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寄平静下心态,细忖沈岭的话,渐渐觉出了其中的隐微。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到得雍州,专门看盛铭和王庭川的动静。盛铭一如既往的公子哥儿做派,每日醇酒妇人,享乐无穷,还带着王庭川这位驸马爷一道玩,似乎不把王庭川拉下水不算完。
    杨寄在论公事的时候提醒道:“黄河四镇的人马补给,要用完了。”
    盛铭笑道:“五荒六月,民伕又吃得格外多,送一石粮食,需花掉两石给民伕吃。”
    “那又怎么?”杨寄斜着眼看他。
    盛铭似乎毫不觉察杨寄眼中的敌意,也似乎早就忘记了杨寄曾和他有过的龃龉,笑嘻嘻说:“圣旨不是叫撤兵吗?见好就收嘛,陛下英明!”他对着南边遥遥一拱手:“也是对军卒和小民的仁义。”
    杨寄问道:“那么,撤军之后如何?”
    盛铭道:“两国交好,不是两全其美?”
    “啊,这样!”杨寄嘻嘻而笑,“但不知王驸马意下如何?”
    ☆、第151章 强占
    当王庭川知道自己这方在大胜之时决意放弃时,气得迂腐脾气又犯了。他推掉了盛铭的一切盛情邀请,连那弹得一手好琵琶的歌女都拒之门外,外人问起了,王庭川的小厮都说“我家驸马正在给陛下写奏折。”
    不问而知,这奏折定然是十分激烈。当王庭川熬了两天两夜,写完了一份万言书之后,黑着一张脸来到盛铭的府上,看着那些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姬,压低颤抖的声音说:“盛刺史,此时要紧,叫这些小娘让一让!”
    盛铭一改往日对王庭川巴结的样子,继续斜靠在胡榻上,目不转睛看着舞姬,口里闲闲道:“王驸马,稍安勿躁。”
    王庭川冷笑道:“我不知盛刺史怎么想的,但这情形,我是一定要劝谏陛下的!”
    盛铭笑道:“欸,连杨将军都听陛下的旨意决意退兵了,王驸马又何必执拗呢?”
    王庭川把他上奏的万言书放在盛铭的案几上:“这是我叫人誊录的副本,你瞧一瞧。弃守黄河,就是置洛阳于危地,就是把淮河摆在敌人的眼前。陛下此旨昏聩之甚,不知是朝中那个奸佞竖子的主意。我身为王氏大族,又是陛下的姑丈,不能不为百姓一呼!——至于杨寄,我一会儿也去找他,他食朝廷俸禄,不能这么轻率!”
    盛铭付之于一声冷笑。
    王庭川还未及去找杨寄,杨寄在雍州的公馆,却突然得到了他暴卒的消息。
    “暴卒?!”杨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拉着送讣告的人不放,“说清楚,什么病暴卒?”
    送讣告的被他铁钳般的手抓捏得生疼,眼泪都要迸出来:“将军饶命!小的是什么名牌上的人,哪里知道这个?医士说有吐泻的症状,大约是时疫?”
    来人逃跑般送完讣告就溜号了。沈岭道:“还没到夏天,哪里有时疫!”“说是时疫,除了掩饰暴卒,还有什么用意?”杨寄问道。沈岭忖了忖说:“可以以避免疫症蔓延为名,不停灵、不祭祀,直接焚化!”
    果然,杨寄匆匆赶往吊唁时,染了“时疫”的王庭川已经被烧成了一坛子灰。盛铭在灵堂外,腰系白布,拿帕子掩着口鼻,连悲伤的神色都没有,淡淡说:“时疫会过人。我视王驸马如手足兄弟,也不忍心,但是又有何办法?已经快马征求了公主的意见,公主也是同意的。”
    杨寄想着王庭川鼓着那只粉红色的鼻子,笑得和风朗月的君子模样,心里突然酸酸的难受。他咬着牙,目光四处巡睃,欲待问什么,正好看见沈岭伸手,驱赶着一件衣服上的苍蝇,定睛一看,这不正是王庭川生前所最好穿着的那件宽宽的鶴氅?沈岭沉沉的目光抛过来,盛铭冷冷的声音也传过来:“二十万人全在黄河沿线,就算是缓缓撤回,也不能没有口粮,闹起哗变,这支三家军,只怕要内讧啊……”
    他在威胁,军队的口粮是命脉,而这条命脉,握在他盛铭的手中。杨寄浑身一激灵似的抽搐了一下,抬眼望着盛铭,这位雍州刺史依旧是那漫漠无情的公子哥儿表情,微微挑了挑眉,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杨寄转头拉回话题:“不过,王驸马去世得蹊跷,要给永康公主一个交代吧?传驸马身边伺候的人!”
