾婉华推往中间跪着。
    顾婉华流着泪,抬眼看向皇后,本想求皇后解救,却正对上一双深幽的眸子,吓得赶紧埋下头,乖乖等着问话。
    “何容仪,你居庶五品之首,位分最高,倒是来说说。”
    皇后来得突然,何容仪尚在忐忑之中,回话差点咬了舌头:“回皇后娘娘……这件事是顾婉华的不对,臣妾不过是教教她规矩,没想到她竟然派人去搅扰娘娘休息!”
    她素来胆小怕事,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乔容媛却比她能说会道,见她胆怯,恐她说错了话,索性趁着皇后还没开口,便接着往下说:“娘娘容禀,事情是这样的,臣妾……”
    “本宫许你说话了?”
    乔容媛未见皇后之神情,光是听到这声不怒而威的反问,便吓得噤了声,埋下头不敢再插话。剩下的章容姬与陈容婕也都闭紧了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惹得皇后不快。
    这位皇后,家世实在了不得,皇帝都得礼让三分,她们又哪里敢招惹呢。
    何容仪见无人敢说,知道此时的皇后实在惹不得,也就只好硬着头皮乖乖道来。
    “是这样的……臣妾等听闻贺昭仪病了,便想着得来探望。谁知来了皎月宫,昭仪娘娘没见着,却被顾婉华挡下了,还说是贺昭仪的意思。臣妾等不相信,便要问问翠屏,谁知她连翠屏也不让见……臣妾等一时恼怒……加之顾婉华的位分本低于臣妾等,却高傲不肯见礼,实在没有规矩,只好……只好掌嘴。”
    姜樰听了她的解释,知道她性子软弱少说慌是出了名的,此事也没什么好编排的,也就姑且信了她。
    “婉华,你也来说说。”
    其实何容仪说的并没有什么偏差,顾婉华唯一要辩驳的,只有一件。
    “……昭仪娘娘确实说了,想要好好休息。”
    乔容媛哪里容得她狡辩,自己素来又是个口无遮拦的,一时火起,又不知死活插话进来:“可昭仪娘娘性子随和,翠屏也没有出来说不见我们。即便当真是昭仪娘娘不愿见我们,我们好歹也要将心意带到,岂能不明不白被你阻在和风殿外!”
    面对指责顾婉华不再开口反驳,只呆呆跪在原地抹眼泪。所谓众口铄金,她今日就算没有做错,也能被数落出错处来。
    她一张嘴,除非巧言善辩,否则皇后娘娘是不可能信她的
    “不必再说,本宫知道了。”原来也就是这样芝麻大小的事,姜樰颦眉叹气,扫了几人一眼,“婉华先起来吧。”
    且看顾婉华脸上的泪痕便知道,这件事动静应当不小,然而和风殿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并不合理。再看桌上的糕点水果,都被吃尽了,可见何容仪几人已经逗留许久。
    毋庸置疑,贺子芝必然已经听到了吵闹。但她却躲着不露面,可见有自己的打算,并不想参合进来。
    五个妃子都聚在这里吵闹,她若帮顾婉华,皎月宫的关系倒是处好了,却与另外四个生了嫌隙。后宫妃嫔多半有父兄在朝中任职,得罪她们就等于得罪她们背后的娘家。贺子芝如他的父亲一样,八面玲珑,刚进宫谁也不想得罪,正好病着,索性就躲着不出来了。
    贺子芝倒是躲了个清静,却把她姜樰大晚上的弄过来“劝架”。
    “掌嘴无可厚非,婉华没有行礼理当如此惩罚。既然今日说道这儿了,本宫正好提醒你们,这后宫的规矩并不是摆着玩儿的。今日是婉华不对,故而合该掌嘴,来日你们之中哪一个出了错,本宫一视同仁。”
    话说到一半,几人暗自欣喜,心道这事儿算是平安过去了,却不想皇后话锋一转,数起罪来。
    “但贺昭仪正在休养,太后与陛下都曾吩咐过不得打扰,你们却在此处动手掌嘴,动静之大,本宫刚进皎月宫便能听到动静,和风殿又岂会听不到。如此不知深浅,比之婉华之过更甚!本宫今日若不罚你们,昭仪整日被搅扰,还谈何休养。”
    “娘娘!”乔容媛还想解释,却被姜樰似怒非怒的一个眼神,吓得背脊发凉,当真不敢再多一句嘴了。
    “再者,本宫若不罚你们,岂不有违太后与陛下的意思——即日起,你四人禁足一个月,晨省昏定也免了。婉华替昭仪拦下你们倒是无过,但为给昭仪个清静,明日婉华便搬去四芳阁住,也暂不必来请安了,本宫也要个清静。”
    如此定夺,两边各打了一巴掌,竟是谁也没捞到好。对于姜樰来说,倒是正巧把顾婉华与贺子芝分裂开,省得她看到这俩上辈子黑脸白脸齐唱的就心烦。
    几人战战兢兢地谢了恩领了罚,恭送皇后归去。
    夜风渐起,柔柔地吹在脸上。几人目送皇后离去,却见皇后走得急了,乌发柔顺发钗不稳倏尔滑落在地,发髻一时散开,连同那薄薄一层的披风在夜风中飘扬起来。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看皇后这身打扮,应该是准备就寝了……那……何止是打扰了皇后,必是连皇帝也扰到了。当即都心凉了半截,只怕皇帝也恼了她们。
    姜樰走后,趴在窗檐上瞅了半晌的翠屏,便对着翠竹轩的某个小个子太监招手。那太监见是她召唤,忙不迭凑到跟前。
    翠屏细细询问了方才翠竹轩发生的事情。那小太监是个通透的,知道翠屏问的还不就是贺昭仪问的,便丝毫不曾隐瞒,一五一十全都透露给了她。
    翠屏听完,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碎银子,吩咐他下去别再与他人说起,便转身回里屋去了。
    “如何?”贺子芝半坐在床,眉间愁绪不化,如是问道。
    她早早便困了,那顾婉华来看她也没呆多久便被她请走,谁知睡得迷迷糊糊时,被一阵哭声吵醒,一问才知是何容仪几人来看她,被顾婉华好意劝阻,结果不知怎的动起手来了。
    她皎月宫的人被欺负了,总归要她出面的。但双方已经闹成这样了,矛盾不浅,并非她三言两语就能够解决的。到头来得罪了何容仪那几个拉帮结派的,吃亏的是她。只略微这么一想,她便命人偷偷监门太监说一声儿,去请皇后来处理。
    翠屏低垂眼帘,又为她加了个枕头垫在背上,忍不住叹气道:“皇后罚了何容仪等人禁足一个月,说是她们大晚上打扰娘娘您休息了,倒是对掌嘴之事没有追究。除此外,又让顾婉华搬出皎月宫,去四芳阁住,也是说不让她打扰娘娘您休息。”
    贺子芝越听眉头越皱得深,抓住床单的手愈发用力,显得骨节发白,话未出口却先咳嗽起来。
    翠屏赶紧又给她端了杯温水来,悉心为她顺着背:“皇后娘娘倒是照顾娘娘您,但如此一来娘娘独居皎月宫,与其他娘娘没有什么往来,却也不好。”
    可不是么,翠屏都知道的道理,她岂能不明白。皇后表面上让她养病,给她清静,却断了她与宫中妃嫔的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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