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少窥视-红菱饼
    三月三日,上巳节。今上赐新科进士美食美酒于杏园宴饮,自己则携皇后、贵妇在紫云楼俯瞰江景与民同乐。只见曲江水边上丽人云集,绣罗衣裳照暮春。
    妍冰梳着双丫垂环髻,一身嫩黄衣裙娇娇俏俏的跟在表兄表嫂身边,哪怕面上没什么笑容,却也凭着天生丽质成了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
    她终究还是来参与集宴了。将阿爷的消息秉过外祖父母与舅舅之后,大家一致认为文渊的建议没错。
    并非是为了以看似前途似锦的,新任金吾将军开国县侯之女的身份骗亲,而是担心她因侍疾与守孝耽误最好的年华,若不小心熬到十七八还没能顺利说亲,那很可能再也遇不上适龄未婚好男儿。
    “好了,别板着脸,笑笑行不?又不是让你现在就跟谁嬉戏定亲,只是出门多见见人,寻点机会而已。”李琰自幼把妍冰当自己亲妹妹,因而说话也相当直白。
    十三岁,正是花儿似的年纪,因未及笄还无须戴帷帽遮掩面容,曲江宴席间行酒令说说诗词、连语,或描几笔江景、鲜花,立刻就能展示风姿才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是啊,既来之则安之,”兴益也是在一旁劝着,还特意提醒道,“况且文渊大哥多半是得了宫中确切消息方来偷偷告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旨意中都没说,在家书未到前咱们只能假装不知情,你可不要陷他于不义。”
    “嗯,我知晓的。”妍冰定定心神,翘了唇角,微提裙裾随着众人步入柳国公家的画舫。
    这曲江宴上也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拥有正经的观景席位,紫云楼最佳,非皇亲贵胄不能上。画舫次之,沿江亭台楼阁再次一等,至于平民百姓便只能随意幕天席地。
    李家高不成低不就,亲眷不多喜好还各不相同,索性没有自行设宴。李思夫妇并未出门,李茂夫妇去与国子监同僚小聚,李茗寻了花魁娘子喝酒,小辈们则自去柳家蹭宴。
    众人迈入那两层楼的翘角凉亭,只见富贵牡丹格子花窗、仙鹤祥云浮雕栏杆均精美异常,柳侍郎夫妇正于主座处含笑相迎。
    妍冰与兴益赶紧联袂上前行礼,道了:“万福金安。”随即又跟着上了二楼向一桌柳侍郎的同僚长辈问好。
    一阵寒暄后,清瘦白须柳侍郎便笑着对女儿女婿等人挥手道:“你们自行下去玩乐罢,莫要拘束。”
    “好嘞,多谢阿爷!”柳青青与李琰笑着双双致谢。柳国公家嫡出长孙赴任中并不在京城,次孙便是柳梓旭如今身在杏园,长辈又在楼上喝茶观景,于是这整条画舫如今算是便宜了他俩。
    呼朋唤友之后,在女伎舒缓婉转的丝竹声中,画舫缓缓离岸在江面随波荡漾,不多久便有好事者扬声道:“来来来,阿青,叫船工往杏园驶去吧,看看新科进士的风采。”
    柳青青依言而行又笑着打趣:“能有多好看?俩探花郎都是咱们惯常见着的,其余大多都头发斑白了吧?”
    “嫂嫂,表兄也是进士呢,哪里有白发?”妍冰被兴益捅了腰,只得强打精神参与交谈,笑着如此驳了一句。
    “他可不及我阿兄与荣家大郎俊逸,也就占个气质不俗罢了。”柳青青明贬暗褒,还不忘给夫君一个浅笑。
    说话间,画舫便已驶近杏园,抬目即能看见一群穿红着绿的人正在饮酒笑谈,间或挥毫泼墨。
    约莫是想要一睹众进士风姿的人太多,越往杏园去画舫越密集,妍冰隔着江面竟能听到隔壁船上有人正在高声议论荣家大郎。
    “你们可知那叫荣文渊的探花郎摘了什么花?”讲话者一副公鸭嗓,哈哈笑过之后才接着说道,“居然是一枝素馨花!如此小朵白里带着一抹黄,和别人的娇艳牡丹、芍药放一起看着特别寒碜!”
