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处在大齐的西边,西邻汉水和嘉陵江,东邻秦州。
    太和帝这辈子出皇城的次数实在有限,因而情绪十分高涨。
    大司马沈湛留在朝中坐阵,太子监国,随行的除萧澜外,宁王萧真、六皇子萧旻、甚至还有七皇子都在列,另还有一位新得宠的刘贵人和两位公主,年纪最长的平王萧琚因在外办差没能跟着。
    出了金陵,赏游过江都,皇帝的兴头儿愈发大起来。
    圣驾这一趟出京,除了秋猎,主要还打着北巡的名头,否则按沈湛的意思,皇上就直接到鸡鸣山的北苑猎一猎兔子就行,不该出京城。
    但皇上此次颇是坚持,兼说要北巡,体察民情,来回拉锯了一个多月,朝中大臣们劝阻的声音才渐渐消下去。
    因而这一路走走停停,沿途所过州、郡的官员们都被折腾了个人仰马翻,也不知皇上体察出了甚么来。过了雍州,进入秦州地界时已是九月底,山高水阔,秋色如画,皇帝在车中惬意地眯起眼睛,吩咐旁边伺候的老太监:“传旨,暂不往梁州去,改道汉中。”
    老太监闻言一咧嘴,忙道:“陛下,大司马的行程里头,没安排这个呀。”
    太和帝眼皮子抬了一下,略显浑浊的目光扫过他,老太监暗暗叹口气,赶紧轻扇自个儿的腮帮子,谄笑着告罪:“瞧奴才这个糊涂样儿,奴才这就去传旨。”
    皇帝鼻孔里哼出口气,透过半卷的帘子朝外望,秦地山水粗犷,受惯了金陵的软风细雨,一入西北,便觉秋风甚是爽利,吹得人脸上发干,车轮子滚起来,地也比金陵硬似的。
    他朝侧塌上打瞌睡的七皇子招招手,“老七,来。”
    七皇子揉着眼睛坐过来,含含糊糊地喊了声:“父皇。”
    自从宸妃没了后,他头几个月还总闹着要找,后来慢慢知道找不到了,竟也乖顺下来,只是吃东西不上心,原先滚圆的身子瘦了一大圈儿。
    皇帝拍拍他的小身板儿,低声问:“想不想你母亲?”
    七皇子圆溜溜的眼睛瞪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萎靡地说:“父、父皇。”
    皇上嘿笑了声,外头众人正听到了旨意,面面相觑,萧澜的车驾在后头,闻声便对车里道:“我到前面去,你们且在车里呆着。”
    延湄挑帘对他笑了笑,闵馨也在车里,萧澜一点头,打马驱前。
    萧真和萧旻也已从前队返回,另有禁军统领田错和常侍沈元初,几人都没到过汉中郡,恐匆匆忙忙安排不妥当,但又都不想开口,目光间推举着沈元初。
    ——因他是大司马沈湛之子,眼下虽只是曹郎兼常侍之职,但朝中官员大半俱得敬他三分,六皇子萧旻便冲他使眼色,示意他劝谏劝谏。
    沈元初也不推让,正色道:“皇上,路线里不曾有汉中郡,因而臣等也未作准备。”
    皇帝挥手道:“那现下便着人去准备,大不了朕在魏兴多等两日,营寨便扎在午子山上,朕听闻那里是巴山北麓,鸟兽众多,且景色极秒,难道你们不想随朕去看看?”
    萧真和萧旻是贪玩的性子,若皇上都不把沈湛的话当回事,那离得大老远的,他们自也没甚话说。
    沈元初不以为然,坚持道:“皇上,汉中郡曾被匈奴攻占,城中景色怕也大不如前,去岁虽然已经归还,但到底还是边城,皇上乃万金之躯,即便仅存分毫危险,也不该轻易踏足。”
    皇上简直要乐了,他没忍住,拍了下大腿,哈哈哈道:“阿初,你忘性忒大!去岁,匈奴已与朕请和,保证五年内秋毫不犯!如今,你放眼望去,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哪里不是太太平平的?你生于世家大族,胆子竟这般小!”
    沈元初被他数落一句,倒也面不改色,只是眉头蹙起来,匈奴为甚归还的城池,有些人不知,但沈湛一清二楚,因为就是他促着皇帝拍的板儿,沈元初心里头自然也明明白白。
    他还想再说,皇上已经不耐烦地挥手:“行了行了,你们要说甚朕都知道,已出了京了,还不叫朕松泛松泛。快去准备,朕意已决。”
    沈元初劝了无果,旁人也不想逆着圣意再提,只得先分派人手往汉中郡去布置。
    萧澜方才一句话也没说,皇上便随手拍了拍车棱叫他,“阿澜,你也不想让朕去么?”
