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苍狼转头看他,他说:“你走在老夫身后,若有不对,立时退出。”
    左苍狼朗声一笑,打马进谷。温行野随后追上。
    斜谷绿荫满地,没有飞鸟虫鸣,果然是有伏兵。左苍狼一马当先,冲到谷中央。温行野担心袁戏真的放箭,赶紧大声喝道:“袁戏何在?!”
    山谷寂静无声,然而繁茂的青草丛中,伸出尖利的箭镞。看样子,不下千余。温行野深深吸气,说:“袁戏,你这小子越来越大胆了,你今天要真是有种,就让他们将老夫射死在这里!”
    山岭上方,袁戏终于拨开草丛,说:“温老爷子。”
    温行野暗暗松了一口气,怒道:“你还有脸叫我!看看你这做的是什么事!”
    袁戏不服气,说:“温老爷子,我有温帅临终手书在此,温帅之死,乃是慕容炎以我等性命要挟!是慕容炎那个逆贼,承诺不牵连温氏旧部,从而逼死温帅!温帅孤身赴死,身中四十余箭!老爷子,难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帮着慕容炎说话吗?!”
    温行野眼中含泪,说:“袁戏,砌儿已经死了。可……”未尽之言,是说可你们还要活着。左苍狼闻听此言,立刻开口,说:“袁戏,你总不能让老爷子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吧?”
    袁戏说:“左苍狼,你明知老爷子腿脚不便,还让他与你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左苍狼向他走近几步,周围的弓箭手立刻瞄准了她。温行野想拉住她,她伸手制止,仍然走到一个不用大声说话,却可以让他听清的距离。
    “我正想问问你,袁戏,你、诸葛锦、郑诸,你们明知道温帅的父母、妻儿都在晋阳城,居然一言不发,以为温帅报仇的名义调兵。袁戏,你想干什么?”
    袁戏这才惊出一身冷汗,确实,一旦他与慕容炎刀兵相见,举家都在晋阳的温家人,可还有活路?
    他说:“我……”
    左苍狼说:“你什么?如果温家人真的因此而被陛下误会为逆臣,有什么闪失的话,你百年之后,拿什么脸面去见温帅?”
    袁戏顿时张口结舌,他这个人,勇不可挡,然而一时气血上涌,想不到这么许多。这时候竟被难住。但是很快,他又怒道:“你这次来,不过就是为了给慕容炎作说客!你以为我们还会相信你吗?”
    左苍狼环顾左右,说:“你们?相信我?”她慢慢解下披风,在所有兵士视线的中央撩起衣袖,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说:“当年宿邺城一战,任旋设计诱我等入城。我被西靖所掳,西靖皇帝切下三块肉送回大燕。这是其中之一的伤疤。”
    她提及旧事,袁戏难免还是心中触动。但是想到温砌,他怒道:“我们征战在外,谁身上没有伤疤?”
    左苍狼说:“不,我只是要你想一想,如果我当时有一丝,哪怕只是一丝想要逃走的想法,我会不会落入靖军之手?”
    袁戏语塞,左苍狼说:“那一役,我们损失了五千余弟兄。可是也保住了三万余兄弟。所以割肉流血,我都认定值得。可是袁戏,你今天又要把他们带上死路!”
    袁戏手握刀柄,他身边的兵士却慢慢松了手中的弓弦。左苍狼说:“今天能在这里的,都是老兵,是大燕的百战之师。但是这些年来,我们因为战争,失去了多少弟兄?流了多少血?如今好不容易大燕一统,我们却要开始自相残杀,在自己的土地上流自己人的血吗?”
    四周寂静无声,袁戏嘶声道:“难道温帅的仇就不报了吗?难道还要我们跪倒在杀死他的仇人面前,为其效力吗?”
    左苍狼说:“袁戏,我今天带老爷子过来,就是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温帅的信件是真是假,交给温老爷子辨视。自有定论。你先收兵。”
    袁戏说:“我会带老爷子入城,将温帅的亲笔信交给他查看。你先退后。”
    左苍狼环顾四周,说:“若我不退,你们打算如何?射杀我吗?”
    周围的兵士渐渐低下头,左苍狼说:“我来之时,曾想过。我觉得多年同袍,你们当不至于对我下手。”四周寂静无声,她继续说:“可是万一如果真是见了血,你们从此无法回头,只能一战。到时候你们中间,又能剩下几个人?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我不能用你们命,却赌这万分之一。”
    周围不知是谁先放下武器,慢慢所有人都扔了兵器。左苍狼暗自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袁戏说:“进城,让温老爷子比对温帅笔迹。”
    袁戏颇有些不是滋味,他确实将温老爷子一家人陷入险境。他走下来,扶起温老爷子,温行野推开他,说:“臭小子,我还没老到这种程度!”
    袁戏腆着脸仍然扶住他,问左苍狼:“你也跟我们一块入城?”
    左苍狼说:“不然呢?”
