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事情败露,大势将去,他不惜亲手杀死一心助他上位的秦宽,自断臂膀,来了个死无对证!毕竟,楼皓的罪状中只提到了与秦宽的合作,却对幕后的主使一无所知,现在唯一知道真相的秦宽已死,哪怕涂灵簪将在秦府书房听到的密谋公之于众,也是空口无凭,没有人会相信……
    李扶摇面沉如水,拧眉看着秦宽的尸体。李淮见李扶摇并未搭理他,便施悠悠一躬身,淡笑道:“既然逆贼已除,陛下并无大碍,那臣便先告退了!”
    “慢着!”李扶摇叫住李淮,缓缓眯起眼,苍白的唇弯出一个狐狸般的狡黠的笑来:“既然陈王说自己并无异心,不如向朕证明一番你的忠诚,如何?”
    李淮的眸子黯了黯,却依然保持着嘴角的弧度:“陛下想如何证明?”
    李扶摇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交上你的兵权,从此陈王封地,不允许有私兵。”
    李淮静静的与李扶摇对视,两人俱是带着笑意,谁也不让谁,两道视线却在空中胶着碰撞,仿佛滋啦啦的碰出火花来。
    不知过了多久,李淮收回了目光,轻笑道:“好啊。”
    一旁的王世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抖着扇子朝涂灵簪低笑:“陛下披着羊皮这么多年,今日终于露出獠牙了!秦宽已死,又收了李淮的兵权,这下陈王便是有翻天的本领,也折腾不起什么风浪了!”
    一个纵横朝野十余年的奸相,一段深埋多年的惊天密谋,一个鲜血浸润的夜晚,就这样以秦宽的死告一段落。
    当李淮孤零零转身离去的那一刻,涂灵簪再也撑不住了,脱力的软倒在乌鸦的怀中。涂灵簪的双臂因极度劳累而剧烈抖动,再也握不住手中的长刀,八尺钢刀铮的一声跌在地上,将坚硬的地砖劈开一条深槽。
    恍惚间,涂灵簪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整个人由内而外仿佛被车轮碾过一番,关节隐隐作痛。乌鸦满脸担忧的看着她,刚要抱她去休息一会儿,却见王世阑嚷嚷着凑过来,一手搂过软绵绵的涂灵簪,一手挥着扇子:“走走走,都别围着!本王要送未婚妻去歇息啦!”
    话还没说完,李扶摇大步走过来,一把推开王世阑,弯腰将涂灵簪大横抱起,冷声道:“这等小事就不劳烦长沙王了!王爷日夜兼程辛苦了,不如先回临时府邸休憩一番,慢走不送!”
    “哎哎哎,你慢些走!”王世阑张开双臂,老母鸡似的一路护着被李扶摇抱在怀里的涂灵簪,“陛下你的伤口渗血啦!没事罢,还能撑住吗?若是没力气了,本王可以代劳哦!”
    李扶摇白了他一眼,咬牙将涂灵簪放在软榻上,朝门口探头探脑的宫女吼道:“准备些吃的,去叫太医来!”
    吼完,他才觉得胸口闷得慌,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李扶摇拧着眉头,将喉头的淤血强压下去,他可不想在情敌面前过于失态,落了面子。
    涂灵簪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又刚刚经历了一晚的厮杀浩劫,早已精疲力竭,迷迷糊糊间,她摸索到李扶摇的手,虚弱道:“扶摇,你余毒未消,快去歇息,不用管我。”
    李扶摇反手握住涂灵簪纤细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痛苦和爱意在他那通红的眼中交叠涌现:“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着你。我要让师姐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
    王世阑饶有兴致的看着二人,探究的目光在李扶摇与涂灵簪只见转来转去。半响,他摇头轻笑一声,勾着一旁乌鸦的肩膀哈哈笑道:“乌鸦,带我去见阿缨妹妹罢!半年未见,还真有点想她!”
    乌鸦被王世阑勾着脖子一路拖出殿外,还不忘扭头拼命的回头看,似乎不放心涂灵簪似的。
    王世阑伸手将乌鸦的脑袋扳正,摇头低叹道:“别看啦!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家小主公就要改姓李啦!”
    乌鸦绿眼睛一转,似乎想通了王世阑的言外之意,斜飞入鬓的眉毛渐渐的拧成一团。王世阑感觉到了他的低气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怎么,舍不得你家主公嫁人?还是……”他神神秘秘的凑到乌鸦耳边,打趣道:“还是你对你家小主公,也有非分之想?”
