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如果不去找,那又该做什么呢?像洛玄那么个一根筋一通到底的性子,不找周言会发疯的吧。”
    我看着他,不说话。
    沉新眉梢一挑:“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慢吞吞道,“你想找谁?”
    他失笑:“除了你还会有谁?这世上值得我浪费大好人生的人可不多。我说你就不能问一个有意义的问题?”
    我就微笑起来,心中似有种子发了芽:“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就挺有意义的啊。”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啊,真是……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提议。”
    “什么?”
    “这茶水太难喝了,你再给我重新煮一壶?”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说这个,不由愣了一愣,不过鉴于他这回态度好,我也不像之前那样对他瞪眼了,遂好心地给他解释道:“煮茶倒是可以,但是这茶难喝主要是水的问题,这里的水都有死气,就算施法除了它们,也没有水的那种原气了,煮起来也好喝不到哪里去的。”
    “谁说要用这里的水煮了?你不是能大哭一场引来大雨的吗?你看这样,你流几滴泪,下一场小雨,用雨水来煮茶,如何?雨后新茶的滋味可算是茶道三首之一啊。”
    “你——”我为他的无耻震惊到了,刚想骂他一句异想天开,一声咳嗽却从门口传来,打断了我的话。
    我和沉新同时向门口看去。
    “注意点啊,”见我们都看向他,司命才放下了握拳抵在唇边的手,“这可不是在我二哥的喜宴上,是在别人的宅子里呢。我说沉新,你要调戏你家公主也不看看地方,要是被我大哥看到了,又要多生一场事端了。”
    我立即转身在椅子上坐正,伸手将耳后的几缕发丝捋到颊边,妄图掩饰面上的红云。
    “我什么时候跟别人说话都需要他的许可了?”沉新不可思议地看向司命,“他要真有本事,我也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了。怎么,你这是凯旋归来,还是夹着尾巴地回来了啊?”
    或许是司命刚才的那句话惹怒了他,他的这句话说得毫不客气,话里浓浓的嘲讽听得我都替司命感到尴尬了。
    司命苦笑一下,走过来坐在了洛玄先前坐的那把椅子上:“你明明知道结果,就不要问我了。”
    沉新一手撑腮,半敛了眼眸气定神闲道:“我不问你,怎么让你加深今日的印象、记清楚今天你和你大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沉新,你当真不会预言?”
    “我只会算命,不会预言。怎么,碰了一鼻子灰?”
    “……”
    “意料之中。”
    “沉新,你当真不会预言?”司命苦笑道,“怎么我大哥说的话跟你之前提的分毫不差呢?”
    沉新轻哼一声:“你平日里看着机灵,其实越到关键时候越会词穷,你那大哥可是口齿伶俐,你去劝他,能劝得动?再说你那大哥的话,其实说来也就两句话,仔细想想就能知道。第一,他不愿原谅你,所以不会承认他是怀逐,是你的大哥。”他伸手,懒懒地笔划着一二的手势,“第二,他不会放弃此行的目的,引魂灯他势必要拿到手,所以他不会听你的话收手。这两点一加起来,你能和他志同道合就奇怪了,你碰一鼻子灰,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我只是不明白,”司命撑着额头,明显有些焦躁地道,“你说,大哥他为什么不愿意认我呢?纵使我之前没有为那一事给他求过情,可那也是他罪有应得啊。我身为司命神君,若是不能以身作则,该怎么服众?我若是因为私心给他求情,阻止常清行刑,怕是等不到想法子使司命府中诸仙服气,就已经无权触碰司掌命簿了。大哥他那么聪慧,应当是很容易就能想到这一点的,为何、为何他就是迟迟不愿意原谅我?难道他还在怪我?”
    “是该怪,而且还得怪得狠一点。”沉新道,“这世上哪有做哥哥的在吃苦受罪、做弟弟的意气风发身居高位的道理?”
    “可他吃苦受罪是因为我的错吗?是他自己违犯了天规!”司命忽然发起狠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恨声道,“怎么到头还怪起我来了?司命神君是我想不做就不做的?这三千凡尘的秩序还要不要了?!——”
    抱怨到一半,他忽然睁大了眼止了话头,神色震惊地扭头看向沉新。
    沉新没看他,只专心致志地把玩着那不知何时又回到他手里的茶盏。
    他不理会司命,司命却没有就此揭过。
    “你……”他忽然语气一转,由先前的焦躁变成了怀疑,“你是故意引我说出这话的?”
    “是不是故意的有那么重要吗?反正这本来就是你心中所想,我只不过是给了你绳子的一头罢了,你自己顺着爬上来,难道还要怪我不成?”