    袁戏说:“我们素在军中,温帅笔迹,我等绝计不会认错!如果温老爷子也确认那是温帅亲笔,又怎么说?”
    左苍狼说:“那时候你要射杀我,也还来得及。”
    “你!”袁戏被噎住了。
    袁戏是计划把马邑城当作最后的据点,是以一开始就打算守住宿邺。此时回到宿邺城中,这一番奔波,左苍狼和温行野都疲惫不堪了。袁戏拿出温砌的信,交给温行野。
    温行野强打起精神,仔细检视。郑褚、诸葛锦分立左右,一脸肃穆地等待结果。左苍狼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有些话,想必也可以说了。我想问问三位将军,以你们现在的兵力,如果周信大军杀到,你们能守住宿邺几天?”
    三个人互相看看,不说话了。左苍狼又问:“能守马邑城几天?”
    还是没有人说话,左苍狼说:“我知道,三位将军都是慷慨高义之士,不惧一死。甚至为了温帅,连家人亲眷的性命,也可以置之度外。但是你们要将大燕百姓的生死、家国河山也都置之度外吗?”
    诸葛锦说:“将军,我承认起兵只是激于义愤、报仇心切,可是无论如何,这世间总该有正义、公理!慕容炎这样的人,我们不征不讨,难道还要继续卑躬曲膝,俯首叩拜吗?”
    左苍狼说:“诸葛将军说得好,激于义愤,报仇心切。可是你们扪心自问,这是一个将领能做的事吗?你们手里六万余兵士,三位将军就准备用他们的血,他们族人亲眷的性命,来让你们快意恩仇?”
    袁戏是个粗人,闻言只觉得心里烦乱,问:“难道温帅的仇就不报了不成?”
    左苍狼说:“你若信我,这件事情交给我。你若不信,你现在出去,提着你的重戟,跟慕容炎拼个高下。反正你是必死,到时候以慕容炎的性情,你的父母亲人必然受你牵累。你在天有灵,也正好可以看着父母斩首,妻女官卖,亲朋好友一律流放。”
    袁戏急怒之下,更想不了那么多了,他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左苍狼素手按住他的肩,慢慢用力,说:“诸葛将军说过,无论如何,这世间总该有正义和公理。但是袁戏,正义和公理也需要时间,现在的大燕,经不起这样的风雨了。”
    袁戏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平静下来,说:“你相信那些书信是真的,对不对?”
    左苍狼沉默,许久之后,说:“嗯。”
    袁戏说:“你都没有看过一眼,真的相信?”
    左苍狼转过身去,徐徐说:“我用了很长的年月去看,一点一点,艰涩漫长。”
    温行野这时候才站起来,问左苍狼:“向外面的兵士解释吗?”
    左苍狼说:“嗯。”
    温行野走到袁戏三人面前,猛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三个人俱都大惊,温行野说:“我替砌儿谢谢你们。他这一生,过得不易。但是能有你们几个袍泽,总算没有白过。他一生所求,不过是守住这片山河,守住大燕,又何偿不是守住你们?不管付出多少,如果你们都在,大燕河山还在,想来便是值得。”
    三个人将他扶起来,百战将军也是泪眼婆娑。也只有他们,知道温砌是怎样在这荒凉的边城,艰难地守住家国。那些日日夜夜的经营筹谋,到头来,竟不知是失败,还是成功。
    许久之后,几个人一齐出去,召集外面的兵士。温行野走到人前,高声说:“方才在室内,我仔细比对了砌儿的笔迹,如今三位将军也仔细参详之后,发现这封信,是有人蓄意伪造的。”
    众人顿时大哗,温行野厉声说:“定是有奸佞小人在暗处挑拨,引起我等与陛下的猜忌。欲将我等陷入不忠不义、万劫不复之地。我在这里代砌儿谢谢大家!”他深鞠一躬,说:“温氏满门永远感念各位高情厚义。但是我们是大燕的军人,军人天职,就是保家卫国。大家万不能中了小人奸计,令我等燕人同室操戈,做出这等亲痛仇快之事!”
    兵士们顿时有些慌了,有人问:“袁将军,如今陛下恐怕已经知道我等前来宿邺城,听说周太尉已经奉命备战,军队正在赶来途中。我们如今……可如何是好?”
    袁戏看了一眼左苍狼,左苍狼说:“袁将军召集诸位,只是要查清这几封伪造信件的来由。我们暗处的敌人,可能是西靖奸细,也可能另有其人。大家要戒备团结。至于陛下那边……若是有人提审,大家直言便是。只是现在,袁将军要照例搜索诸位的随身物品,看看有没有混入军中的细作。”
    她话音刚落,袁戏当然便顺水推舟,说:“来人,严格搜查营帐,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有人应了一声是,开始搜查。温行野顾不上歇口气,说:“慕容炎那边,他会相信我们的话吗?”
