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犹豫了一下,不管了,那帮江湖草莽爱咋的咋的,真要惹火了自己,就让那帮王八蛋尝一尝秋高气爽凉水澡的滋味。
    他挑着担子继续往那边行去。
    踩着透过竹林细细碎碎的月光,临近洗象池,徐凤年已经了解一个大概,两拨分别抱团的外乡江湖人士,各有一人在白天烧香的时候起了冲突,由于北凉律法苛刻,已经有鲜血淋漓的教训在前头,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斗殴逞凶,双方就约好了在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偷偷立下生死状,却不可携带兵器,一律生死自负,而且事后绝不得告知武当山脚的北凉地方官府,即便不小心泄露出去,也要咬紧牙关不牵连他人。当徐凤年走到竹林尽头,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双方在洗象池畔气势汹汹地两相对峙,七八人对阵二十余人,人数悬殊,可前者气势更壮,后者兵力占优,却显得有些鸦雀无声,任由七八人里的为首一人几乎指着鼻子戳戳点点。
    徐凤年转头望去,池中那块出水巨石上,一个原本仰面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
    大晚上晒月亮的女子这个动静不大不小,被有些耳聪目明的江湖好汉发现后,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她坐直身体后,面对两拨哑然失声的家伙,开口道:“你们继续,不用理我。”
    众人定睛望去,池水摇动,月辉恍惚,只见她独坐石上,左手边整齐摆放着一双靴子,右手边隔着一壶酒。
    她的姿容并不出彩,只是此时此景,便衬托得她朦朦胧胧,增色无数。
    她开口说话后,酒壮怂人胆,美色更是能够壮胆,那个原本给人指着鼻子训斥的魁梧汉子顿时嗓门震雷响,重重握拳拍在胸口上,“王松风!老子纵横江湖数十载,靠什么?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当头!
    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贤谁对谁错,既然他找到了我,就是把我洪明堂当朋友!哪怕你请来了唐帮主和宋大侠助阵,咱们今儿就各凭本事,按着道上规矩,最后谁趴下谁认错!”
    他对面那个矮小男子翻了个白眼,直接跳起来就摔了一记大耳光过去。
    混江湖,如果说打人是结仇,那么打人脸就是结死仇了。
    于是双方就因为那名女子横插了一句话,开始大打出手,起先有些人还讲究身份,到最后打狠了,撩阴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流招式,都用上了,而且似乎用得都挺炉火纯青。各种驴打滚狗吃屎,更是层出不穷。
    惨烈!
    挑着水桶一旁观战的徐凤年,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汉感到肉疼。
    给人一巴掌扇在脸上,扇得整个人在空中旋转好几圈在落地,能不疼嘛。
    或是给人一脚撩中裤裆,倒地后双手抱紧裤裆滚来滚去,却要咬牙坚持不去哭爹喊娘,能不壮烈吗?
    并不引人注意的徐凤年趁这机会来到洗象池畔,装满两木桶水。
    那名女子已经穿好靴子,拎着酒壶飘落在徐凤年身边,眼神古怪。
    徐凤年停下手上动作,笑问道:“童庄主这么有闲情逸致?”
    金错刀庄的年轻女当家正色道:“之前王爷临别有赠言,童山泉铭记在心!相传洗象池一直是武当剑痴王小屏的练剑之地,他曾以竹剑去斩瀑布,就想来此试试看,只可惜毫无所得。”
    徐凤年轻声道:“人人有人人的因缘际会,不用强求,尤其是遇到那种将破未破的瓶颈之时,更急不得。”
    童山泉腰间一侧同时悬佩武德、天宝两柄名刀,她点了点头,对于今夜的失望而归,显然并无心结。
    这也符合徐凤年对她的印象,大气。
    徐凤年习惯性抖了抖扁担,与乡野间挑水的村夫无异,在分别之际对她笑道:“你要是不介意,回头我让人给你捎去王仙芝的一部拳谱,和一些我自己的刀法心得。”
    童山泉愕然,然后直截了当问道:“王爷可是需要我做什么?”
    徐凤年点头道:“当然!”
    童山泉眨了眨眼眸。
    徐凤年继续道:“以后练刀练出一个比顾剑棠还厉害的刀法宗师,若是那时候童宗师能够在行走江湖的时候,与人说一句受过北凉某人的指点,就更好了。”
    童山泉微微一笑,干脆利落道:“好!”
    这个时候,有人鬼鬼祟祟往他们两人这边摸过来。
    徐凤年转头瞪眼,大声怒道:“老子的爹当了二十年北凉绿林总瓢把子!他娘的你小子敢惹我?!”
    那家伙给这份跋扈震惊得呆若木鸡,权衡利弊一番,兴许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灰溜溜转身。
    徐凤年转回头,玩笑道:“我没说错啊,我爹他本来就是北凉黑白两道的扛把子。”
    童山泉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挑水离去。
    童山泉望着他的背影,最后缓缓转身,脚尖轻轻一点,长掠而逝。
    洗象池畔,则是满地鸡毛。
    徐凤年回到茅屋,把水倒入水缸。
    当他转身望去,看到了邓太阿。
    徐凤年没有兴师问罪,脸色沉重,说道:“我去取刀。”
    邓太阿点了点头。
    徐凤年敲门而入,从桌上拿起那柄凉刀,轻轻离开。
    没过多久,徐凤年和邓太阿两人并肩站在大莲花峰石阶的顶部尽头。
    邓太阿平静问道:“知道身份吗?”
    徐凤年摇头道:“不清楚。”
    腰佩双剑的桃花剑神不再言语,闭目养神。
    徐凤年说道:“不到万不得已,你不用出手。”
    邓太阿依然沉默。
    武当山山脚,有一老一少穿过牌坊,缓缓登山。
    少年叫苟有方,曾是东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层的人物。
    直到少年某天遇到了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还有一位紧随其后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少年至今仍然不知前者是谢观应,后者名叫邓太阿。
    然后少年在离开武帝城后,四处游历,又遇上了身边这位伛偻老人,结伴西行,来到北凉。
    少年只知道他姓张,就喊老人张爷爷。
    老人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像是个严厉的学塾老先生。好在少年虽然不曾学文识字,但天生性情淳朴知礼,一老一小相处得还算可以。
    少年在拾阶而上之时,念念有词:“子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类似言辞语句,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说话时教给少年,少年也只管死记硬背,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先放着。
    当少年照本宣科念出那句“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后。
    老人忍不住叹息一声。
    老之将至,人之将死。
    自大秦覆灭,八百年以来,世上一代代读书人,都要诵读那些在圣贤书里密密麻麻的“子曰”二字。
    如今离阳大兴科举,士子更多,自然子曰更甚。
    这个“子曰”。
    即那位儒家张圣人说的话。
    此时,老人唏嘘感慨道:“原来,我说了那么多话啊。”
    少年问道:“张爷爷,你说什么?”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有方,你算是我的闭关弟子,以后喊我先生就好了。”
    少年一脸茫然。
    老人牵起少年的手,继续登山,淡然道:“你有很多位师兄,最小的那位,叫黄龙士。”
    少年习惯性喊了一声张爷爷,好奇问道:“是跟春秋大魔头黄三甲同名的黄龙士吗?”
    老人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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