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慕容炎一力抬举,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建树?  也值得这些将士一个二个,将她捧上神座?
    他觉得如今军心不稳,也都是他久未出山的缘故。当即觉得多拖无益,与姜齐商量,当天夜里突袭小泉山。
    然而当他领军到达小泉山的时候,小泉山上竟然插着西靖任旋的帅旗。狄连忠犹豫之下,又不敢进攻——他连小泉山何时易主都不知道,又怎么敢冒然攻城?
    思来想去,只得退兵。兵士本来情绪就低落,如今好不容易鼓动攻城,却又要无功而返,更是士气衰竭。然而正在这时候,小泉山涌出大量军队。对正在撤退的燕军进行追杀。
    狄连忠命令兵士返身杀敌,然而此时阵形已乱。敌军又源源不断地出城,天色未亮,狄连忠连对方是不是靖军都没有看清楚,人数更是未知,如何迎敌?
    一个慌乱之下,军队大乱,撤回马邑城时,折损了兵士万余人。马匹、辎重等更是无法计算。
    其实此时,若真论损失,并不严重。毕竟他撤兵之时也是后军变前军,缓缓而撤,有所防备。但是整个军队回营的时候,却是士兵丧尽,惶惶然如同逃兵。
    狄连忠顿时进退两难,如果继续战,以如今的军心,真的能攻下小泉山吗?就算真的能攻下来,他要损失多少人马?
    可是如果退,他在军中必然威严扫地,这个太尉必成天下人笑柄。他又岂能输给一个女子?
    此时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发回书信请求慕容炎让左苍狼露个面,则谣言不攻自破。方能重整军心。最好他还能为左苍狼求个情,如此一来,不仅军心能被自己拢络,温氏旧部也不会视自己为敌。
    但是他为左苍狼求情,姜散宜会允许吗?而且慕容炎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认为,这个人到底还是不如左苍狼吧?
    他身处两难之地,退不能退,只有硬着头皮再行一战。
    这一战他选了白天,很小心很慎重地在城下叫阵。然而孤竹的将军贺典在城楼上看了他一眼,说:“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克扣军饷的狄连忠。你回去吧,杀你污我刀耳。”
    狄连忠大怒,下令攻城。他正攻城之际,无终兵士从后方绕道燕军之后,与孤竹里外夹击。狄连忠见势不妙,只得再次下令撤兵。然而这一次撤兵,先锋部队两万精锐尽失。他带着剩余的六万余人再次折回马邑城。
    两战无功,且损兵折将,军心尽失。
    狄连忠没有办法,只能发函,向慕容炎请罪。
    慕容炎接到军函,沉默许久。王允昭这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左将军在狱中关了这么些时日,想来也反省得差不多了。要不……晚些时候陛下过去看看?到底是陛下的人,哪有隔夜仇呢?”
    慕容炎没有答他话,却抬手将军函掷到地上,说了句:“朽木难雕。”想了想,说:“走吧,过去看看她。”
    所有人都以为,以他和左苍狼的关系,也不过就是关几天而已。就连慕容炎自己,也觉得姜碧兰能施些什么小手段?最多就是跪得时间久一点罢了。
    然而到了狱中,就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左苍狼远离稻草堆,靠在墙角,饭菜一应未动。狱卒开了牢门,慕容炎和王允昭走进去。左苍狼没有动,王允昭赶紧说:“将军?将军?陛下过来看您了。”
    他伸手过去,然而指尖才刚刚触到她,左苍狼如同受惊的野兽,用力地摔开他的手,指尖划在他手背上,立刻现出一道血痕。她整个人往阴影里缩。
    王允昭一怔,慕容炎缓步上前,矮了身子去看她。身后狱卒赶紧说:“陛下,犯人最近情绪癫狂,还请陛下离得远些,以免伤及龙体!”
