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也没打算装聋作哑一路到快雪山庄为止,笑道:“没听说过龙宫祖师爷的醒世明言,倒是听说龙宫有一样重器,叫做黑花云龙纹香炉,喻意南唐江山永固,外壁黑紫小斑凝聚,一旦投入香饼燃起,雾霭升腾,就浮现出九龙出海的画面。”
    那女子闻言一笑,生得不惹眼的中人之姿,反倒是衬托出她的古典气质愈发出彩,柔声道:“徐公子果然是官家子弟,寻常士族可不知晓这只南唐重器。”
    徐凤年一笑置之,问道:“龙宫这趟是要争一争武林盟主?”
    女子反问道:“公子以为龙宫可有资格问鼎江湖?”
    徐凤年摆手自嘲道:“哪里敢指手画脚。”
    女子原本弯腰用铜制香箸去夹取香饼,闻言略作停顿,瞥了一眼徐凤年,放入炉中后,似乎牛头不对马嘴,再次无话可谈,当徐凤年摇摇晃晃,瘫软在地上,一直悄然屏气凝神的她这才挥手微微扑淡些许香味,变跪姿为蹲姿,两根手指停在徐凤年鼻尖,自言自语道:“连黑花炉从南唐皇宫秘密流入龙宫都晓得,怎会不清楚本宗擅长将根骨适宜的男子制成人皮傀儡?要知道当初四大宗师之一的符将红甲出身龙宫啊。”
    女子凝视徐凤年的脸庞,冷笑道:“真沉得住气。”
    说话间,双指如剑锋,指尖如剑尖,狠狠戳向徐凤年一目,指尖离他眼皮不过分毫,不曾想这名男子仍是纹丝不动,女子咦了一声,“真晕了?”
    没有缩回手指的女子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就在杀机流泻时,徐凤年依旧躺着,可是一只手握住女子双指,另外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女子一脸错愕,先前两次试探虚虚假假,不过铺垫而已,第三次才是真正起了杀心,对龙宫而言,一具上佳皮囊千金难买,不管地上男子真晕假晕,都不耽搁她痛下杀手,只是这场猫抓老鼠的嬉戏,猫鼠互换得太突兀了。徐凤年睁开眼睛,盯着这位仙子面皮蛇蝎心肠的龙宫女子,轻声笑道:“还真杀我啊,我可是给过你一次做慈悲观音的机会了,萍水相逢,相亲相爱多好。”
    女子说不出话来,眼神惊骇,满头白霜的男子手臂有几尾小巧赤蛇缓缓游走,然后猛然扎入她手臂,如同老饕大快朵颐,而原本如同沾满江南水气的温润女子迅速枯涸。徐凤年松开她时,已经无声无息彻底断气,一手扶住前倾身躯,一手伸指在她双鬓附近轻敲,缓慢撕下一张精巧面皮,覆面之下,竟是行走在八杠舆前青绿礼官的容貌,久病成医,北莽之行用多了跟巫蛊沾边的面皮,对于易容术也不算是门外汉。徐凤年丢掉那张等同于舒羞生根水准的面皮,将尸体平放后,越俎代庖地拾起香铲,颇为娴熟地刨去一些香灰,若论附庸风雅,他这个北凉世子什么不精通?徐凤年转过头,目光闲淡瞥了眼腰悬南唐样式帛鱼的“礼官”,后者对那具尸体无动于衷,笑容不减,眼神玩味。徐凤年问道:“她是谁,你又是谁?”
    青绿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抚摸鬓角,眯眼柔声道:“她啊,就是现在的我呗。我的真容,长得比你揭下的面皮还寒碜,不敢见人。”
    徐凤年放回香铲,神神秘秘的女子开门见山说道:“本来无非是觉着这趟去快雪山庄,路途无趣,想顺便做个崭新傀儡解解闷,现在觉得那也太暴殄天物了,要不你来龙宫当只鼎炉?江湖上不知多少男子梦寐以求,虽说用不了三五年就会阳元干涸被丢弃,可比起被制成人皮傀儡终归还是要福气太多,龙宫女子大多如花似玉,夜夜笙歌,享福数年,哪怕你是银样镴枪头,也能跟二三十位仙子鱼水之欢,强过对着一两个黄脸婆无聊一生。”
    徐凤年无奈道:“我说这位姑娘,你哪来的信心?”