    “没错没错,听说众人都认为他得罚酒十杯才能过关。”
    ……
    听到此处妍冰脸颊陡然发烫——素馨?今晨交谈后自己心神恍惚时,仿佛顺手从花坛里折了一支素馨给他?居然当真交上去啊,这可真是,服了他了!
    少顷她又听不远处站在船头的李琰高声冲对面那人说道:“十七郎,你这消息过时了,荣家大郎特意为素馨花赋诗一首,刚得了圣人赞誉,钦点其为今日的花中魁首,还另赐了荣大郎一盘红菱饼。”
    被他点了名儿的表弟卢十七郎还未搭话,先头那位公鸭嗓的宝蓝锦衣少年就仰头看了过来,扬声道:“他写什么了?”
    “回旭公子,他说:淡泊直疑梅失素,清幽欲与蕙争芬。”李琰直接吟诵了最值得赞誉的两句,顿时引来一片叫好声。
    倚在窗边的妍冰却在暗暗咋舌,旁人或都以为荣文渊是故意借诗明志,意为表述自己淡泊名利志趣高洁,恰好合了圣人心意。
    她却知道,这不过是自己送错花他瞎掰之后的无心插柳罢了。
    娇媚小娘子凭栏若有所思,甚至自己轻轻傻笑的模样,像一幅画儿似的,径直落入了对面宝蓝锦衣少年眼中。
    他甚至忘了与李琰搭话,先是发愣继而伸直脖子眺望。
    站一旁的兴益看着那小郎君眼青皮泡的模样心里“咯噔”一响,随即拉了妍冰衣袖道:“背面风光不错,随我一同去看看。”
    妍冰虽有些不明所以,却出于双生子的默契依旧跟着去了,背转身后才低声问道:“怎么了?”
    “那是定越郡王家的画舫。说话的是卢十七郎和旭公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兴益开春时刚考入国子监,听了不少这俩“前辈”的闲话。
    他虽语焉不详,妍冰却秒懂。旭公子这称呼就挺有问题,公子,即王公之子的统称。也就是说这位十□□岁的先郡王嫡幼子,没爵位没职位没勋位,简直了。说明既无能又不被上面所喜。
    兴益希望妍冰躲远些别再被浪|荡子围观,偏偏定越郡王妃卢十九娘派了人登船邀请他们过去叙话!
    双生子对视一眼,默默冲对方倾诉道:“完全无法拒绝。”姑且不论卢十九娘未婚时因大舅母与琬表姐的缘故,与妍冰关系还算融洽,单凭郡王妃这身份就不容反对。
    再一看,过来接他俩的竟还是个熟人,即当初从小榕树村把妍冰带去见爹娘的庞氏嬷嬷。
    她自然也还记得妍冰,张嘴便是奉承话:“多年未见,小娘子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真真像是天仙一样。”
    “嬷嬷看着也还健朗,”妍冰抿唇一笑,又挑眉问道,“不知长史是否健在?”当年的郡王府长史老头,和自己有仇呢。
    事后回想庞嬷嬷话外音才发觉他与这位乳母也不对付,可惜当初没能借机做点什么。
    妍冰借着庞嬷嬷扶自己上船的机会,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一枚金瓜子。
    如此示好,果然得了庞嬷嬷提点,只见她凑近来压低声儿笑道:“在呢,郡王与娘子身子骨都不算好,哪能缺了长史的操持。旭公子更是与他亲近得很。”
    妍冰脑中火速一盘算,三年前十九娘滑胎不孕欲为郡王选良家子为姬妾,三年后也没听说她有身孕,不仅缺嫡出连庶出也没影儿。
    若长此以往,这定越郡王府怕是要换人当家了。
    待入了船舱拜见郡王夫妇等人后,坐下闲聊时看着王妃那空荡荡的绣金裙衫与瘦削苍白面容,妍冰差点掩不住面上的惊讶。
    她忍了又忍依旧憋不住感慨道:“十九姐姐清减了不少,春季时正该进补,您多注意点吧。”
    “唉,如今事儿多且杂,哪能像从前闺中时那般自由自在心宽体胖的。”卢十九娘说话间眼神顺势飘向斜对面的小叔子,明摆着不省心的就是他。
    旭公子却像根本没听懂大嫂意思似的,舔着脸笑问道:“舒小娘子还没及笈,说人家了吗?若不曾学着主持中馈,怕是懂不到嫂嫂的难处。”
    听了他这话,陪坐的兴益瞬间憋屈得鬼火起:哪有适龄男子直接问人有没有婚配的?托人说亲都不会如此直白得近乎羞辱!