    盛铭笑道:“怎么,杨将军还想断狱不成?某劝将军……”
    杨寄摆手,一副蛮横的样子:“断什么狱?我只要真相。没那么多闲工夫慢慢问话。——拿烧纸的那只火盆来。驸马身边伺候的人,给我一个个把手按火盆里,疼了,自然知道什么说什么了!”
    王庭川身边的人一个个失色战栗。眼见杨寄一使眼色,他身边那个胳膊壮实的亲兵校尉唐二便土匪似的抓过一个小厮,当即用火棍压着小厮的手就往熊熊的火堆里摁。那小厮无力挣扎,眼见手离火苗还老远,已经尖叫起来:“将军饶命!驸马写完奏折后,是盛刺史那里的歌姬伺候汤水的!”
    唐二毫无怜香惜玉的模样,当即窜进后院,从伺候王庭川的那群女子里,揪出那个模样稚嫩,而有一副好歌喉的歌姬,扯得鬓发凌乱,衣服不整,也拿烧火棍摁着那只纤纤小手,而火盆里,杨寄冷着脸撒下一把纸钱,祷祝道:“王驸马,若是你在天有怨气,不妨此刻为自己报一报仇吧!”
    火盆里顿时窜起尺余高的火苗,颜色泛青,异于寻常。那歌姬花容失色,目光转向盛铭,哭泣道:“郎主,奴婢只是从命而已……”
    盛铭见杨寄一直盯着自己看,最后笑了笑:“小娘胡说八道,就该烧杀!杨将军素来见机,所以才有今天。盛某一直佩服将军的明智,此刻远水解不了近渴,想来将军也知道轻重缓急。”
    杨寄挤出笑容,点点头说:“是!刺史的部曲全在雍州,我这里散碎的亲兵不足十一。杨寄岂敢不见机?”
    盛铭呵呵一笑,拍了拍杨寄的肩膀:“甚好甚好!将军果然是人中龙凤!既如此,我们谨遵圣旨,省得建邺方面不安;再杀这下毒的小娘,为驸马报仇;最后帮公主把驸马的斋事做好,省得公主牵挂。日后朝中封赏,杨将军大破北燕,自然是首功。”
    沈岭在旁边,搓了搓王庭川的那件鶴氅,朗声笑道:“盛刺史说得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将军应当从善如流才是。”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给杨寄消化他奇怪的表情的时间,才又说:“雍州刺史的部曲多半在城外,将军当日被迫留在雍州的人也在城外。”
    盛铭愣了瞬间,转身想夺路而出,可他素日醇酒妇人地消磨光阴,不仅身材肥胖,行动滞缓,而且骨子里虚弱得很,被杨寄一脚一扫,顿时一个狗啃泥倒在地上。杨寄橐橐几步上前。盛铭已经翻身过来,以手做脚倒爬了几步,突然脑袋撞到了一座灵棚上,竹子搭的棚架晃了几晃,一根白幡从天而降,正落在盛铭的脸上,他惊弓之鸟一般,尖叫了一声,双手乱舞,把那覆面的白幡舞了开来。
    杨寄抬头望望天空,又望望盛铭身上缠裹的那条白幡,笑道:“王驸马在天之灵看着你呢,盛刺史!这个季节,没听说哪里有时疫。而他的衣服上有血迹,所以招苍蝇,对不对?那小娘没有招供说下毒,你却知道,因为确实是你指使的,对不对?”
    盛铭强作镇定:“杨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敢把我怎么样,你还出得了雍州城?!”
    杨寄呵呵笑道:“你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吧!我们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脸皮早就撕了,不指望黏贴成原状了。我本就是个赌棍,就此赌上一条命,我也不觉得不值。你的部曲里,有我从凉州带来的人,他们是喜欢你还是恨你?你懂的!外头那些忠心的,也要先想法子破雍州的城墙,他们破不破得了雍州城?你也懂的!我点起烽火,北府军里最快的轻骑兵星夜驰往雍州,一夜而已,要夹击你的部曲,是北府军厉害还是你的部曲厉害?你更加懂的!”
