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足方才正在安排扎营事项,得卫兵传报,说一女子,自称名玄,从数十里外的泉邑赶来,欲见穆侯一面,十分惊诧,便先自己过来瞧个究竟,此刻见到了人,见果然是阿玄,有些惊喜:“竟真是王姬?方才守卫来报,我还有些不信。王姬怎会来此?”
    阿玄微笑道:“我今日恰好在泉邑,听阿弟说了些事,知穆侯在此,便冒昧寻了过来。将军可否代我传话?”
    成足颔首,示意她随自己来:“方扎营,还乱着。穆侯方才与祝将军一起,应就在前头,王姬随我来。”
    阿玄便随他朝前,行了段路,靠近一座矮丘之时,看到对面有两人各自牵了一马,正朝这方向走来,一边走,一边似在说着什么。
    夜色昏暗,中间也隔了数十丈的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人的样子,但凭身形轮廓,阿玄依然一眼便认了出来,其中一人正是庚敖。
    她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成足也看到了,回头叫阿玄稍等片刻,自己朝前跑了过去。
    阿玄立在原地,睁大眼睛望着,见成足跑到近前,和那人说了几句话,他便转头,看了过来。
    阿玄知他看到了自己,顿时心跳加快。
    她屏住呼吸,等了片刻,见他身形始终不动,仿佛凝入了这夜色,终于鼓足勇气,迈步朝他走了过去。
    她的脚步,起先还有些迟疑,但越走越快,最后径直到了他的面前,停下,向近旁那位一脸浓须也遮不住诧色的祝叔弥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了他,轻声道:“可与你说几句话吗?”
    庚敖未说什么,只将手中马缰抛给了成足。
    成足一把接过,牵了马,立刻离开。
    祝叔弥看了庚敖一眼,随成足一道离去,两人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矮丘背面。
    夜风掠动阿玄的裙裾,裙角擦着她近旁的草丛,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怎来了?”
    他动了动肩膀,开口问她,语气颇淡。
    “今日我恰在泉邑落脚,本打算明日出周往楚谋和,不想阿弟竟意外回了……”
    她抬眼看向他。
    他的面庞在夜色掩映之下,显得有些朦胧。
    “……我方知道,原来阿弟他们被困于大冥身陷绝境之时,得你及时驰援,方死里逃生。阿弟说今日曾邀你入城,但你拒了。”
    他沉默着。
    “不瞒你说,我父王起先以为能够仰仗晋人,故倾举国之力,南下伐楚。不想战局急转直下,洛邑朝堂内外,已乱成一片。我本抱着最坏打算,请鲁仲申出面随我赴楚斡旋,以求以最小代价结束这场战事。你不知,昨日动身前,我曾给你发去一信,求援之信,我本希冀,只要你肯发声应援周室,便已是极大的援助。我却万万没有想到……”
    阿玄顿了一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却没有想到,原来你已早早发兵援周。倘若没有你的驰援,不但周师全军覆灭,我阿弟现今境况如何,亦是难讲。我感激无以言表,若不亲口向你言谢……”
    “你来此处,为的便是向我言谢?”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阿玄迟疑了下。
    “对比起你对周室和我阿弟的助力,言谢实过于轻飘。周室虽衰,然名义之上,依旧为天下共主。我知你一向有称霸中原之雄心,日后倘若有用得到周室的地方,你派人来言说一句便是,必无不从。”
    庚敖挑了挑眉:“我知王姬一向厌我至深,此次其实大可亦不必如此纡尊降贵。此仗看似周室为正王道而起,实是晋楚之争,牵动全局,天下诸国无不观望。周室早日落西山,即便因此全军覆没,亦是不自量力,咎由自取。然我却不可令楚获胜。这十数年间,楚相继吞并邓、赖、曾、息等国,势力已北扩至淮,此仗它若再胜,必趁机越过淮地,大幅深入,到时形成一呼百应之势,日后想再遏它入主中原之触角,我穆国恐要付出比如今大的多的代价。故此仗,乃是为我穆国而打,又何须王姬特意连夜赶来此地向我言谢?”
    阿玄有些眼热鼻酸,强行逼了回去。
    “即便如此,也需向你言谢。倘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我阿弟和周国将士……”
    “不必说了!我不需王姬向我言谢。”
    庚敖面上仿佛露出一丝不耐之色,拧了拧眉:“不早了,我亦不敢久留王姬,若无别事,王姬还是及早回泉邑吧。”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阿玄望着他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于原地立着,良久,终于转身,朝前慢慢走去。
    片刻后,成足追了上来:“可要我送王姬回城?”
    阿玄停下脚步,微笑道:“多谢将军,不必了。我来时有人同行,坡上等着。”
    成足点头:“好。我送王姬出营。”
    阿玄行出营寨,请成足不必再送,成足终于止步,目送她离去。
    阿玄循着来路,朝着方才她命春和随从等待她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起先走的很快,渐渐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风迎面吹来,她感到面颊发凉,抬手摸了一摸,手指被沾湿了。
    她知道春和随从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自己,不愿让她们看到自己如此的模样。
    她停下了脚步,以手背拭泪,却越拭越多,眼泪仿佛开了一道闸门,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下。
    ……
    她曾经听从了内心,无法释怀于相识以来两人之间曾发生的种种不快,即便那些不快,都是带着动听的喜爱她的名义。在她终于能够向他说不的时候,她选择拒绝了他。
    聪明如他,怎可能想不到当日周王之拒便是来自于她的拒绝。
    高傲亦如他,轮到今日这样的局面,即便他对她冷眼相待,本也是人之常情。
    她在今晚生出想要赶来向他言谢的那一刻时,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然,到了此刻,周围空无一人,身边除了头顶夜穹相伴,就只剩空旷四野里的野风,她却终于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她亦不知自己为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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