    乌鸦满面纠结,摆摆手推开王世阑,用异常沙哑的嗓音郁闷道:“别问了,喝酒。”
    王世阑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喝酒!咱们同仇敌忾,今晚不醉不归!”
    而屋内,李扶摇匆匆冲去一身的血腥气,召太医诊了脉上了药,这才爱怜地摸了摸涂灵簪熟睡的容颜,侧身躺在榻上,如同稚童般虚搂着涂灵簪细软的腰肢,缓缓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
    永宁四年四月二十日夜,丞相秦宽发动宫变失败,被陈王李淮当场刺死,秦府被抄家诛九族,除了其外甥文御史因护驾有功、政绩卓然幸免于难外,其余六十余口人一概被赐死。楼皓与秦宽的通敌罪状公之于众,连日肃清秦楼二党余孽,一时间朝堂人人划清界限,力求自保。
    永宁四年四月二十二,皇帝李扶摇为涂氏一族昭雪,追封涂风起为忠义公,并下令让身边一个得宠的萧姓宫女改姓涂,允许其入住原来的安国侯府。
    天下人都认为皇帝是感激涂氏父女的忠义,这才让未来的大殷皇后改姓涂,只有少数知道真相的朝臣保持缄默。
    ☆、第29章 封侯(一)
    泰元三年,那是梧桐更兼细雨的深秋时节,涂灵簪盘腿坐在安国侯府的正厅里,一边嘎嘣嘎嘣的嚼着松子糖,一边望着淅沥沥的屋檐发呆。
    兽炉青烟,屋内余香袅袅,涂夫人坐在暖炉旁凝神缝制冬衣。忽的一声痛呼,涂夫人将刺痛的食指含进朱唇中,好看的柳叶眉微微蹙起。
    涂灵簪歪了歪身体,伸长脖子去看母亲的手:“扎到手了?”
    涂夫人不好意思的笑笑,秀丽典雅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忧愁:“无碍。不知为何,今日我总有些心神不宁……”
    “娘,你就是太累了,不如歇会罢。”涂灵簪走过去,将她怀中缝制了一半的衣袍胡乱揉搓一把,针线扔到一边,嘟囔道:“您给爹缝制的衣服都够他穿一辈子了!再说咱家又不缺买衣裳的钱,您这般贤惠,是想要全长安的绣娘都羞愧而死吗?”
    “你呀!你不懂。”涂夫人伸出染有丹蔻的食指,戳了戳涂灵簪光洁的脑门,无奈笑道:“你爹整天不是带兵便是打仗,衣裳破损得很快,眼看就要入冬了,外边买的衣裳哪有自家做的实在?你爹打仗辛苦,忍饥挨饿的,娘总不能让他还要受冻。”
    十岁的妹妹涂缨举着五彩的风车,一头撞进涂夫人的怀中,发出银铃似的咯咯笑声。涂夫人一手揽着涂缨,一手抚了抚涂灵簪的发顶,如画般的眸子定定的望着无法企及的远方,叹道:“塞北应该已经下雪了罢。也不知你们的父亲现在冷不冷,饿不饿。”
    母亲的手掌很小,十指纤细,嫩如葱根,但是却十分柔软,十分温暖。涂灵簪将自己毛茸茸的发顶往母亲的手掌心拱了拱,正要宽慰她两句,却忽的听见府门被人拍得咚咚直响。
    那急促的声音,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砸门。
    涂灵簪皱了皱眉,对一脸忧愁的母亲道:“我去看看。”
    说罢,她如轻巧的燕雀般穿过雨帘,来到大门口。她用力拉开大门,看到眼前的景象,她不禁愣住了,脸上的微怒渐渐被极度的惊恐取代。
    屋内,年幼的妹妹还在鼓着腮帮吹风车,涂夫人抱着幼女站起身,朝门口僵直的涂灵簪疑惑道:“阿簪,是谁来了?”
    涂灵簪身形一颤,猛地把大门关上。半响才竭力稳住身子,僵硬的转过头,露出一个艰涩的笑来:“是来问路的,走错地方了。”
    涂灵簪的性格颇有乃父之风,沉稳大气,虽是个女儿,但做起事来比男儿更要可靠。涂夫人从没见过女儿这般惊惶绝望的样子,顿时心中的不祥之感蔓延开来,如同无形的大手般扼住她的脖颈,一瞬间无法呼吸。
    涂夫人面色苍白的放下幼女,让侍婢将涂缨带到后院去歇息,这才恍如提线木偶般一步一步走到院中,朝涂灵簪凄惶一笑:“阿簪,是你爹回来了么?”