    盛铭突然觉得杨寄那张俊秀的脸庞,扭曲起来、充满杀气的时候,竟然格外恐怖。他战栗着,挤出讨好的笑。杨寄已经抽出刀:“雍州城外,子民们求你赐一口饭,给一块休息的地儿,吝啬不肯的是你。抓人做你私人的部曲,离散人家的骨肉,也是你。戕害驸马,毒杀朝廷世族的大员,还是你。我今日杀你,是替天行道!”
    “杨——”
    “寄”字未曾出口,杨寄一刀剜心,比杀猪还来得利索。他淋淋漓漓地握着一把从那罪恶的胸膛里掏出来的血肉,对灵堂里那坛子骨灰道:“王驸马,我替你报仇了!”
    沈岭不言声,从一旁拿过一个祭盘,他是屠户家的儿子,文弱的模样,却对这样血淋淋的场面丝毫不会怯场,亲手从杨寄手里接过那一对散发着腥热气息的血肉,郑重其事地举盘齐眉,供奉到了王庭川的灵前。他的心中也在默默祷祝,当日算计王庭川,却不料酿成今日死生诀别。沈岭喉头“啯”的一声,谁都没有看见他流下的泪水。
    当沈岭重新转回头来,云淡风轻地对杨寄说:“将军,这样的事,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杨寄点点头:“我带的所有人、王庭川的所有人,全数跟我去盛铭府上!”他眯了眯眼,看着一阵阴测测的风吹过,那数百条白幡随风翻飞。杨寄挥了挥带血的刀:“速进杀人叛贼盛铭的府邸,灭满门!”
    你死我活而已。盛铭家下部曲,三成是当年杨寄从凉州带来的,被迫卖苦力,如今本主来了,念着杨寄素来的爱民如子,纷纷倒戈。而盛铭自己的部曲,又怎及杨寄北府军的力量?十个战一个都不够被杀的。
    当杨寄在盛铭府邸的门外,看着府里冲天的火光,听着里面盛铭的家人在烈焰中哭嚎的声音,他看了看自己的刀,上面的血像蛛网一样纵横交错,又一滴一滴流下刃尖;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傍晚时分,他的双手沾染着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棕褐色,被斜照的夕阳折下来的屋宇的阴影挡着,使那双手变作了漆黑。
    他恍惚地想着沈岭一直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脑子里嗡嗡的。好半日,才突然从越来越低微的哭嚎声里,分辨出沈岭的话音:“将军,既然做下了,就不后悔。占雍州,保凉州,再下荆州,边塞倚仗将军的北府军,西北三大要地净在将军掌握。实力在此,连同建邺,无人敢轻易犯颜!”
    杨寄茫茫然看着他:“二兄,你是说,我日后又能走一条新路?”
    沈岭微微地冲他一笑:“虽然不是坦途,但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走到的,是最光明的彼岸。”
    杨寄又无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突然觉得自己的双手好是污秽,不由用拇指对搓。沈岭上前握住他的手,看了看,说:“此手当执天下权柄!”
    他似是要向众人表明心意,捧着杨寄的双手,缓缓向杨寄跪了下来。
    风猎猎而过。奇异的寂静中,杨寄看到他四周的人都像沈岭一样,对他伏低了身体,行了恭敬的大礼。他在奇异的错乱感中突然觉得醍醐灌顶——原来,抢到的,就成了他的,名分便也水到渠成!
    这,是乱世的法则。
    ☆、第152章 重逢
    杨寄以灭绝盛铭满门的方式,夺取了雍州的统治权。而雍州众人,竟然一例失声,乖乖地服从着新的主人。
    反而是凉州刺史何于进,毫不客气向建邺上书弹劾杨寄擅杀朝廷命官,而建邺的皇帝皇甫衮,压下弹劾折,只发金牌催杨寄班师。
    杨寄在沈岭的鼓舞下,对朝廷的要求视若不见;对北燕,不战,不和;把自己的亲信,挨次分布到凉州、雍州、荆州的各处要塞。他立时成为三州的无冕之王。其次,才慢慢向建邺递送自己的上奏,一是为自己的亲信求官,二是反劾何于进,看看建邺的反应如何。
    建邺还能如何?他们已然明白,杨寄此刻差不多成了董卓、曹操,盘踞一方,实力雄厚,政令敕令,对他就是一张擦屁股的废纸而已;他为手下要的官,给不给名分,都是控制着军事和经济的实权了。反正是不指望他听话了,既然这样,还是哄着点,不把他惹毛了好。
    所以,盖着皇甫衮皇帝大印的圣旨,很快喜气洋洋地送达雍州,文笔华丽,赞颂杨寄是大楚的中流砥柱,加封“上柱国大将军”,封侯爵,赐九锡,马屁拍得十足。又把讨厌的何于进调离,命杨寄以将军之衔,兼任雍州、凉州、荆州三处的刺史。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杨寄谨守边陲,严防叱罗氏,做卫青、霍去病那样的边将。
    言下之意,千万别学董卓、曹操,别到建邺来捣蛋。
    杨寄问沈岭:“那么,如果我此刻去建邺,他们可还拦得住我?”
