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微微一滞,似乎是没想到她现在的脸皮已经这么厚了。他心里正气着,不想搭理她,但她好似已经全然忘记了他方才那待要发作的架势,不住扯着他的袖子撒娇。
    他很想如方才那般虎着脸再吓吓她,然后开始跟她好好算账,可目下单只是听着她的温声软语,他那股心头气就怎么都发不出来。
    其实自他进来看到她醒来之后,他的情绪就几起几伏,好几回都想照着心里预想好的那样正正经经跟她算算账,但只要一看到她那病歪歪的样子,他就总发作不出。
    漪乔见他似乎不为所动,撇嘴道:“你不会是嫌弃我刚吃过东西吧?我擦嘴了啊!还是你帮我擦的!快点,别不好意思嘛……”
    她当然知道他不是不好意思,但她决定装傻——万一他被她磨得没法子就不跟她计较了呢?
    她看他站着不动,一面观察着他的神色,一面故意“哼”了一声,道:“既然你不肯,那这药我不喝了!”
    祐樘回转过身,看了看还剩下一半的药汁,略一踟蹰,最后定睛望向她。他生生盯了她半晌,又沉默片时,忽而开口道:“你知错么?”
    漪乔睁大眼睛,惊喜道:“你跟我说话了啊!”
    他见她只顾着兴奋,完全忽略了他的问话,不禁面色一沉,又问了一回:“你知错么?”他确信她能听懂他指的是什么。
    漪乔似乎此刻才听清楚他说的什么,连连点头,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这样乖顺的态度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狐疑地打量着她,正欲说话,却被她打断道:“我身上的衣服是谁给换上的?”
    他回道:“我。”
    漪乔笑得眉眼弯弯,凑近道:“那我原来那身衣裳是谁给扒……脱掉的?”
    “我。”
    她见他一本正经地回答这种事,忍不住捂嘴笑了笑,随即又想起一事,干咳一声道:“那个……我当时太激动了……”
    “确实。”
    漪乔听他这样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但她比较关心一点:“当时……没别人看见吧?”
    “多的是。”
    漪乔一惊:“不会吧?!那我怎么回来的?”
    “我抱你。”
    漪乔瞪他道:“别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是多不想搭理我……”顿了顿,又继续问道,“那我为什么什么也不记得了?”
    祐樘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倏忽之间又沉了下来:“你还有脸问。”
    漪乔心里一咯噔,被他这话说得瞬时紧张起来,小心探问道:“我……那个……难道我伤着你了?”说着便禁不住往他身下瞄。又不由想,莫非他生气也是因为这个?
    他早在瞧见她方才那神色时便知她想歪到爪哇国去了,如今见她又窘迫又忐忑的样子,这才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都昏过去了,怎么伤我?”
    漪乔一愣。
    “当时我刚走过去,你便昏过去了,当然不记得怎么回来的。”
    漪乔忽然像当场拿贼似的一把拉住他,道:“那你脱我衣服干嘛?”又小声自语道,“都把我扒了还一本正经给我板着脸……”
    他倏然敛容道:“你不仅左手上有刀伤,左右膝上还分别有一大块淤青。”
    漪乔愣了一下,忽然收起了玩笑之色,低头不语。
    原来他是为了检查她身上的外伤。
    “谁让你看的。”她抿抿唇道。
    “你左手缠得跟粽子似的,我怎知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他一脸理所当然,“正好趁着你昏睡,就仔仔细细查了查。”
    漪乔瞪大眼:“仔仔细细?!”
    “有什么不对么?”
    好像确实也没什么不对。
    漪乔无言以对,垂着脑袋绞了绞被子,又问道:“那你的袍子为什么会在我被子里?”
    “你昏迷前死死揪住我的衣袍,怎么拉都拉不开,我又不好硬来,索性将袍子脱了。”他目光沉敛,说话时望她的眼神极端复杂。
    她当时人虽处于昏迷中,但手却一直不松,仿佛被一股根深蒂固的执念支撑着,那样子就好似溺水之人紧拽住唯一的活命稻草一般。
    他见她陷入缄默,便将话绕了回去:“你还没告诉我你膝盖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漪乔想到这个,耳旁就回响起“咚”的一声闷响。
    那淤青应该是她被劝去碧云寺斋醮那会儿,知道了真相,在巨大的打击刺激之下冲入祐樘那辆马车,因为站不稳,双腿一软跪倒下时磕出来的。
    当时不觉得,现在想想那“咚”的一声就觉得……真疼啊。
    不过这位置磕得也是寸,不偏不倚,正中膝头,她今早沐浴时瞧见了还忍不住笑了笑。
    知情的不会觉得什么,这不知情的还不以为那是……
    思至此,她赶忙跟身边这个不知情的解释道:“这个……这个是我……是我跪你跪的……”她当时腿脚发软,那一摔直接扑跪到了他面前。
    他端量着她,道:“跪我?难道你把我供起来了,日日跪拜不成?不过为何这回跪出的淤青这般严重,你以往跪我也没跪成这样。”
    他最后那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话,让漪乔霎时红了脸。她感到自己的脸越来越烫,只好岔题掩饰道:“就是把你供起来了,怎样?哎,我那苦药汤还没喝完呢。”说罢,噙笑将嘴唇往前凑了凑。
    祐樘自然是相信她的,不会将那淤青的成因往别处想。他能看得出那淤青是重击之下磕出来的,联想到她如今这般虚弱的光景,要推测出她到底是怎么跪他跪的,并不难。
    他当时看到那淤青时,沉默了许久。
    玉雪莹润的肌肤上多出两大块青紫,实在触目惊心。尤其她因病消瘦了不少,两片青紫横在突出的膝盖骨上,瞧着都觉可怜。
    他给她查完伤后,又拆开了她手上的纱布。她左手上的伤已经愈合,但伤痕犹在。从伤势来看,那一刀划得又狠又干脆,而且自角度看来,还是她自己下的手。他大致能猜出她为何会自残,那种超越身体承受极限的痛楚连他都无法忍受。不用疼痛来刺激,于她而言确实很难坚持。
    他经历过,因而他很清楚。
    但也正因他经历过,所以他绝不愿让她再去经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重新帮她包扎好的。他给她涂了祛疤的药膏,过不了几日,那伤痕就会被除下去。
    但淤青和疤痕都可以消散,她的身体也可以慢慢恢复如初,他心里却梗了一根刺。
    他捧在手心里疼的妻子,如今一身伤病。
    他不愿看到的事,最终仍旧发生了。
    他纵然对妻儿再是不舍,也绝不希望她赌上性命去换取重逢。
    他心绪翻覆,低头见她还笑着跟他撒娇,当下绷起脸,趁她不备时使巧力将手臂抽了出来。
    漪乔一怔,刚要谴责他又要跑,回头却见他拎来一面菱花镜,径直递给她。
    漪乔有些不明所以,撇了撇嘴,道:“干嘛?我脸上有脏东西嘛?”