    涂灵簪强忍着泪水,拼命摇头,朝站在雨帘中的母亲喊道:“不是!娘你先进屋去。”
    “开门,阿簪。我好像……好像听到你爹的声音了。”涂夫人拖着长裙站在雨中,神情恍惚,朝女儿颤声道:“快开门啊,下这么大的雨,你爹站在外边多冷啊!”
    涂灵簪的背死死的顶住大门,红着眼睛哽咽道:“娘,女儿求你了,进屋去罢!”
    “开门!”
    涂夫人几乎用尽了自己一生的力气来嘶吼,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很快这点微弱的声音都被大雨冲刷干净。再也顾不得名门闺秀的形象,她跌跌撞撞的冲到门口,拨开女儿的手,猛地打开门。
    只见以霍成功为首的十名武将垂首跪在雨幕中,浑身湿透,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他们刚硬的脸庞淌下,打湿了染血的铠甲,也打湿了他们额间系着的那条刺目的白布。
    涂夫人捂住胸口后退一步,雨水将她的唇瓣漂得苍白。她浑身颤抖得厉害,原本清灵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望着满地戴孝的武将,她凄然一笑:“……侯爷呢?他是不是进宫去了?”
    霍成功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摇摇头。
    涂夫人踉跄一步,涂灵簪赶紧向前一步,搀扶住母亲。
    霍成功颤抖着抬手,身后跪着的几名武将缓缓将一把青柄的龙纹大刀举起来,哪怕是经历了雨水的冲刷,那柄大刀上的血迹依然斑驳,历历在目。涂灵簪胸闷得无法呼吸,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终是划过脸庞。
    她认得,那柄八尺长的秋溟大刀是父亲的兵器。刀在人在,刀倒人亡……
    霍成功缓缓抬起脸,年轻刚硬的下巴上满是粗粝的胡渣。这个一向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却是眼睛通红,神情狼狈,他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颤声道:“夫人,小主公,属下送侯爷魂归故里——!”
    “你说什么……”涂夫人手足无措的绞着袖子,苍白的唇几番张合,却是先流出两行清泪来。她转头望着同样悲痛的女儿,声线颤抖得不成样子:“阿簪,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属下无能!”霍成功重重的磕下一头,以额抢地,伏在地上悲痛道:“十月初九,侯爷率领三千精兵绕过雪岭,打算从雁寒山后包抄慕容恪的军营,谁知……谁知行军路线被叛徒所泄,慕容恪等人埋伏在雁寒山下,用火药引发雪崩,三千精兵来不及逃跑,尽数被湮埋于百尺厚雪之下……”
    霍成功双肩剧烈颤抖,哽咽良久,方鼓足勇气哑声道:“涂侯爷……战殁!”
    听到‘战殁’二字,涂夫人紧绷的弦吧嗒一声断裂,她悲痛万分的闭上眼,一瞬间只觉天崩地裂,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似的,软软的昏在涂灵簪的怀里。
    “夫君……”
    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浸入鬓中。
    ……
    那场连绵的秋雨连下了几天,长安城一片令人压抑的愁云惨淡。
    十六岁的涂灵簪身披孝服,乌黑蜿蜒的长发披散,额间扎着一条刺目的白布带。她手握着父亲遗留下来的秋溟大刀,一步一步迈上庄严的宫阙。
    被雨水浸透的黑发紧贴着她苍白的面容,衬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锋利如刀的眸子,整个人凌厉得仿佛是地狱爬出的修罗。
    “师姐!”金銮殿门口,太子李扶摇红肿着双眼迎上来,却被她不着痕迹的推开。
    象征大殷武魂的安国候战死,军心涣散,北燕大军在慕容恪的率领下一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金銮殿内此时一片乌烟瘴气,朝臣人人自危,哀叹不绝。
    涂灵簪将手中的八尺长刀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清越沉闷的声响。见到她的声音,金銮殿内顿时安静得可闻落针,朝臣们惊疑的打量着来人,发出轻微的议论。
    秦宽眯了眯眼,执着象牙笏低喝道:“涂氏长女,你带刀入殿,所为何事?”