    沈岭正色道:“用军力,自然拦不住你。荆州是际分江南江北的国之大防——在你手里;历阳和京口是直取建邺的国之大防,在王谧手里——等于也在你手里;北边黄河重镇,全数在你手里;要抵挡北燕,也只有靠你。如今你所缺的,不过是巴蜀和扬州两大要地而已。巴州刺史颟顸无用,不必畏惧,扬州刺史现在是庾含章兼任,且一直到青州兖州,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杨寄不屑地挑了挑眉,正欲说些什么。沈岭却又说:“但是,大楚历来以儒道治国,与先朝一脉相承。所以,曹操、司马懿始终不敢称帝,因为缺个名分,就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足以被万众的唾沫淹死,若是王莽似的迫不及待,到时候四处救火都来不及。”
    杨寄愣了愣,说:“我也没想……”他眨巴着眼睛,把“称帝”二字咽了下去。几年前,他还只是秣陵县里一个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的赌棍混混儿,输掉了娶媳妇的房子后就只能跳河自尽,哪晓得命运这么眷顾,居然都有资格谈“称帝”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沈岭笑道,“你不心急,就好!咱们慢慢来。”
    杨寄吃过一堑,长了不少智慧,离开雍州回往荆州之前,把边界的布防做得好好的,决不让叱罗杜文有机可乘。
    “可回来了!”沈沅在荆州再次见到杨寄,已经隔了好几个月,她眼中雾光隐隐,利索地解开杨寄的外袍挂在屏风上,为他换上家常的舒适宽袍,絮絮叨叨地说,“走之前,你还惦记着要吃荆州的春笋,得,现在只有笋干吃了。倒是螃蟹又快上市了,可有兴趣吃爆蟹?”
    杨寄一把搂住她,深深地在她的头发里嗅着桂花发油的清香。好一会儿才说:“我要吃得胜羹……”
    沈沅揩了揩眼角的泪,“噗嗤”一笑:“恭贺你又得胜了么?馋鬼!”
    杨寄腻歪着她不放,心里那些情绪不知怎么说才好。他不仅杀人、放火,也残害无辜了,一双手沾染了鲜血,黑漆漆的了。可是,心里、骨子深处埋存的,是对她温柔爱意的渴望。若不是现实一步步逼着,他宁可和她回秣陵,杀猪做卤菜,过小日子。可惜,就那也好难了。
    沈沅让他轻薄了一会儿,推推他道:“好啦,晚上再……嗯?这样抓着我,怎么给你烧得胜羹?”
    沈沅喜欢亲自洗手作羹汤,杨寄见她转到大厨房去了,自己便去看望阿盼和阿火。转眼半年没见,两个孩子又长大了。阿火已经能够稳稳地坐着,拿着一只罐子使劲地摇,摇出声音来就高兴得“咯咯”笑。阿盼则是个漂亮小姑娘,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指点道:“阿火,樗蒲不是这么摇的,这样子瞎摇,能摇出什么花色呀?看阿姊的!”
    她从阿火手里夺过摇杯,“刷刷”地摇得像模像样,杨寄在背后也不打扰,含着笑看着、听着。他觉得差不多了,阿盼也觉得差不多了,打开摇杯一看,自己不大满意:“哎,又是个‘雉’,啥时候能次次摇到‘卢’呢?”
    阿火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抢过两颗樗蒲骰子,一手一个,看了看,便塞进了嘴里。阿盼吓得尖叫一声,从弟弟嘴里把樗蒲抠了出来,骂道:“馋鬼!这是能吃的嘛?”
