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乔暗叹一口气,正打算推拒,却陡然灵光一闪,另一种解法蓦地浮上心头。
    “小女子所说的那套奇法,属于自成一体,现如今尚未流传,说出来也是无用,故此恕难相告,”她瞄见对方那明显黯淡下去的目光,贼贼地一笑,突然转了话锋,“不过,小女子还有一法,计算起来同样十分简便,不知公子可愿赏脸一听?”
    白衣公子被她小小地折腾了一把,一颗心忽上忽下的。现在见她终于肯吐露其中一法,虽然仍对那“尚未流传于世的奇法”颇为好奇,但是有总胜于无,他也就轻轻叹口气,微微颔首道:“姑娘请讲,在下愿闻其详。”
    漪乔这法子说来其实很简单,还是她小学的时候打奥数书上看来的,好多年不用,险些将这种算术方法给忘记了。
    而这位公子应该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角度,他现在欠缺的,只是一些启示而已。
    “不知公子可还记得那李……呃,李公子出的最后一道题?”漪乔微笑着看向他,开始循循善诱。
    “自然记得。依旧是鸡兔同笼,头一百二十八,脚二百二十,问鸡兔各几何——可,这是一道无解的题……”他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也渐渐低下去,似乎感受到了漪乔的用意,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触下颌,慢慢陷入了沉思。
    漪乔看到他颇为受教,便呷了一口茶,再接再厉道:“这道题为什么会无解呢?若是将那些有解的题也做如此假设,结果会怎样呢?若是把假设后的数字与原来的相比,是不是便可以得解了……”
    “对啊!只需假设全部为兔,那么多出来的脚数除二,便是鸡的只数了!反之同理,一样可得解!”他忽然从自己的思考中抽身出来,打断了漪乔的话,极其准确而简洁地道出了整个解题过程。
    他的目光炯炯,灿然明亮,堪比星辰,闪烁着顿悟后特有的喜悦与兴奋。
    漪乔会心一笑,明澈的眼眸中流露出由衷的赞赏之色。
    她刚才其实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几句模糊的只言片语,顶多只是给了个粗略的思路,而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前前后后想个通透,可见其不仅聪颖过人,而且悟性极高。
    她不由微笑着竖起大拇指,真诚地赞道:“全中哦!公子真是智慧超群,此等领悟能力,小女子恐是不能望其项背了。”
    白衣公子此时才突然察觉自己方才的行为有些失礼,不由颇为尴尬,略微牵起一个僵僵的笑容,拱手道:“方才在下由于过于欣喜,故此言行上多有失礼,还望姑娘海涵。”
    “不碍事,”漪乔忙摆手笑道,“公子之举乃是人之常情,何来失礼一说。只是,公子似乎很是喜爱算学?”
    “是的。不瞒姑娘说,在下自小便颇好此道,虽然家中事务极为繁忙,但每日必会忙中偷闲,静习演算,如此下来也阅得不少先辈所著的名篇巨作。但在下自知小成尚不及,实在是受不起这不虞之赞——倒是姑娘,才是真正的冰雪聪明,想出此等妙法,确实要比通用的方程简便许多,也解了在下这几日来梗在心中的疑问……”
    “咳咳咳……”正在喝茶的漪乔结结实实地呛着了。
    她的脸颊咳得通红,眼睛里也泛出了泪花。“你刚才……咳咳……说什么,”她拼命为自己顺着气,“方……程?!我没……听错吧?”
    她兀自在那里千方百计地另辟蹊径,合着到头来,这家伙居然知道方程?!
    白衣公子对她如此反应感到十分疑惑,不由一脸判研地看向漪乔:“对啊,姑娘难道不知道方程吗?《九章算术》中除下《海岛算经》,最后一章便是专门辟出来讲方程的,姑娘既通算理,岂有不知之理?”
    说着,他的面色居然冷了几分,眸底闪过一抹明显的失望之色。
    只是漪乔正有些自顾不暇,所以没有看到。
    这时,周围的客人听到响动,纷纷朝这边看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两人。
    缓过劲儿来的漪乔感觉到众人的注视,不由地偷偷环视了一圈,顿感尴尬。她也觉得自己刚刚的行为有点儿过激,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也是没奈何。
    她皱着一张小脸,无奈地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可否坐下一叙?”