    萧澜道:“臣听从圣意。”
    皇帝大笑起来,又道:“好好好,还是你懂朕的心,等到了地方朕再与你细说。”萧真和萧旻回头瞧,各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一行人在魏兴停了五日,随即去往汉中郡。
    汉中的秋景当真值得一提。
    城中满植桂树,眼下正是季节,走在道上,扑面而来的全是桂花的香气,等再到了午子山,望一眼漫山红遍,层林尽染,萧真和萧旻等人早把先前些微的担忧抛之脑后。
    萧澜的帐子离主帐不远,山里冷,已经下了头霜,帐里都放了炭盆,头一晚先行休整。
    延湄上山时有点儿呛风咳嗽,闵馨借着野灶给她煮了川贝梨,吃下去稍好些,夜里冷,她便抓着萧澜的胳膊枕上,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钻,萧澜怕她刚到山上就受寒,只得用腿夹住她两个脚丫,一手掌在她背心搓着,延湄脚上背上都暖烘烘,踏踏实实睡了一大觉。
    第二日秋阳高照,是个湛蓝湛蓝的大晴天。
    汉中地处秦岭腹地,山脉颇多,前朝时在长安也是设有猎宫的,但后来秦州一分为二,猎宫也不复存在。
    午子山三峰峭立,山上还有庙宇,萧真挑着一边嘴角冲萧澜道:“怪不得你乐意来,这山上能念经啊。”
    萧澜不理他这些口舌上的痛快,站在一处石头上往下望,秋风涤荡,下面成片霜红的林海飒飒而动,发出刷刷的声响,他挺嫌弃的瞥了萧真一眼,上马准备野猎。
    这不是在北苑,事先也没准备,没法子围猎,皇上暂时不能亲行,得有他们先探探路。
    萧真在他后头嘿了一声,愤然道:“你刚刚拿甚么眼神瞅我?”
    萧澜已经上了马,居高临下地挽着缰绳问:“我刚有瞅你么?”
    “呸!”萧真噎了口气,一手指指他,发狠道:“别以为自个儿多厉害,上回我若不是醉了酒,能让你讨到便宜?要不今儿试试,你那只手,还能拉得动弓么?”
    萧澜越不理他,他越摽上劲儿了。
    头天皇上没有上手,只由刘贵人陪着在不远处转了一圈,延湄也留在营帐处,远远她瞧见了傅济,便起身唤一声,“阿爹。”
    傅济冲她摆摆手,过了会儿得闲了走过来,打怀里掏出块儿帕子,里面包了十几颗新鲜的野果儿,笑道:“阿爹方才瞧这果子好看,给你摘了一捧,挺甜的,你洗了再吃。”
    延湄“嗯”一声,宝贝似的捂在怀里,傅济又低低交代:“莫要乱跑,侯爷在的时候跟着侯爷,他不在你就在帐里好好呆着。山里头风大,多加件衣裳。”
    延湄笑模样儿地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回说:“阿爹也多穿些。”
    傅济眼角的纹路一下聚起来,他向来知道,小女儿心里头是热乎的,也最明白,只是一般人看不见。
    他“哎”了声,竟有些嗓子发紧。
    这一日野猎,还当真是萧真拔了头筹,除了兔子,还猎到了两只黄羊,萧澜反没什么收获。
    晚上回了帐子,延湄嗅嗅鼻子说:“香的。”
    萧澜拿进来一大把黄黄兰兰的野花,说:“随手掐了把。”
    延湄奇怪地看着那根和土,不明白他问什么不直接摘花,萧澜仿佛明白她的意思,把帐角处的毡子割掉一块儿,挖个坑儿将那一大把野花种进去,说:“这样你能多瞧几天。”
    “澜哥哥”,延湄趴在他背上,用鼻子去蹭他耳朵,一下一下的,带着呼出的热气,瞬时把萧澜的耳朵蹭红了。
    萧澜背着她起来,使劲在帐中转了个大圈。
    延湄咯咯直乐,萧澜还是不好叫外头听到,把她放在帐中的塌上,一手去捂她的嘴,只是捂得很松,延湄不但不着恼,反撅起嘴唇去啄他的掌心,她知道这样手心会痒,好玩儿得很。
    一下啄到了,她眼里立时漾起得意的笑,跟着又去啄第二下。
    萧澜半蹲着身子,刚好与她平齐,手掌稍稍往后一撤,他另一只手握住了延湄肩膀,让她微微撅起的嘴唇正对上了自己的,然后腿上用力,身子不动声色的前倾,压实。
    比上回梦里的软太多。
    延湄:“……”
    她瞪着乌漆漆的眼睛,完全怔住了。
    第42章 见面
    萧澜在犹豫,要不要更近一步。
    可就在这时,延湄往后仰了仰身子,嘴唇稍稍离开。
    萧澜保持半蹲的姿势没动,他们依旧离得很近,呼吸交错,延湄仿佛被震了一下,足足几倾的功夫,她才眨眨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继而,又在萧澜唇上轻点了两下。
    萧澜一手放在她后脑勺,跟她脑门儿顶着脑门儿,低声问:“这样不舒服?”
