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还未消退。
    一阵凉风穿堂而过,孟南渡猛然从梦中惊醒,棉质t恤紧贴在汗湿的后背上,丝丝寒意渗上心头。
    他用手肘侧撑着上身,并不急于开灯,而是在床头柜上摸索着打火机。火苗摇曳,照亮了黑暗。他点亮一只烟,徐徐地吐着烟雾,指尖的星火忽明忽灭。
    直到呼吸渐平,心跳渐缓,他才敢细细回忆那个梦。
    倒不是什么噩梦。与她有关的梦,总是笼罩着一片朦胧的温馨,那是他贫瘠生命中少有的温柔幻想。只是那眉目笑语太真切了,他不敢细看。
    此刻,旧梦初醒,更觉寂寞。
    习惯性地从床头抓起手机,屏幕亮了,定睛一看——才四点多。正是睡个回笼觉的好时间,但他已睡意全无,比白天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放下手机,手臂枕在脑后,凝神望着窗外渐白的天空。
    黎明将至,时间的脚步缓慢流淌,每一瞬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此时,在城市的另一端,乔舒颜侧身躺在床褥上,恍神望着地面上的淡白色方格——不知道这是迟褪的月光,还是晨曦的微光?现在几点了?
    最近失眠得厉害。闭目躺在床上,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做,时间滴答滴答在她心里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一睁眼,夜还是夜,周围一片静谧。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身体,最后趴在床上,细长的手指伸进枕套,细细摸索着,找到了——
    一片手掌大小的灰色纸片,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借着窗格透出的微光,她吃力地辨认着纸上的字迹,标题依稀可认——“我市刑侦支队成功破获连环凶杀案,破案刑警荣立个人二等功”,底下的蚂蚁小字模糊不清。文字中间附了一张图片,看场景应该是病房。一位年轻男子端坐在病床上,身旁围满了人。光线太暗,图片太小,所有人的五官和表情都是模糊的。
    她凑得很近,眼睛眯着,用力地、紧紧地盯着图片。无奈,还是看不清。
    他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窗外的天空渐渐泛白,漫长的夜终于走完了。然而,她却感到一丝倦意。黑夜和白天,对她而言,其实并无区别。
    只有时间才有意义。三天,只剩三天了。她在心里默算着。漫长的黑夜,只剩下三天。
    也许那时候,我就能真正看清楚你的模样。
    ……
    三天后,云海市。
    乔舒颜站在路边,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公交车。斑驳树影间漏下的缕缕阳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明亮得有些刺眼。
    她的行李不多,手机早就没电了。钱包里翻出的几张银行卡,估计早就被冻结了。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就是手头那少得可怜的现金。
    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如今早已不时兴用现金支付。移动支付遍布全国各地,现金能做到的事,一部手机都能代替。
    她在这座城市生活过二十年。才短短五年,这座城市就从亲密的朋友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房东,以冷眼打量着一无所有的她。
    公交车来了。投币、上车、找靠窗的座位坐下,这一系列动作,她努力表现得自然。
    半个小时后,车到站了。她提着行李下车,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一栋灰色的建筑——云海市监狱。
    她找到接见登记处,向年轻的女狱警递上了身份证,声音稍显怯生:“你好,我想探监。”
    狱警接过身份证,举起来跟面前的人比对了半天,才低头在册子上登记,问:“你要探视谁?有亲属关系证明吗?”
    语气冰冷,听得她心中一凛,声音不觉弱了几分:“乔牧远,放牧的牧,远方的远,五年前入狱的。那个什么证明,我现在没有……我先进去看看他,之后再补给你,行吗?”
    狱警没有说话,表情依旧冷峻,估计是见惯了这种事。她转向右侧的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过了几秒,她眉头一皱,语气带着不悦:“没有这个人。”
    “啊?”乔舒颜一愣,试图找到一些合理的解释,“会不会是没有录进系统?还是名字打错了?需要他的身份证号码吗?350203……”
    狱警的手指跳跃得飞快,最后重重地按下回车键。“还是没有。”语气依旧冰冷,“可能是表现好提前出狱,或者转移到了别的监狱。”
    乔舒颜的心重重下坠。
    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如今却不知沦落到何方。他们五年未见,世界那么大,该从哪儿找起?
    这时,登记处办公室里,另一位年纪稍长的狱警转过身,似乎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咦?乔牧远……听上去有点耳熟,是不是那个、那个云海大学的教授?”
    “对对对!”乔舒颜眼睛里亮起了光,连忙点头,问:“您认识他?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那位狱警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你是他什么人啊?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事?当年那事,全城的人都在议论……”
    “什么事啊?我只知道他坐牢了,被关在这座监狱。”乔舒颜的心突然跳动得厉害,嘴唇干裂,嗫嚅着问:“还有……什么事啊?”
    “唉……”狱警长叹一口气,神色凝重,“他自杀了。”
    ……
    夏天也许早就过去了,所以阳光才那么冷。
    公交车上,乔舒颜靠窗坐着,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光透过车窗落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车要驶向何处?她不清楚。世界那么大,她却无处可去。
    公交车一拐,驶入云海市最热闹的街区,速度慢了下来。窗外尽是繁华,五年了,这里每天都在发生改变,店铺林立、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可这些热闹,都与她无关。
    路边,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晃进视线,她这才回过神来——云海音乐厅,以前她和同学受邀,在这里演奏过民乐,她弹的是琵琶。
    音乐厅外挂着大幅宣传画,画上,几名身穿旗袍的女孩抱着怀里的乐器,笑容温婉、眉目含情地望着她。
    她心下一震。
    下一站,她跳下车,小步跑回音乐厅门外,怔怔地望着那幅宣传画。尽管化了精致的妆,但那张脸,她是不会认错的。
    终于,她在这个世界里,找回了一丝熟悉感。
    肩膀被人轻轻一碰。她转头,看到一张陌生面孔,五官挤着笑,小声问:“美女,要票不?”
    那人视线瞥向墙上的宣传画,又补了一句:“今晚的场子,票很紧的。”
    乔舒颜愣了几秒,才明白他的意思。她犹豫地咬了下唇,问:“最便宜的多少钱?”
    “280,很划算的。这个女子乐团现在可火了,到哪儿都是一票难求。怎么样?”
    乔舒颜不由攥紧了手上的钱包,摇头摇头:“太贵了。”
    正要走,黄牛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算了算了,也不多赚你的,就当为弘扬传统文化做贡献了。200一张,再低我就要赔本了!”
    走进音乐厅,乔舒颜才发现那黄牛说得不假,大厅内几乎座无虚席。比起以前参差不齐的上座率,如今,这个乐团的确很受欢迎。
    尤其是演出结束后,那如雷的掌声更是印证了这点。乔舒颜想起以前,每次演出还不到一半时,观众就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大部分在睡觉,鼾声如雷,让人又好笑又难过。
    穿过散场的重重人潮,她走上舞台,拐进了侧门——那里通向后台。
    化妆间里阵阵欢声笑语,每个女孩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余漫漫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细细地补妆。
    同伴笑闹着拍一下她的肩,问:“演出都结束了,还补什么妆啊?难不成今晚还有安排?”
    “别闹。”余漫漫羞涩一笑,继续描着眼线,眼神却不时瞥向门口。突然,她手一抖,整个人都僵住了。
    门口,一个清瘦白皙的女孩倚着门框,静静望着她,嘴角泛着笑意。
    你好啊,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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