    慕容炎没有理他,缓缓靠近左苍狼,问:“怎么了?”说着伸手过去,阴影里他只觉手上一痛,却没有退,反而死死抱住了她。她的指甲像是被咬过,有的地方尖利无比。几乎划下他的皮肉。
    身后狱卒早已惊慌,赶紧上来用力想要拉开她。他耳边全是一片杂乱的声音,顿时怒喝了一声:“住手!”
    周围诸人一怔,都退了开去。他仍旧将她抱在怀里,握住她一双手,然后发现她瞳孔血红,状若疯癫。而不过区区数日,怀中人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阿左。”他轻声唤她,伸了手去撩她额前的乱发,她几度挣扎,然而几天没有吃饭,她身上没有什么力气。
    慕容炎说:“没事了,安静一点,乖,安静一点。”她野兽一般地咆哮,最后一口咬在他手上。慕容炎眉头微皱,身后狱卒一个手刀过去,将她敲昏。
    她整个人扑倒在他怀里,慕容炎抱起她,发现那个人轻得毫无重量一样。
    他转过头,看见牢门前还摆着的饭食。身后王允昭轻声说:“陛下,将军这情况,看来是真不大好。要不要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慕容炎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她全身都是冰凉的,长发未干透,里面还是湿着。这样冷的天,身上只一件薄衣。他松开她的手,发现她双手都冻裂,上面的指甲被磨得尖锐无比。
    他只是用力一握,冻疮的血水便溢了他一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点可怜。这种情绪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慕容炎是一个会可怜别人的人吗?
    他应该推开她,应该洗却这一手血水,他应该觉得污秽。
    可他仍抱着她,转头对王允昭说:“孤很想知道,不过几天时间,他们怎么就把孤这一员虎将给吓成这样。你有空的话,帮孤问一问。”
    王允昭当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立刻说:“奴才遵命。”
    慕容炎抱着左苍狼出来,周围所有人都低着头,然而目光有意无意,还是悄悄瞟过来。慕容炎全然不顾,抱着她回到车驾之上,抽了丝帛,轻轻替她擦拭脸上的污痕。
    当天,这事就在宫里宫内传开。当今陛下亲自抱着温夫人出狱回宫的事,还是很有爆点的。
    慕容炎似乎全然不管这些,他找了太医令海蕴前来为她诊治。
    然而当诊完脉,海蕴垂头道:“陛下,将军恐怕只是急怒攻心,这些日子少尽饮食,又受了些风寒,不太要紧的。服两副药就好。”
    慕容炎不说话,就让他这么跪了一阵,说:“太医令最近要照顾王后,想来十分繁忙。南清宫的事,就交给太医丞吧。”旁边的太医丞赵紫恩赶紧下跪领旨。
    赵紫恩再度诊脉,都不敢开口让宫女给她梳洗。她太虚弱了,几日粒米未进,几乎全靠身体底子好,强撑过来。慕容炎等在南清宫外,赵紫恩给她喂了点白粥,这才敢开药。
    慕容炎一直在旁,外面突然有人通传道:“王后娘娘驾到。”
    慕容炎转过头,就看见姜碧兰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淡金色的宫装,粉黛不施,尚未复元的气色,有几分虚弱。慕容炎问:“王后怎么过来了?”