    作者有话要说:  恶心男配闪亮登场,当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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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点鸳鸯
    面对郑恭旭直白的胡言乱语,以及不加掩饰的垂涎神色,妍冰也是气得不行。
    兄妹俩不方便和郑恭旭硬碰硬,瞧着那面色蜡黄的定越郡王在船舱另一端与姬妾说话,并没任何阻止的意思。他们立即看向邀请自己的卢十九娘,却只见她弱弱的说了一句:“阿旭休得无礼。”除此再无别的表示。
    “这有什么说不得的?”郑恭旭瞪大双眼作出一副天真烂漫样子,却不得不配以酒色过度的虚肿脸庞,红彤彤的酒糟鼻,看着甚是滑稽、恶心。
    妍冰暗咬贝齿,忽而浅笑道:“奴确实尚未及笈待字闺中。旭公子怕是也还没取字?”取了大家就不会这么喊了呀。
    她眨眼便把谈话的重点扣在了“取字”上。
    十三岁小娘子没说亲没取字很正常。郑恭旭却已十九岁,据说他会试无望曾想以门荫入仕,譬如混个千牛卫备身之类的职位,只可惜请旨折子被圣人留中不发,因而未入官场也没取字。
    身为皇亲,明明即将弱冠却不被当成人看待,多么痛的领悟。郑恭旭瞬间就像被戳的刺豚似的,八角眉一拧,仿佛全身都竖起了锐刺。
    “怎么?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忌惮处?”妍冰被“吓得”一缩,扭着绣帕,杏眼圆睁着用懵懂无知模样看向郑恭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郑恭旭被水灵灵雾蒙蒙的眼眸一看,再听那花瓣儿似的明艳红唇中吐出娇滴滴的话,顿时两腿发软,鼻腔燥热。
    “……没,没有!”他受不得美人的娇嗔,立即弱了气势,当妍冰是随口一说,又不愿拉下脸真去反驳,只能默默把怨气咽下。暗想,求职位被拒的事儿应当还没传出去?
    在稍后的闲聊中,郑恭旭原本三番两次想再呈口舌之快以语言调戏小娇娘,岂料那一堆进士中不知谁提议的要游湖光山色吟诗作对。
    他们一行人出了杏园,立即三五成群被各家画舫主人邀约登船嬉戏。
    定越郡王为彰显自己人缘上佳,自然也邀请了几名进士上画舫,一时间众人只论风雅话题,兴益、妍冰倒还能说几句诗词歌赋,却再没了草包郑恭旭搭白的余地。
    不多久柳国公家又来了仆从,说是柳梓旭与荣文渊都在柳家船上拜见吏部各位长官,席间问到荣家大郎求学过往,大家赫然发觉李家的家学接连出了他与李琰两位少年进士,大家随即对继任者舒兴益也很感兴趣,要接他过去说话。
    舒兴益要走,自然舒妍冰也不会独留,俩兄妹暗暗压下雀跃的心情与郡王夫妇辞别,逃跑似的跳上柳家画舫这才长喘一口气。
    还没等进入船舱,妍冰抬眼就看见荣文渊着一袭枣红的狩猎团花暗纹锦衣,正靠在栏杆旁对自己浅笑。
    见状兴益恍然大悟道:“是你找的由头来接我们?难怪时机那么巧。”
    “嗯,先前远远的正好瞧见你们上船,”文渊说着顺势四下一看,见奴仆离得远,里头又在跳胡旋舞乐曲声儿不小,他斟酌再三终究忍不住低声开了口,“那郑恭旭不是良配,下回定越郡王妃再邀约能拒便拒吧。”
    同样是不合时宜的谈论女儿家婚事,听他说话妍冰却觉得怎么听都顺耳,只嘟了嘴哀声道:“那旭公子一见就不像好人。可他长兄好歹是郡王呢,不好拒绝才去的。”
    “郡王爵位是不低,可郑恭熙回京熬了七八年也不过得了个员外郎的实缺,而且他居然也愿意去部里点卯都不嫌寒碜。论家世,这人不足为惧。”荣文渊沉声说着,语露不屑之意。
    “……”郡王当员外郎是个什么鬼?各种王不都是当刺史做都督什么的吗?妍冰一时竟惊呆,之前从来没人跟她直说过这种王爷也要分三六九等的□□。
    不过真要论家世,妍冰想到此处不由郁郁叹息:“家世……可我们就快成孤儿了。”说完两兄妹互望一眼,都觉得前路堪忧。