    左苍狼说:“当然不会。”温行野说:“那到时候,如果他下令攻城……”
    左苍狼说:“等等吧,就这两天了。”
    温行野想问她等什么,她却已经进了里间——她也累了。
    第二天,有人送来一封书信,言明必须见到左苍狼本人才能奉上。袁戏一脸稀奇:“你刚到宿邺城,是谁就赶着给你寄信?”
    左苍狼接过那封信,只抽出来看了一眼,便是如释重负的神情——幸好,达奚琴从不误事。温行野都忍不住问:“谁寄的信?”
    左苍狼把信递给他,说:“温帅的信。”
    温行野一怔,接过来之后拆开,骇然发现,那字迹同温砌几乎一般无二!他大吃一惊,问:“这……谁写的信?”
    左苍狼说:“谁写的不重要,这就是我们给慕容炎的交待。”
    温行野不明白,说:“什么?”
    左苍狼转头看他,说:“陛下生性多疑,这次的事姜散宜势必百般挑拨,极尽谗言。可是如果温帅的信是假的,你说,他第一时间,会怀疑是谁有意为之呢?”
    温行野如梦初醒:“你是想……拔除姜散宜?”
    左苍狼说:“姜家威风了这么些日子,也是时候到头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袁戏想起什么,说:“将军,温帅当时写了两封信,另一封是给你。”
    左苍狼和温行野都有些意外,同时问:“什么内容?”
    袁戏说:“是写给您的,没敢拆。”
    左苍狼讽刺道:“居然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袁戏说:“天地良心啊将军,康华县我就是想吓吓您,绝没有放箭的意思!”
    左苍狼说:“袁戏,我错怪你了。”袁戏有点不好意思,左苍狼把手搭在他肩上,一脸凝重:“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这次来,是陛下的意思。他让我先拖住你们,这时候,恐怕已经在攻打马邑城了。”
    “你说什么?”袁戏几乎就要跳起来,还是温行野叹气,说:“她也只是吓吓你的。信在哪里,还不快拿出来。”
    袁戏怒了:“哪有你这样的,差点把我吓尿。”一边抱怨一边转身,拿了一封信交给左苍狼。左苍狼拆开信封,袁戏和温行野都凑过来看。
    她瞟了瞟二人,说:“你们还是躲着点吧,万一这是温帅写给我的情书,岂不尴尬?”
    “……”温行野和袁戏都是一脸无奈,人倒是躲开了。左苍狼缓缓抽出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为将者,当身怀菩提心,手持修罗刀。万人性命所系,何来个人荣辱?须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谨记。
    左苍狼愣住。
    温行野接过她手里的信纸,默然。
    许久之后,他说:“他是真的把温氏旧部交到你手里,他写给雪盏的信,并不是要为自己鸣冤,而是希望在你需要的时候,温氏旧部可以成为你的修罗刀。”
    左苍狼将信纸珍而重之地折好,说:“他早就猜到,我会有这么一天。我这半生,经常自作聪明,然不及元帅皮毛。”
    ☆、第 119 章 阳光
    此时,朝中,慕容炎虽然派周信囤兵小蓟城,却没有立刻进攻。现在朝中形势,姜散宜是最希望双方开战的,一旦温氏旧部被拔除,军方会出现大量空缺。慕容炎也需要立刻培植自己的心腹。
    现在他对姜家其实已经非常不满,但是开战之后,无论他心里怎么想,他依然会重用姜家的人。一则是人手缺少,二则,姜散宜不管私心如何,总算不敢叛他。
    甘孝儒也希望开战,心理跟姜散宜差不离,但是如果不开战,他也不反对。对他影响不是很大。
    薜成景一党是最不希望开战的,于公于私,都不希望。但是现在,薜成景已经非常谨慎,不敢直言相谏。
    而慕容炎自己,没有人看得透他的心思。王允昭小心翼翼地侍候,慕容炎问:“你说,这一次,是战好,还是不战为好?”
    王允昭犹疑,半晌笑着说:“如果将军们确有反意,当然必须一战。如果事情并非如此,奴才觉得,还是不战为好。”
    慕容炎微笑,说:“其实,不管战与不战,孤都觉得,还是极好。”
    身在其位,只能一路向前,尸山血海,无敬无畏。若是心存丝毫怯懦,便是失败的初象。至于到底愿不愿、想不想,不过旁枝末节,已经没有意义。
    次日,慕容炎亲自前往小蓟城,周信、沈玉城亲自来迎。慕容炎问:“情况如何?”说着,行至宿邺城下。
    周信说:“有点奇怪,宿邺城,不像是备战的样子。”
    慕容炎缓步向前,周信赶紧说:“陛下,小心敌方偷袭。”
    慕容炎摆手,仔细打量城关。只见行人往来如故,城门侍卫有时候检查路引,遇到可疑的人也会旁问,但是绝对没有备战的意思。慕容炎微笑,说:“有点意思。”
    周信说:“陛下,我们攻城吗?”
    慕容炎说:“派人进宫通报,让袁戏出来见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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