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元年。初冬。
    临近凉州城,一位衣衫单薄的清秀少女和一名袈裟破旧的少年僧人结伴而行。
    “笨南北,这都快到凉州了,我咋越来越紧张了?差不多能有头一回偷看山下狐狸精给我爹写的情书,那么紧张!”
    “近乡情怯呗。反正徐凤年的家,也算你半个家了。”
    “一个和尚说情,你也不怕住在西天的佛老爷打个喷嚏淹死你?”
    “师父还有师娘呢,也没见师父怕刮风下雨打雷啊。”
    “笨南北,你说咱这趟也没半颗铜钱去买漂亮胭脂水粉了,他会不会觉得我女大十八变,越长越难看?”
    “哪能啊!”
    “这可是你保证的,如果到时候不是这样,我揍你不商量啊。”
    “阿弥陀佛……”
    “笨南北,考你一个问题,你们佛家……”
    “打住打住,李子,你家就是我家啊,啥叫‘你们佛家’,我当年是被师父捡到后带上山的,还是师娘帮我剃的头发,师娘说我当时哭得稀里哗啦,你瞧瞧,我那会儿才多大,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喜欢当和尚了。”
    “行了行了,你就直接回答我为什么佛门都说心无所住皆般若,那么那些菩萨大发宏愿,算不算执念的一种?若是的话,怎么还能有望成佛啊?”
    “这个啊……李子,要不然等我成佛后烧出了舍利,再来回答你?”
    “你以前就这么跟那些大小光头讲法的?难怪老方丈总喜欢拖欠铜钱,娘让我去催,老方丈每次都苦哈哈跟吃坏肚子似的。肯定是老方丈嫌弃你说法讲经一塌糊涂。”
    “……”
    “咦?笨南北,你怎么哭了?你有点出息好不好,老方丈是成佛了,又不是死了!”
    “哭时哭,笑时笑,吃时吃,睡时睡,念时念,木鱼响起时我即佛,这是师父教我的啊。”
    “得了吧,你怎么笨,连佛法都悟不透彻,万一连你都成了佛,以后谁还愿意信佛呐!”
    “嘿……”
    “对了,笨南北,说到木鱼,怎么没见过我爹让你敲过?”
    “我们家也没有啊。”
    “也对,不过咱们的那个小气鬼邻居,慧能大光头倒是藏了个贼名贵的木鱼,听我娘说是西蜀梧桐雕刻而成的,使劲一敲,数十里外都听得到。你说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假的,有次师娘要下山买一套看上好久的衣裳,恰好师父手头没余钱,就拉我跑出去躲师娘,跟慧能方丈偷偷碰头喝酒,慧能方丈喝着喝着就喝高兴了,坐地上捧着那木鱼拍了大半个晚上,我当时就给他们站在门外望风,也没觉得木鱼声有多响啊,就那么回事。其实啊,师娘是惦念那木鱼值钱哩,有回师娘看我洗衣服的时候说漏嘴了,她说将来一定要把这木鱼顺回家,然后给你当嫁妆,气派!”
    “我的娘咧……难怪前些年每次我娘见着慧能大光头,就问那颗大光头多大年纪了。唉,幸好我娘只在山脚小镇上转悠,从不行走江湖,否则哪个少侠高人乐意搭理她。”
    “反正有师父紧着师娘,师娘也不乐意往江湖里凑的。再说了,师娘总讲山下的女子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母老虎,就是光长皮囊不长脑子的狐狸精,尤其是那个太安城,满大街尽是些不羞不臊不正经的女子,一直就是师父的禁地。师娘哪里放心师父,要不然这趟师父去京城,师娘也不会跟着,是吧?”
    “吴南北!信不信我告诉我娘去!?”
    “阿弥陀佛……师父,难怪你每次被师娘训斥都不还口,说多错多,徒增口业添烦恼。我有点懂了。”
    “笨南北,你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道路上,少女鼓足腮帮,一边走一边握紧双拳作敲木鱼状。
    “咚咚咚~木鱼响起时我即佛,咿呀咿呀呦~咚咚咚~”
    少年僧人悄悄撇过头,偷着笑。
    这一天,阳光温暖。
    ————
    作为北莽南朝中枢的西京城,本名佳婿城,曾经不过是一座中规中矩的城池,随着那股北奔士子洪流的涌入,逐渐有了深深幽幽的江南庭院,有了敦本敬祖之风浓郁的黑瓦白墙,有了耕读世家的私人藏书楼,有了陌生的朗朗读书声,有了风流倜傥的高冠博带,有了佳人拖曳在地的锦绣长裙,有了让当地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吃食。佳婿城一天一天饱满,直到一举成为北莽的陪都,随着不断扩建,更有了本土陇关贵族和外来新士族各占半壁江山的朝堂,有了三省六部制,人才济济,蔚然深秀。
    这座城池,随着二十余年岁月推移,就像是由清瘦的小女孩长成了体态丰腴的美妇人。
    然后在这个比往日略显冷清的御道上,有一行人缓缓走着,领头之人是位老妪,老妇人的岁数,自然不是新西京可以比拟的。
    披一件旧狐裘子的老妪身边跟着一名年迈儒士,更后边一些,又跟着一名佩剑的中年剑客和一位五十来岁的魁梧男人,并肩而行。
    老妪突然轻声笑道:“听说咱们的军神在徽山遇上那一家三口了,就是没能打起来。”
    青衫老者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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