    不顾众人的指指点点,涂灵簪扶着八尺长刀直挺挺的跪下,朝龙椅上的李平秋叩拜,清越的声音宛如落珠,回荡在金銮殿上。她说:“恳请陛下,让臣女带兵出战!”
    “什么?!”
    此言一出,有如在滚油中滴入冷水,朝堂一片哗然。
    李平秋愕然半响,方道:“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无视众人的鄙夷谩骂,涂灵簪抬起头,微红的眼中一片清冷:“臣女要收复失地,杀了慕容恪,夺回父亲的尸首!恳求陛下派兵!”
    大殿一片寂然,无人敢附和她。
    唯有李扶摇向前一步,跪在涂灵簪身边。十三岁的少年亦是一脸肃然,与她并肩而跪,不假思索的沉声道:“儿臣愿助师姐一臂之力!”
    “荒唐!”一直冷眼旁观的楼皓按捺不住了,甩袖冷哼道:“如今军心不稳,慕容恪大军势如破竹,连我都无法抵挡,大殷几乎是节节败退,你们一个女人,一个小孩,能有何本事对抗北燕十万大军?”
    说罢,楼皓轻蔑地瞥了一眼涂灵簪和李扶摇,这才朝李平秋一拱手,“如今北燕大军已至黄河,直逼长安!臣建议,先求和,等大殷养精蓄锐之后再做打算!”
    ☆、第30章 封侯(二)
    一时间,朝中贪生怕死的文臣纷纷附和,要求李平秋放弃抵抗议和。
    “议和?!”李扶摇倏地起身,握拳愤然道:“诸卿可知议和的条件是什么?——割地赔款!黄河以北的土地要尽数划为北燕的势力范围,我大殷千里沃土、百万无辜的百姓,俱要变为北燕的奴隶!诸卿食君之禄,却不为君分忧,如何面对大殷百姓、天下苍生?”
    “那殿下可知,若是大殷将士负隅顽抗,将要死伤多少人么?殿下又可知,打一场仗需要多少钱粮?”楼皓嗤笑道:“与其让无辜百姓和将士死于战火之中,不如退兵求和,尚能抱住大殷最后的一点实力,将来东山再起也未可知。但若是像太子殿下所说,坚持死战,伤了国之根本,民怨四起,大殷可就真的是穷途末路了!”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李扶摇怨毒地环顾着四周或仓皇、或默然的朝臣,竭力挺直稍显稚嫩的胸膛,一手指天怒斥道:“国难当前,文官贪财,武官怕死!想要保家卫国的忠良,却还要被你们这群禄蠹耻笑!”
    说罢,他再次下跪,抱拳道:“父皇,儿臣请求一战!生为人,死为魂,绝不做卖国偷生的走狗!”
    李平秋拧眉深思,拿不定主意。这时涂灵簪抬起头,定定的环视周围,实现最终定格在软弱的皇帝身上。
    未干的发丝还滴着雨水,在大理石地砖上汇成小小的一个水洼。她扶着长刀站起身,穿堂的秋风掀起她的发丝和衣袍,衣袂飘飖间,她讽刺一笑,轻而坚定道:“陛下不出兵也行,臣女收拢六万残兵,照样能打败慕容恪!”
    “小小年纪,可不要讲大话!”楼皓轻蔑冷笑:“你若执意出征,不如立下军令状!”
    涂灵簪凛然而立,毫无惧意:“那便以我的性命起誓,不破北燕誓不归还!”
    “你一个人的性命哪够呢?毕竟大殷可从来没有女人率兵打仗的先例!”楼皓转身,朝李平秋一抱拳,露出一个阴狠残忍的笑来:“陛下作证,若是涂灵簪作战失败,便割了她一家老小的头颅,当做议和的礼金!”
    闻言,李扶摇怒喝:“楼皓,你欺人太甚!”
    “臣妇答应!”
    李扶摇和涂灵簪俱是一愣,纷纷转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孝服的美貌妇人在霍成功和几名武将的陪同下,摇摇晃晃上了殿,朝李平秋盈盈一拜。虽然面色苍白,她却是不卑不亢道:“臣妇愿赌上一家老小性命,恳求陛下让阿簪替父出征!”
    “娘!”涂灵簪咬唇,竭力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涂夫人朝女儿露出一个苍白虚弱的笑,轻声道:“阿簪,拜托你了!一定要将你爹的尸身……带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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