    姜碧兰向他福了一福,说:“听闻将军病了,臣妾特地赶过来看看。上次的事……想必将军也是一时无心。受了这么大的责罚,臣妾亦是心中不安。”
    慕容炎点点头,说:“王后有心了。”
    姜碧兰微笑,说:“陛下挂心之事,臣妾又怎能不挂心呢?听闻陛下急得一路抱着将军回宫,臣妾只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慕容炎坐到榻前,缓缓握了左苍狼的手,接过赵紫恩调配好的药膏,轻轻替她涂抹。姜碧兰一怔,忙强笑着走上去,说:“这些事就让臣妾来做吧。陛下乃男儿,哪做得来?只怕弄疼了将军。”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同样微笑,说:“以前孤在宫里,身边一直少人伺候,一些事,其实擅长。”
    姜碧兰一怔,他也不再理会她,只是这么一下一下,轻轻地将药膏涂满她的手。
    姜碧兰站在一边,心下茫然。
    ☆、第 68 章 将养
    待到涂完药膏,左苍狼仍然没有醒。赵紫恩说:“陛下,将军如今可能是要睡上一阵。陛下不如晚点再过来吧。”
    姜碧兰一直没有离开,她过来,本是想要提醒慕容炎,他亲自抱左苍狼入宫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这等于是在打她这个王后娘娘的脸。毕竟她失去孩子尚不足十日。
    可是即使她亲自过来南清宫,慕容炎并没有丝毫愧疚之意。他如同平常见她,面色带笑,语声柔和。却偏偏,当着她的面,亲手为她上药。
    姜碧兰微微咬着唇,心被不安淹没。
    如今听赵紫恩这样说,她忙说:“将军也要休息,臣妾跟陛下都出去吧。”几乎恳求的语气,左苍狼毕竟数日之前才害了她的孩子,如今慕容炎守在这里,让她这个王后还有何威严可言?
    然而慕容炎头也没抬,只是轻声说:“孤再陪她一阵,王后有事就先离开吧。”
    姜碧兰如同冷水浇头,全身慢慢冰凉。而慕容炎随手拿了小修刀,慢慢帮左苍狼削指甲。他动作很轻,很温柔,姜碧兰缓缓退后。再不须任何言语,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捅破这层纸。要让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左苍狼跟他的关系!
    这是一直以来,他留给她的誓言与幻梦,或者说体面与尊重。然而今日之后,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可是就算如此,她又能如何呢?她身为王后,只能退让和接受。她默默地注视他,看他细心地剪去那个女人参差不齐的指甲,然后用磨石慢慢将倒刺磨得平整光滑。他这样一个人,即使是做这件事,一举一动也无不优雅温柔,深情专注,就像在对此生唯一的爱人。
    那情景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沉溺其中,可如今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只能崩溃,或者沉默。她缓缓倾身行礼:“臣妾……告退。”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慕容炎却没有回身,只是挥挥手:“去吧。”
    左苍狼一直睡在入夜时分,她惊醒的时候,整个人几乎弹坐而起。慕容炎就坐在榻边,手里还握着一卷兵书。见她惊醒,说:“这么一惊一乍作什么?”
    说着话边伸手过去,左苍狼迅速退到床里,慕容炎挑眉:“过来!”
    她只是退,直到退无可退,却没有半点过来的意思。慕容炎站起身来,说:“既然你不肯过来,”整个人往前一扑,瞬间扑住了她,然后说下半句:“那孤只好过去了。”
    左苍狼用力推拒他,慕容炎握住她的双手,笑说:“幸好孤有先见之明,先修秃了爪子。眼看这边脸上已经抓了一道,若右脸再来一道,明日朝堂之上怎么解释。”
    左苍狼根本不听他说话,嘶声喊叫。闹得实在厉害了,慕容炎低头吻住了她,她牙关一咬,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慕容炎哼了一声,却没退,缓缓地与她唇齿交缠。然后轻轻拍她的背,等她安静下来。她这么多天粒米未尽,闹不了多久。
    等她终于失去了力气,他说:“吃点东西?睡大半天了,应该也饿了。”
    她没有说话,闭上眼睛一直在喘气。慕容炎也没等她回答,叫来宫女为她端了一碗羹。左苍狼到底是饿了,被气味吸引。慕容炎端了汤羹,慢慢喂她。然而她只是吃了一口,头一歪,哇地一声吐了个干净。
    紧接着便是一阵干呕。慕容炎微怔,闻了闻那羹,不觉有异。只得又令人再传太医。
    赵紫恩深夜过来,重新诊治之后,也是一头雾水。后来换成白粥,她总算吃了些。
    这样一闹,夜便深了。王允昭小声说:“陛下,您看要不……回宫歇息吧?”
    慕容炎说:“今夜,孤就在这边歇下了。”王允昭微怔,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不敢说。如此左苍狼毕竟还顶着温夫人的名头,他这样明目张胆,若是被定国公等人知道,该如何解释?