    不知真实面容如何的女子歪了歪脑袋,问道:“你是咱们离阳天子人家?”
    徐凤年摇头。
    女子又问:“你跻身一品金刚境界了,还是一步登天领悟指玄之玄了?”
    徐凤年还是摇头。
    女子追问道:“那你是首辅张巨鹿还是顾剑棠的女婿?”
    徐凤年被逗乐笑道:“问完了?”
    八杠舆瞬间下沉数尺高度,八名孔武有力的魁梧扈从几乎同时屈膝跪地,徐凤年左手五指如钩,抓握住青绿女子的整张脸,女子脸庞渗出血丝,右手慢悠悠旋转,数柄飞剑钉入她几大致命窍穴,只要她敢运气抵抗,就得被钉杀当场。徐凤年五指微微加重力道,兴许在龙宫内高高在上的女子满脸鲜血流淌,大口喘气,不用看都知道她此时一定眼神怨毒至极,徐凤年微笑道:“仗着龙宫蛇缠龟的伪金刚秘术,就真当自己是佛陀金刚不坏啦?龙宫之所以能屹立不倒,除了脱胎于符将红甲的蛇缠龟,不过就是几手走捷径的指玄手法,到头来还不是非驴非马,贻笑大方,有几个货真价实的一品高手会把你们这帮娘们放在眼中?想做王仙芝那种集大成者,哪里是你们龙宫这种旁门左道的路数能做成的。当年你们宫主试图献身王仙芝,采阳补阴,结果还没脱光衣服,就被王老怪一掌拍成烂泥。要我说啊,女子长得太丑,就不要混江湖了嘛。”
    女子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谁?!为何知道如此之多的龙宫隐私!”
    徐凤年松开五指,笑而不语。确有几分杀伐果决的女子朝纱帐外厉声道:“继续前行!”
    正想伺机赏赐给白头年轻人一记指玄秘术的女子,毫无征兆地喷出一口鲜血,原来是被一柄飞剑透体而出,碧绿飞剑邀功一般回旋至主人指间,徐凤年讥讽道:“还不死心?”
    女子伸出舌头舔去血迹,和口水一起强行咽下,眼神冰冷,声调妩媚道:“好一手吴家剑冢驭剑术。”
    徐凤年指了指自己的白头,笑道:“凭借这个,以及太安城那场动荡,你其实猜出我身份了,就是不敢说出口?怕我杀人灭口?”
    女子默不作声。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龙宫这次去快雪山庄凑热闹,燕敕王赵炳和纳兰右慈有没有要你们做什么?”
    女子面无表情,貌似认命了,束手待毙。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徐凤年翻脸比翻书快多了,一掌就拍在她额头上,女子身躯诡异静止,仅是一颗脑袋晃荡了许久,七窍流血,好不容易才聚拢起来的隐蔽气机顿时洪水决堤,她捂住嘴,猩红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滴落在毯子上。
    徐凤年又右手一掌扇在女子脸颊上,她的脑袋往左晃去,她竭力右移,因为清晰感知到右耳附近悬停了一柄不掩饰森寒剑气的飞剑,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一剑穿透头颅,可徐凤年偏偏落井下石,一巴掌后,就贴住她的红肿脸颊,往飞剑剑尖上推去,这让心性坚韧的女子也在那一瞬心死如灰,命悬一线,咫尺阴阳,这种滋味可不好受。女子闭上眼睛,那男子的手心温暖,耳畔的飞剑却阴寒刺骨,剑尖恰好抵住她的太阳穴,一滴血珠缓缓流过那张俏丽脸颊。她睁眼之后,冷笑道:“怎么,担心龙宫压箱底的秘术,我一旦碾碎骊珠,会跟我同归于尽?”
    徐凤年在她脸颊上屈指一弹,飞剑灵犀归袖,漫不经心道:“龙宫女子以身作蚌,修为有高低,养出的珠子也大小不一,小则小如米粒,跟随气机流淌游曳不定,大则几近岭南龙眼,化为道门罡气,盘踞丹田。”
    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徐凤年伸出手掌轻松遮挡,瞥了眼手心一滩黑紫,渗入肌肤,转瞬即逝,皱了皱眉头。
    女子疯癫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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