    阿火到了嘴的“点心”被抠出来抢走了,扁了扁嘴要哭。阿盼又摸摸他的头,放柔了声气儿哄:“阿火乖,阿姊摇音乐给你听。”把樗蒲骰子放入摇杯,“刷刷”摇起来。阿火也神奇似的止住了哭,不,仿佛从来没有哭过,拍着两只小肉手又“咯咯”地笑起来。
    杨寄心里那个得意啊,一儿一女,到底是他杨寄亲生的,连爱樗蒲,都是一模一样的啊!
    阿盼摇了一阵,神秘兮兮地说:“好啦,今天就玩儿到这儿吧。再玩这赌具,阿母又要揍我,说我不像个将军家的女郎了。”
    杨寄不由发声问道:“玩这个怎么就不像将军家的女郎了?”
    阿盼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激动得张开两条小胳膊扑到父亲怀里:“阿父阿父!你回来了!”
    父亲和女儿,天生的感情深,杨寄心化了似的,把那小肉人儿抱在怀里,亲了好一阵才低声问:“是不是玩樗蒲又被揍屁股了?”见阿盼委屈地点头,杨寄那个心疼啊,边揉边说:“多大个事儿啊!我要不玩樗蒲,能有今天?……”话没说完,听见阿盼怯怯地喊:“阿母!”
    杨寄怔着没敢说话,果然沈沅冷冰冰的声音传过来:“是么,你不玩樗蒲,我今日就应当在建德王府做小妾了是吧?”她陡然提高了声音,但却是凶悍中的温暖:“上梁不正下梁歪!带俩孩子洗手、吃饭!得胜羹要趁热吃!”
    杨寄比听了圣旨还积极,一手抱一个孩子,屁颠屁颠地跟着沈沅。居室里已经是暖意融融,沈沅横着脸,眉梢眼角却都是柔媚的风情,时而瞟过来,神气勾人似的。杨寄闻着食案上菜肴的香气,又看着爱妻的妩媚,又看着两个孩子的可爱,真觉得眼睛不够用。
    在荆州,物产丰富,得胜羹烧得格外精致。螃蟹长在河道的甜水里,揸开腿足有一尺多长,肉质鲜甜,膏满黄肥。沈沅又格外细心,悉数把蟹肉蟹黄都剥好了,只见晶莹的米粥里,雪白的蟹肉、透明的蟹膏、金色的蟹油、赤红的蟹黄,配着碧绿的葱花和菜叶,带着生姜和紫苏的凛冽气息,闻一闻都要醉了。
    得胜羹之外,还有四道小菜佐餐:蟹斗里蒸熟的虾仁豆腐、红糟油拌制的笋尖、酱香浓郁的卤八件、碧绿芬芳的炒菊花脑。阿盼伸手抓了两片肉塞在嘴里,又待去抓黏糊糊的虾仁豆腐,被沈沅一巴掌抽手背上骂道:“像个大家闺秀吗?”
    阿盼委屈的目光瞥向杨寄,杨寄待要求情,猛然想起刚才“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只能抱歉地看着女儿,心道:娃啊,为父不是阿母的对手啊,你自求多福吧……
    热腾腾吃饱了,沈沅才道:“永康公主在荆州还没有走。”
    杨寄说:“还没走?不过,关我什么事?”
    沈沅道:“驸马的事出来,她一下子守了寡,想来也是难过的。建邺那里要她不必早早回去,还是在荆州服完王庭川的丧期为好。她寂寞时,还会找我和其他官员家的妻子去陪她解闷,尤其说爱吃我做的菜肴,三天两头就要叫过去呢。”
    杨寄想了想便明白了。永康公主在建邺有几个面首,上回到荆州兴师问罪没有带来。皇甫道知大概也是怕守寡服丧的公主不守妇道,万一大了肚子连个接盘子、喜当爹的人都没,没法和天下交代,会闹成皇室的丑闻,所以才不许这个妹妹回去。若是这样,公主自然是满心不快了。杨寄笑道:“我看她不是为驸马不快。”
    沈沅哪里知道公主的那些说不得的事,她自己坚贞忠厚,自然以己度人,说:“哪有丈夫去世,做妻子的不难过的?公主也是女人,我懂她的。其他不说,讣告刚到的时候,她光在荆州请和尚来为驸马在天之灵做法事,就是日日不断呢。如今都过了半年了,每逢初一十五,都督府还钟鼓木鱼的热闹一阵。”
    杨寄想到了什么,差点“噗嗤”笑出声来。
    大概背后又是说又是揣测的,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第二天,都督府里公主的长史便过来传话,说公主思念故土,忧劳成疾,想请杨寄趁着要回建邺回奏,带着她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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