    慕容炎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怎么,宫里有人会乱嚼舌根?”
    王允昭赶紧说:“回陛下,南清宫的宫人都是老人,口风很紧。”
    慕容炎点头,屈指一弹,示意他出去。
    左苍狼一夜忽梦忽醒,一直没睡踏实。慕容炎也没睡,就坐在榻边,看了半夜的书。偶尔她惊醒,他便轻拍她,轻声安抚。直到她重又睡去。
    他温柔的时候,拥有无限的耐性与包容。
    栖凤宫里,姜碧兰没有等到他。天光渐亮了,她枯坐了一夜,慕容炎连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这样的举动都没有。
    他终于,不再扮演帝后情深了吗?
    一滴泪滑过脸庞,红蜡堪尽。
    第二天,军中袁戏等人就收到消息,称左苍狼已被释放,暂时仍是住在宫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次她看起来又是有惊无险了。可是温行野却收到了一丝不好的消息。
    他如今不上朝,要想知道什么事,只有去问别人。军中能上朝的人不多,且时不时不在晋阳。只有夏常有,他能够经常见到,而且还有交情。
    如今左苍狼又被下狱,他只有经常去向夏常有打听。夏常有先前还知无不言,然而左苍狼被释放之后,他却有些吞吞吐吐。
    温行野见状就急了:“夏老弟!我不过是问问儿媳近况,你这般遮掩含糊,莫非她出了什么事?”
    夏常有赶紧说:“温兄不要误会,左将军如今在宫中,陛下待她……一如从前。无恙,无恙。”
    温行野将信将疑,半晌,说:“夏老弟,夏大人。如今我年岁已高,朝中又无人,一些事,如果连你也不肯告诉我的话,我恐怕是一生不能知了。”
    夏常有一脸为难,只是说:“温兄!这……也真不是什么事儿,只是……”啧了一声,欲言又止,不好再说下去。
    温行野说:“要我跪下求你吗?”说罢撩衣就准备下跑。夏常有其实是个厚道人,怎么忍心真让他给自己跪下,赶紧扶住,说:“温兄。既然如此,小弟也就不隐瞒了,最近小弟听到一丝传言。但也仅仅只是传言,没根没据,你也别往心里去。”
    温行野拱手,说:“贤弟请讲。”
    夏常有吞吞吐吐地说:“听说,左将军出狱的时候,是由陛下一路抱着,且同剩天子车驾入的宫。”温行野一怔,夏常有咬了咬牙,说:“回到宫里,陛下赐住南清宫。且一直亲自守在身旁,数次喂药,据说连王后娘娘过去……也都未曾假手于他人。”
    温行野惊住,慢慢地,脸色由红转白。他右手紧紧握住拐杖,手背青筋凸现,夏常有赶紧说:“我也只是听说,说不定只是闲人嚼舌,当不得真。”
    温行野缓缓拱手,道了个谢,再不多说,转身出了廷尉府。夏常有生怕有什么事,追到门口,却只见他拄着杖,风吹银丝,步履蹒跚。
    左苍狼在南清宫养了几天,慢慢缓和过来,然而眉宇之间,却再不复以往的轻快。即使是熟睡的时候,依然微蹙眉头。慕容炎下朝之后几乎都呆在南清宫,姜碧兰几次想要进来,都被王允昭挡在门外。
    终于有一次挑了个慕容炎上朝的时候过来,却仍然被南清宫的宫人挡在外面。姜碧兰怒斥:“大胆!本宫是后宫之主,我要进去,你等竟敢阻拦?!”
    宫人跪地,却没有相让的意思,只是说:“回王后娘娘,陛下有旨,将军身体未复元,需要休息,任何人来都不见。包括……”后面的声音终于小了,但还是能听清,“包括娘娘。”
    姜散宜后退一步,绘云扶住她,说:“娘娘,既然陛下这么吩咐了,娘娘还是不要惹陛下不高兴了吧。”
    姜碧兰扶住她的肩膀站定,好半天,说:“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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