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坪虽说性格偏激,但道法武功心智才气俱是当世一流,听闻父亲一声喝斥后,原本想与叔叔赵希抟争执几句的念头立即消散,静心凝神,顿时锋芒敛尽,再无要与那李淳罡争强斗狠的迹象。天师府传承一千六百年,多数情况是代代父子相传,掌教天师若无子嗣,便由兄弟叔侄继承,绝无外姓道人或者女子接任的先例。上任掌教天师赵希慈膝下便无子嗣,当初是由弟弟赵希抟或者侄子赵丹霞还是赵丹坪接过清治都功印、镇运剑、泰皇经箓三件法器,天师府的意见并不统一,山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宗本意是让赵希抟接过大任,赵希抟也干脆,直接逃下山去逍遥江湖了,撂下一句传我不如传丹霞,这才有了赵丹霞做掌教的局面,赵丹坪当然心有怨气,后来他去京城,明眼人都知道里头有赌气的含义。武当山的掌教可远比不得天师府掌教,后者五百年来一直公认是南方道教的祖庭,武当山王重楼死后让来让去,在龙虎山许多道士看来不过是撑死了区区一山掌教,争了也没意思,怎可与天师府相提并论,若是五百年前的那个武当还差不多。所幸天师府在赵丹霞手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举成为天下全部道门领袖,本意是要在天子脚下自立门户的赵丹坪才真正低头,故而父亲赵希翼才有那一番福祸无门的凌厉说辞。
    赵丹坪冷淡道:“那李淳罡重返剑仙境界,是一桩壮举不假,可他偏偏在大雪坪与我龙虎山借剑一千,这事情传出去,天师府颜面何存?”
    赵丹霞轻声微笑道:“面子这东西,在丹霞这边丢了,就由丹坪在京城那边多多捡起便是,能者多劳,大哥在这里先告罪一声。”
    “大哥你这泼皮无赖的说法,成何体统。”
    赵丹坪无奈道,语气不再一味刻板生硬,这些年离开龙虎山,在天子身侧岂会是简单的书写青词?遇到诸多因缘巧合,体悟天道,才有了拂尘破百甲,与黑衣僧人杨太机锋相争。赵丹坪的性格逐渐通透如意起来,不再像壮年时候那般激烈,动辄要与人玉石俱焚。搁在十几年前,赵丹坪早就提剑去了徽山找李淳罡麻烦。
    说来玄妙,天师府能有如今融洽氛围,很大程度归功于赵丹坪晚年得子的赵静思,这孩子排在静字辈末尾,武学天道天赋倒也平平,但胜在性格敦厚如温玉,是个至情至性后辈,全无半点心机,哪怕是脾气古怪并且与赵丹坪不对眼的赵希抟,遇上赵静思,也要会心笑上一笑,天师府上下总喜欢拿一些赵静思的糗事乐事说笑,更难得是天师府外姓中最出类拔萃的几位,如白煜和齐仙侠都打小与赵静思处得好到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山上修行的女冠道姑都乐意逗弄这位天师府正黄道人,便是只是少女的女冠,也敢大胆拿他开玩笑。老天师赵希抟便直言赵丹坪这辈子最大功德能耐就是生了这么个儿子。赵静思最大的特点就是走神,经常前一刻还在与人聊天,后一刻就发呆不语,山上人最怕他读书找人解惑,因为不管任何单薄的书籍,他能读出千百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连掌教赵丹霞这样好耐心的长辈,都能被追问到吹胡子瞪眼,读书读伤了眼睛的白莲先生学问足可谓不逊色于赵丹霞,自嘲生平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赵静思问问题。可见赵静思的刨根问底是何等威力。
    赵希抟啧啧道:“李老头儿重返剑道巅峰,十有八九要跟王仙芝有一战了。”
    赵希翼抚须笑道:“似乎与邓太阿一战会在前头发生。”
    赵丹霞与赵丹坪兄弟两人相视一笑,家中两老与李淳罡王仙芝都是一辈人,对待李淳罡踏入仙人境界一事自然“别有用心”,境界与地位高如两老,除去潜心修道证长生,以及关注道门气数,实在很难找到什么事情可以去忙中偷闲开个小差。天师对世人而言,高不可攀,但在天师府赵姓宗室内,其实也并不如何,终归是一家人,也就是子孙看待长辈的寻常眼光。赵希翼挥挥手说道:“丹坪你尽管与丹霞说大事去,我好不容易从棺材里爬出来透口气,要跟你们叔叔拉拉家常。”
    赵丹霞与赵丹坪领命离开碑廊。
    赵希翼看着弟弟,感伤道:“一回相见一回老,希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几次。”
    赵希抟没好气道:“矫情,你不闭关,不就天天相见,看到你吐。”
    赵希翼摇头道:“王重楼修成了大黄庭,我却始终登不上老祖宗指路过的玉皇楼,愧对先祖啊。”
    赵希抟气呼呼道:“没登入玉皇楼成为天人,就没脸面见列祖列宗了?那我还不得把祖宗们给气得登仙再下凡啊?”
    赵希翼笑道:“不说这个,你那徒弟境界如何了?”
    赵希抟笑逐颜开,顽童一般伸出大拇指道:“这个!”
    “何时下山?”
    “等打赢了齐玄帧那头座下黑虎,就可下山。”
    “善。”
    赵希翼点头道,随即有些担忧,“上次莲花顶十年一度的佛道辩论,因为那白衣僧人有事不曾列席,我道门赢得也十分辛苦,若非有白煜力挽狂澜,未必能胜出。听说这次两禅寺很是奇怪,非但李当心与几位大德高僧不担任主辩,还让一位小和尚代替两禅寺出席。对了,白煜提起这小和尚还与一位小姑娘一同来过天师府,白煜说小和尚很有慧根,以后成就之高,兴许能与李当心并肩。”
    赵希抟头疼道:“我才懒得操心这事,只是口舌之争,本就无聊,在莲花顶坐上几天几夜风吹日晒的,不是遭罪是什么。说到底也就是一场吵架,吵赢了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赵希翼忧心忡忡道:“本来也没什么的,赢了就赢了,就当替道门挣了几分面子,可如今朝廷布局大有玄机,等同于撒下一张恢恢天网,赢了还好,如果输了,三教气数增减,恐怕就数我们道门最吃亏了。”
    赵希抟没心没肺道:“要不是老祖宗说啥要跟人打一个小赌,就没这烦心事了。大哥,你知道老祖宗在跟谁赌,赌什么,赌注又是什么?”
    赵希翼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也只知道是同姓之赌,赌谁后飞升,赌注是一印换一印。”
    最是懒散的赵希抟一阵头大,“也就老祖宗喜欢瞎折腾,当年要是乐意跟齐玄帧一同登仙,你齐玄帧白日化虹,咱姓赵的便乘鹤飞升,那才叫解气!”
    赵希翼笑而不语。
    赵希抟嘿嘿笑道:“其实我也知道老祖宗的那点小心思,咱龙虎山号称每百年必有大真人证道,得怪咱们兄弟叔侄几个都不争气,要是他老人家早早飞升了,万一五十年里无人长生不朽,这个脸就丢大了,估摸着这才狠下心与那人赌谁后飞升。”
    赵希翼瞪眼道:“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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