    她也是刚意识到对方是一直站着和自己说话的,如此养眼的气质美男就这么站着和一名女子说着话,难怪会那么招人眼球。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不合礼教,但实在是好奇心驱使,很想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衣公子看到她可怜兮兮却又一脸好奇的样子,居然一时吐不出个“不”字,再者又不好驳她面子,便也就淡淡应了一声,施施然地坐了下来,与漪乔同桌对面。
    经过仔细询问,她才知道原来此“方程”非彼“方程”。
    他所言的方程,是按照一定顺序排列的数阵,其实质其实与现代的方程组差不多,只是没有x、y这样的英文字母作未知数参与运算而已。这种数阵按照一定的规则进行运算,但是因为程序复杂,又表示繁琐,所以十分影响运算速度。
    而由此看来,漪乔当初所表示的不屑,确实是有些出格。这也应该,是他会上来搭讪的原因所在。
    另据他介绍,宋元之时的李冶和朱世杰还分别发明了“天元术”和“四元术”,后者为前者的继承与发展。而漪乔极为惊讶地发现,这些居然和现代设未知数的理念已经颇为相似,只不过表示方法不同而已。
    除此之外,漪乔还从他的口中了解到了古代数学诸多方面的成就,从代数到数列,从平面几何到立体几何,范围十分广泛。而她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领略到了古代丰硕的数学成就,不禁在心里由衷地赞叹先人的智慧,对他们的成就崇敬不已。同时,也有幸对中国古代的数学研究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
    当然,这一切都得感谢那位博闻多识,又天分极高的白衣公子。而她是个在学术上喜欢钻研的人,平时又颇好观察与思考,思维活跃,细心认真,所以数学在她的诸门功课当中一直是强中之强。她若是认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现在碰到一个同样擅长此道的人,她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若非自己现在身不由己,她真的很想交下这个朋友。
    不过,在认真倾听的同时,她还是暂且收起了一些审慎拘谨,投入到讨论之中,并时不时地附以自己的意见。当然,这样会不可避免地掺杂上一些现代数学的理论。
    不过,为了不显得过分怪异,她已经做了大部分保留。并且,还用一个子虚乌有的师父勉强解释了自己这些说法的来源,以及对于许多古代数学巨著的不熟悉。
    这样的讨论切磋在融洽的氛围中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直到太阳已然明显西沉的时候。
    “今日听君一席话,可谓胜读十年书。与姑娘的短短交谈,令在下对于诸多问题都有茅塞顿开之感,也解了心中的不少疑问。姑娘之建树实在远于在下之上,许多见解亦是颇为独到,在下着实佩服得紧——如是不弃,可否拜姑娘为师?”在愉快的交谈之后,白衣公子突然一脸诚恳地抬手行礼,十分认真地望向漪乔。
    “什么?!你说——你要拜我为师?!”漪乔本来还沉浸在刚才的讨论的问题之中,骤然听到他的这个请求,不由猛地抬头,惊讶地睁大眼睛看向他,也没注意自己的措辞。
    白衣公子定定地注视着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的。”
    “可是……呃,你不觉得我学的和你不一样吗?”
    “这个,在下能够看出来。姑娘不是自己也说了吗,尊师在山野之中潜心研究多年,独创了一整套全新的算学体例,虽然与现世之法有诸多不同之处,但在下以为,此一脉更加完整,更加简洁,且真正是举一反三,恰似掌握了一把认识大千世界的钥匙一般。虽然在下所学与之不同,但学问乃为触类旁通之妙物,况二者有诸多相通之处,其中精粹实则不变。”
    “但我是个女子啊,你难道不怕失了面子吗,”她还是有些哭笑不得,“公子可要想清楚了。”
    “在下已然考虑得很明白,”他抬头看了看窗外,“今日天色不早了,想必姑娘也快要回去了。算学之术博大精深,绝非一时半刻能够说得晓畅明晰的。在下苦寻精于此道的良师已久,今日得见姑娘,只觉乃是绝佳之人选。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强于吾者皆可为吾师,又何论男女?且古往今来,巾帼不让须眉的例子也是举不胜举。况在下能够看出姑娘言谈之间多有保留,故此益慕姑娘之学问,只盼能拜为吾师,日后也可得一引导提点之人,令在下这块朽木也可有所精进。”
    漪乔望着对面一脸正色的人,知道他是来真格儿的。
    她垂眸叹了口气,面上尽是无奈。
    若她现在是无事一身轻,那还倒是满乐意有个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切磋的。但自己的事情如今可是一团糟,已经让她有些忙不过来了。更何况他毕竟是个男子,来往多有不便。若是在这个时候收他为学生,那岂不是节外生枝,横添麻烦?
    漪乔这样想着,脑子转得飞快。时间不等人,她知道已经不早了,得赶快回去。
    “公子过奖,小女子实在愧不敢当,”她这样说着,面上却毫无谦逊之色,只是微微一笑,立马转过话锋,“不过,若是公子确有诚意拜我为师,那我自然也不好再推辞。只是公子要知道,人总是要穿衣吃饭的,这老师自也不是徒然拜的,交银子是一定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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