    “可、可我大哥他不会是那种人——”
    “不会是哪种人?是不会杀人放火啊,还是不会篡改天命?”沉新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司命就长久地沉默了。
    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看来,是我一直钻牛角尖了……”
    他声音里带上了之前都不曾有过的沉重,像是失望,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大哥他生性凉薄,我……早该知道。”
    ☆、第153章 南生调
    我怀揣着一兜的药瓶从西苑出来,本想快步离开,却不经意听到了自对面东苑传来的几声空灵的琴声,便放轻了脚步,想着该如何在不惊动那弹琴人的前提下悄声而又快速地离开。
    原因无他,只因在这紧要关头还能有这份闲情逸致弹琴的也只有苏晋了,我当然不想惊动他。
    琴音渺渺,我一边悄声挪着步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几耳琴音,忍不住就讥笑了一声。
    他倒是好兴致,沉新要对付他,洛玄想杀了他,司命对他没了一开始的那份维护之心,我也不期望他能有什么好结局,这样四面楚歌的境况下他居然还能这么淡定自若地弹着琴,是该说他沉稳呢,还是他根本没把沉新他们放在心上?目中无人?
    也巧了,那素有目中无人之称的流初神君也是他的弟弟,他们兄弟两个在这一份上倒是挺像的。
    思绪辗转间,那婉转的琴声已经奏了不少,曲调流畅,带着江南一带独有的泛音之调,温雅又清丽。
    这调子我听着有些耳熟,又正巧放缓了步子,干脆就驻足凝神听了一会儿,不过听了几弦,我就听出了这婉转淡雅的曲调正是在江南传唱已久、至今颇为盛行的南生调。
    红豆南国,相思玲珑,这南生调本是一首在古时南国传唱的民谣,因朗朗上口、又寄托了女子相思之情而在江南一带流传,后由洛朝的王、何二位乐者谱写成曲,收录在洛乐集中,更是一时名声大噪,至今也有不少文人雅士对此曲颇有造诣。
    因为是由南国民谣改编而来的,宫羽中带上了江南特有的音调,显得颇为淡雅,又因寄托了女子相思之意,曲调婉转中又带着几分哀怨,士大夫弹奏此曲,我不奇怪,可苏晋也弹这首曲子,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这世间表示淡泊、高山流水的曲子不在少数,在我看来,苏晋更应该喜欢雅筑竹颂注这类的曲子才对,怎么会弹这种表达女子相思之意的曲子?他又不是女子,更不是什么深闺怨妇,观他捻弦的手法,应当是精于琴道的,没道理不知道这曲子代表什么啊。
    唔……难不成他还真的像沉新说的那样,被什么人伤过心伤过情,所以才会见不得别人好、要坏人姻缘,才会一个人在东苑弹这首南生调?
    一向心狠手辣冷血凉薄的苏晋居然也被人伤过情?一想到他苦苦哀求一陌生女子而不得的场面,我就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不不不,这场面太惊悚了,一定是我想错了,想错了。
    我抚了抚胳膊,将脑海里那骇人的画面去掉,正想赶紧离开,那婉转的琴音却在我转过身时戛然而止,紧随而至的是苏晋一贯淡漠清冷、似笑非笑的声音。
    “公主既然来了,那就请进吧。”
    我转身的动作一僵。
    琴音轻响,似是被人挑起了一根弦。
    “公主,请。”
    我咬唇犹豫了片刻,想着沉新现下在做什么,最终决定前去东苑会会苏晋。
    反正我都在他的宅子里住了那么多天了,也不怕这一时,还是那句话:他若是真想杀我,早在一开始就动手了,现在他不动我,一定有不能动我的理由。
    既然这样,那我还怕什么?过去就过去。
    心思既定,我理了下衣襟,将怀中药瓶尽数放入沉新给我的乾坤袋中,又将乾坤袋收入怀中之后,就抬脚迈进了东苑。
    苏晋找的这座宅子在凡间算是大的,不仅有前后二院,后院还有东西二苑之分,由长廊下道的一座拱形石墙分隔开,石墙上并无门扉,四周缀满了蜿蜒缠绕的葡萄绿藤,已近初夏,那葡萄藤上已然结了几串小小的绿果子,垂落下来缀在半空,看着倒是很精致小巧。
    过了石墙,没有走几步路,我就见到了苏晋的身影。
    他换下了那一身染血的靛青蓝袍,穿了一袭对襟的杏色长衫,用同色的发带松松束了发尾,微笑自若地坐在琴边,双手还轻轻按在琴弦之上,好一派道貌岸然的儒雅模样。
    见我走来,他笑着起身相迎:“公主这几日在府中过得可还习惯?”