    “你还有——”我,文渊忽然瞧见柳梓旭在快步走来并冲自己招手,赶紧硬生生把最末一个字咽下,改口道,“有外祖和舅舅家做依靠,不用担心。”
    “嗯,也是,外祖虽不大管事,可舅舅、舅母都挺好的。好了,进去吧,大家等着呢。”妍冰点点头,就此结束话题,她随即向走近的柳梓旭道了万福,而后与文渊错开几步各自进了船舱。
    在稍后的一段时间里,妍冰与胞兄跟着柳青青与李琬等人参加了不少聚会,期间又“偶遇”了郑恭旭数次,他时而赠诗时而献花,闹得人烦不胜烦,偏偏又因拐了弯的姻亲关系不能彻底无视他。
    “像追求平康里艳妓似的一点都不庄重!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懂吗?”妍冰一点都不希望自己成为什么风流佳话中的女主角,人前端庄如常应酬交际回家就呕得直锤桌案。
    “不懂才好,不然他马上找人来提亲你岂不是更成了别人的谈资?听舅母说你在世家夫人中风评不错,已传出些口碑。要不,咱们之后就不出门了吧。”兴益觉着妹妹的“招摇过市展露自我”任务已经差不多完成,不如就待家里躲躲烂桃花。
    “好好好,不去了,不然又得遇见他。说起来,前日御赐侯爵府的钥匙都交付了,不如咱俩去看看简单收拾一下?”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妍冰连连点头,不假思索的放弃了曲江最末一次的隆重关宴。
    关宴顾名思义是在吏部关试之后,新科进士九成过关,得授官职后的庆祝之离筵。
    待兄妹俩查看了新宅邸之后回到外祖家,恰好遇见赴宴回家的李琰在和长辈闲聊,只听他感慨道:“梓旭同我从前一样,获了校书郎一职。文渊真是想不到,他竟成了蓝田县尉!”
    “蓝田就在京城东面边儿上,不差吧?”妍冰听得有些迷糊,不知表兄为何一脸震惊样。京畿县城的县尉比得了偏远地区的县令呢。
    “位置自然是不太差,可这差事却不好说。校书郎也就看看书纠纠错,熟悉一下官场规则,清闲。县尉得看守、追捕犯人,查案破案之类的,算苦差。去年还有人因太累太苦怒而辞官的。”李琰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荣文渊的打算,他明明有个在圣人跟前说得上话的族叔,中进士倒容易,这授官到底是走没走门路?
    主座上的李思听了这话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搁了茶盏询问道:“之前荣家大郎说要做段大将军的嗣子,这消息公开了吗?”
    兴益连忙点头回答:“就要公开了,他前儿下帖子给我们呢,说是下月初赴任之前正式办认亲酒。”
    “这就对了,一连串的事儿都是刻意为之。等到他自己凭本事中进士、写佳作、得官职后才说认权宦为养父,是为了尽可能维系名声。做县尉,也是同样想从实干处切入至少看起来没有沾光。”李思说罢又笑着看向孙儿,打趣他自以为入官场起步做了清贵校书郎是好事,不见得!
    “从前我就发觉文渊对律法之事很是在意甚至可以说擅长。原来,他这路子是一早就在铺了!”李茂忽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叹道,“以县尉起步得破大案必定能晋升大理寺评事,圣人好法,评事大多能入御史台……”
    说到如此直白的地步,莫说李琰,连妍冰兴益都听懂了。御史台是监察机构能进去的都是圣人心腹,做了皇帝心腹只要有本事还不犯错,后面就是一条坦途通宰相位置去呐。
    李琰一拍脑门,无语凝噎:“也就是说,我先大郎三年入仕很可能一直在六部转悠蹉跎,他却一步步就上去了?这主意肯定不是他自己想的!”十九岁乡下少年能有这本事他死都不信。
    妍冰看着表哥的惨痛表情不由掩唇一笑,开解道:“想法归想法,首先得能遇到且顺利破了大案,不然他就得在县尉、县令的位置上蹉跎。”
    “哈哈,这倒也是!”李琰听了这促狭话不由朗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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