    他不语,只将镜子又往前递了滴。
    漪乔接过来,对镜一照,当即惊呼道:“你卸我妆!”
    他站在一旁对她的惊呼无甚反应,只微微沉容道:“不卸掉也不知你脸色这样差。”
    他原本只是想着她醒来要用膳喝药,先擦掉了她嘴上的胭脂。又想起她说带妆睡下不好,就命婢女全帮她卸掉了。
    也是卸掉之后,他才瞧见她本来的苍白面色。他守在床前看了许久,越看越气。
    漪乔瞧着镜中面容憔悴的人,又想起他自她醒来后的态度,忽然感到有些沮丧也有些委屈。她神色黯淡下来,将菱花镜倒扣着往床上一搁,趴下来把脸埋进被子里,闷闷道:“你嫌弃我。”
    祐樘不意她会这样说,面色凝了凝,道:“你在想什么,我是想让你瞧瞧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都这样了,竟还跟我嬉皮笑脸的。”
    漪乔不听,把脸别过去,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事实上,平心而论,她如今这样子其实并不难看。她底子太好,即便气色差,那也是恹恹纤弱的病美人。但她在他面前一向都是明艳逼人的,即使成亲多年,她在这上头也始终分外注意。
    所以她眼下心里有点别扭。但也只是别扭,并没真的觉得他嫌弃她。她之所以那样说,是藏了点小心思的。
    祐樘见她转过脸不理他,轻轻叹息一声,在床沿上坐下,要将她拉起来,可她往后挣了挣,不愿配合。他又试了几回还是不行,索性揽着她的腰将她连人带被子抱到了他怀里。
    漪乔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然后就很干脆地放弃了抵抗,却依旧不理他。
    “我怎会嫌弃你,你今日怎么总想偏,”他在她耳旁温柔吐息,嗓音低缓,“我是心疼你。何况,我可是连你更丑的样子都瞧过了。”
    漪乔听着前头的话原本很是受用,最后一句却让她愣了一下。她本要冲口问她什么时候比这还丑了,但又不想破功,便憋了回去。
    她仍然不理会他,却默默在心里回忆着她到底什么时候比眼下还难看。
    他又将她拥紧了些,轻声咬耳朵道:“不是嫌药苦么?”
    漪乔的心跳倏地砰然加快。
    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他,继而两手环过她的腰,慢慢低头吻上她的嘴唇。
    唇瓣相贴的一刹,两人都是一顿。
    他抬眸凝睇她片晌,微微侧首,蜻蜓点水似的在她唇上轻触几下,旋即开始细细吻她。
    先是亲昵的厮磨,随后是轻柔的吮咬,继而缓缓描绘她的唇形,探舌入内。
    他的吻好似春风里的柔絮,和着春晖的暖一同落入她心里,拂得她心尖儿发颤。
    她任由他拥吻着,眼神逐渐迷离。
    她仿佛看到许多往事在眼前交织错叠。初遇,大婚,患难,相依,离散,重逢,相守,死别。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模糊消逝,只余春阳芳菲里的那抹身影。
    漪乔被他吻得有些发晕,一时间完全无法分辨她是否置身梦境。
    她实在怕这一切都是虚幻的梦,怕等她醒后发现她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她呆愣着迷茫了片刻,惶惶回神,定睛看去时,对上的便是他满蕴疼惜的眼眸。
    缱绻情殷,温柔入骨。
    倏忽之间,她感到自己仿似泡在温暖的春水里,所有的恐慌不安都正在被慢慢抚平,心口那道沥血的伤也在渐渐愈合。
    从今往后,所有她害怕的,都将消于无形。
    只要有他在,她什么都不必惧怕。
    陌生又熟悉的激流在体内霍然奔涌窜散,漪乔突然抬手拥住他的脖颈,热烈回应他。
    开始时还只是回应,俄而,她便彻底反客为主,吻得急切而忘情。她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紧紧抱住他,身子一恻,便将他往床上推。
    这回十分顺利,一推就倒。
    她急促喘息几下缓了口气,俯身压在他身上,继续深吻。不一时,她开始不满足于纠缠他的唇舌,将绵密热烈的吻延展到他的脸颊、额头、脖颈,然后继续往下。
    他的衣袍上带着若有似无的花茶香,她猜测方才她喝的茉莉花茶应当是他亲手烹煮的。他精于烹茶品茶这类雅事,但她适才喝茶喝得太急,一点也不雅,实在糟蹋了那壶好茶。
    但那又如何,他的人都是她的。
    漪乔混混沌沌想着,低低一笑,伸手去扒他的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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