    “托你的福,过得很好。”我立刻止了步子,警惕地站在离他一丈之远的地方,“这宅子倒是别致,处处都有风情,都很风雅,寻常人家是决计养不出如此雅致的别院的,莫非这里真是你的宅院?不是其他人的?”
    “公主说笑了,”苏晋低眉一笑,“我虽然对公主不客气了些,但强夺别人宅院此等谋财之事,我是断断做不出来的。此间当然是我的住所,公主……有何疑惑?”
    “你的住所?”莫非他还当真在这城里住过一段时间?那他一定早就知道引魂灯的下落了,为什么偏偏要等到现在才动手?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我想起之前和沉新翻箱倒柜时翻出来的那几大箱子衣物来,那些衣物样式古旧,不仅有男子衣袍,更有不少精美的女子长裙,难道他真如沉新所说的那样,曾有过一段情缘?而且这情缘还发生在此地?
    他们是一同迁居到这里的,还是苏晋喜欢的人便是这座城里的人?
    我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分毫不显,故意带着几分嘲讽地道:“我还以为你谋财害命习惯了,这宅子也是你害了此间主人才得来的,看来竟是我想错了?”
    “谋财害命?”苏晋微笑,神情自若,“还请公主恕我愚钝,我实在不知公主所言何意。我何曾谋过什么财,害过什么命?天理昭彰,我若是曾谋财害命过,便是违犯了天道,又怎么会好端端地活到现在还没遭天谴?”
    他缓缓笑着,眼神清冷:“难不成公主是想说老天瞎了眼,所以才忘记惩罚了我这么个人?”
    “我指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是说我方才还有几分刻意,那现在就是完全发自内心地冷笑了,毕竟这等冷血凉薄之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无意与公主辩驳,我请公主过来,为的也不是与公主发生口舌之争。”苏晋像是没听出来我话中的意思一般,面上的笑意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让人分辨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公主方才自西苑出来,脚步原本很快,临到了此处却是放缓了脚步,可是为此琴音而驻足的?我已说过,这一把芙蓉谣与公主相配,我全当做赔礼赠给公主,公主若想,拿去便是。”
    “别,”我立刻道,“你的东西我可不敢拿,免得一不小心就出了人命。再说,我要是拿走了你的琴,你可拿什么弹曲?”
    “弹琴不过是稍作慰藉罢了,公主身为神女,想必比我要更明白对于沧海桑田所产生的厌倦之感。公主常年身处神界,于红尘不甚熟悉,因此还好;我却是常年游走九洲,看多了这些沧海桑田、高楼黄沙,难免会产生一些厌倦之感。”
    他道:“天地独大,人生百年,当四周所有人都离你匆匆而去,只有你还停留在原地时,孤寂便会如浪潮一般席卷全身……此时,便唯有琴声可以稍作排解了。”
    我只觉得好笑:“你也会感到孤寂?”
    “为何不会呢?”
    “我以为,你的乐趣只在于害人,只要这世间还有人让你去迫害,你就不会感到无聊,更别说孤寂了。怎么,难道我想错了?还是说你害了这么多人,终于觉得厌倦了?”
    “人命如蝼蚁,稍不注意间,就会流失几条性命。”苏晋一笑,“他们寿命不过一个甲子,时间一到,自会有鬼差前来收取性命,我又为何要害他们?”
    见他死咬着不肯松口害过人,我也懒得和他争辩,反正在他眼中看来,人命都是不值钱的,我再怎么说,他也只会付之一笑而已。
    想到此,我便道:“看来我和你是无话可说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我正欲转身离开,他却道:“公主且慢。”
    我看向他。
    “公主当真不想要这一把芙蓉谣?此琴虽不是什么上古神器,也不是什么法器,但在古琴之中,却属魁首之流。自古瑶琴配佳人,公主当真不要?”
    我心中一紧。
    他怎么老是想把那琴塞到我手中?难道里面有什么问题?那这把琴就更不能要了。
    “还是免了吧,我不通音律,要是这琴落在我手里,别说弹琴了,就连烧火也不一定轮得到它,只能放角落里生霉。这把琴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贵重稀有,送给我岂不是暴殄天物?。”
    “这倒是可惜了,”苏晋叹道,“公主真的不擅音律?”
    我警惕道:“一窍不通。”
    “如此……”
    他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面上看着还真有几分失落,但等我定睛看过去时,那一丝失落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惯有的三分浅笑,带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可惜。
    他没有继续纠缠着要把琴送给我,而是重新坐回了琴座上,伸手轻拨琴弦。
    清越的琴音颤动着响起。
    是……南生调的起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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