    延湄此刻闭上了眼睛,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萧澜没有再近一步,更没有退开,也随着她闭上眼睛,任由两人热热的呼吸缠绕在一处。
    半晌,延湄动了动,说:“澜哥哥,我要喝水。”
    萧澜这才松手,起身去给她拿水,左腿蹲的有些麻,便蹦了两步,延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连喝水时眼睛也盯在他脸上,但一直没有什么旁的反应。
    萧澜略有些拿不准,咳了声道:“我晚些去给皇上请安,你困了就先睡。”
    延湄直勾勾地看着他,点头。
    没多会儿,皇帝身边的太监就来宣,萧澜只得先到主帐去。
    结果到了主帐后,里面正忙成一团,——七皇子发了高热,跟来的两位太医都在跟前诊病,可七皇子到底才六岁多,发了病身子难受,母亲已不在了,乳母此次也没跟着来,他本能地就赖着父皇,但刘贵人和太医都怕他将病气过给皇上,因劝得劝,拦得拦,六皇子萧旻也想趁机表现,因自己动手去抱七皇子,然而七皇子平素与他就不亲近,此时正难受,推据时就挠了他一把,一下将萧旻脖子挠出了血道。
    萧旻嘶一声,立即慌喊:“太医太医!快先给我瞧瞧!”
    “闹甚么闹”,皇上烦了,怒道:“都滚出去候着!”
    因此萧澜过来时,正赶上萧旻和萧真打皇帐里出来,萧旻梗着脖子,还一个劲儿地在叫:“三哥三哥,你快给我看看,老七别是得了甚么不好的病,要传给我我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萧真冷笑一声,挑着一只眼睛看他:“那你还一个劲儿地往前凑?”
    萧旻真真假假地叹口气,看见萧澜拱拱手从他二人身边经过,侧身瞪了一眼,又不满地低声嘀咕道:“我年幼时见父皇的次数可不多,老七那是个傻的,父皇偏还挺疼他,三哥你说……”
    萧真才不乐意听他说这个,嘴里叼了根儿草,走远了。
    萧澜进了帐,见皇上正亲自抱着七皇子,刘贵人和太医估计都被骂了一顿,悄没声儿的瞧病。
    七皇子两个眼睛里泛着泪,嘴唇发干,有气无力地咳嗽,皇上也不避不嫌,抱着他拍背,萧澜有些意外,太和帝这辈子,遵从的就两个字:恣意。凡事能由着性子的,他绝不委屈自个儿,萧澜从未想象过,他有那么一刻,还能如个慈父一般。
    他上前几步,看了看七皇子,道:“皇上可需歇歇?”
    皇上本是叫他来说话的,不想七皇子突然发起病来,便抬抬下巴说:“无妨”,又问太医:“可瞧出来是怎一回事?”
    其中一人忙道:“回陛下,微臣见七皇子咳嗽贪睡,食欲也不高,耳后隐有红点,应是要出疹子……只是这疹子大多出在五岁前,患过后便不会再换,微臣需得去查一下七皇子的医案,若是已经出过……”
    皇上打断道:“不必查了,老七到现今还没出过疹子,你们赶紧开方子就是。”
    “眼下疹子将发未发,微臣等先以樱桃核三至五钱用水煎了,请七皇子服下,以便将疹子促发出来。”
    皇上不耐烦听他们啰嗦这许多,皱眉道:“那还不赶紧!”
    太医忙忙叨叨退出去,皇上又吩咐老太监张长贯:“这几个晚上就让老七留在朕的帐里。”
    “哎呦陛下”,老太监忙说:“那怎么行!七皇子出疹子,夜里定睡不安生,怕扰了皇上您。”
    皇上摆摆手,又指了刘贵人道:“你回自个儿帐子罢。”
    刘贵人张嘴还想再劝,老太监赶紧使个眼色,让她先别杵在这了。
    等帐中只有他们几人,皇上方幽幽叹口气,看了萧澜一眼,忽道:“阿澜,老七可怜呐。”
    萧澜微欠了下身子,这话不好接,尤其于他来说。
    皇上似乎也不是非要听他说出什么,等太医过来给七皇子服了药,他又吩咐萧澜:“明儿等一日,后个儿朕再野猎,今晚你给朕守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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