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带上来。”
    犯事儿的两个大约被绑了一夜,脸色有些紫,神色也萎靡,见到那些又粗又长的军棍后,更是满眼瑟缩。他们乖乖儿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将军饶了我们吧,以后再不敢了。”
    杨寄声音干涩,但是仍然传得很远:“治军之道,先明赏罚。你们俩,把军法背一背。”
    两个人支支吾吾,显见的根本没有记住。杨寄也不勉强他们,转头对其他人说:“我已经叫军中主簿带着识字的士兵,把军法抄写后送到各营,每日诵习。十日后,仍不会背诵军法十七章的,责打二十军棍。再十日后再查,背不出再打,打到熟记于心为止。”
    跪着的两个急忙说:“是是!我们一定好好背!”
    “你们就不用了。”杨寄冷冷道,“奸_淫论死,明白这一条就行。”他指指军棍,说:“撤掉。这两个拉到辕门,斩首示众。”
    这下,两个人登时急眼了,刚刚还萎靡着的脖子一下子竖起来,连头发似乎都要立起来了。他们气急败坏道:“将军你什么意思?我们犯了多大的罪,说斩就斩?你不怕寒了这里兄弟们的心?”
    杨寄在高处,四下一望,果然到处寂静,个个目光直视着他,连他吩咐的亲兵,都没有动弹。杨寄心里犹疑了片刻,然后冷冷笑道:“你问问这里诸人,谁没有母亲?谁没有姊妹?有的还有妻子、女儿。若是因为你是杨寄手下的兵,就可以任意糟蹋别人的母亲、别人的姊妹、别人的妻女,你问问谁答应?!”
    他蓦地提高了声音,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两个人:“昨日,那个胡女受不了羞辱,回家后悬梁自尽了。你们血淋淋的手上就是一条命!”
    那两个面如死灰,犹自要辩白,嘟囔着:“不过是欢好了一番罢了……她上吊,我又不曾去拉她的脚……”
    “我杨寄,在秣陵时吃不饱饭的时候也有的,那时候心里也想,妈妈的,老子饿极了,是上苍不公平,就抢点吃的也是图个保命,上苍也不能怪我。”他回转头,“可是,做出那种下流事不是为了保命吧?图自己个儿的快活,把人家好好的女娘逼到绝处,换做你自己的阿母、阿姊、妻子女儿,你愿意?!哪怕是当土匪,也要讲究个‘替天行道’!哪怕是当强盗,奸污人家女娘也是要遭天谴的!在我杨寄这儿,不问你原本的出身,但当了我的兵,就是给你个改过自新、重新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你要当我这里可以让你为非作歹,你也不配‘北府兵’的称号!!”
    他吼到最后,嗓子都近乎哑了,头颈颤抖着,嘴唇翕动的,激愤到极处的样子。下面的人——包括两个犯事儿的士兵——都被他震木了,好一会儿,大家才在他“呼呼”的喘息中听到了平静的一句:“我今日听大家意见,同意我的命令,把这两个斩首示众的,举起手中兵刃。不同意的,就放下。”
    日光照在众人的脸上,渐渐叫人觉得刺目。他们的杨寄大将军,背着日光站着,肃杀的面庞显得尤为黑沉,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得和对面射来的日光一样,戳在各人的眼窝子里,也戳在各人的心窝子里。
    终于,有人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刀,黑沉沉的铁刃突地反射出雪亮的光芒。接着,这样的光芒慢慢增加了起来,渐渐连成了线,又渐渐练成了片。有人小声说:“奸_淫该杀……”接着声音“嗡嗡”地变大了,最后凝聚成巨浪般:“该杀!”
    杨寄仿佛置身在石头城的江矶上,广陵潮扑面涌来,雪白的寒光夺目摄魄,带着席卷一切的威力。他突地泪流满面,哑着喉咙道:“我知道你们也是人命……可是人活着,还有一样东西,叫尊严!好容易,才在这个世道活下来,好容易,才有了做个顶天立地男人的资格……”他掩着面,挥挥手道:“斩吧。”
    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喷溅,两颗头颅很快被抹上石灰,高高地吊起在辕门的高处。尸身处理掉了,鲜血还在滴滴答答从人头颈的断面滴下来,经过的人无不小心翼翼绕开两三丈的距离,唯恐被那颈血污了。
    杨寄在日落回去的时候,特意抬头看了看两颗灰败的首级,两双眼睛还惊恐地睁着,但是毫无光泽,地上的血迹凝结成紫褐色,与灰尘混在一起。
    他回到自己住的地方,跟仆从道:“去集市里沽一坛酒。”
    此时,不觉已经在姑臧呆到了秋季,北地的冷来得早,建邺此刻大约还是菊黄蟹肥的好时节,姑臧的夜晚没有火盆已经过不下去了。他的内室,烧得温暖如春,带着沈沅发油上甜甜的桂花香,他的妻子,仍然毫无将军夫人的架子,拿火钳拨着炭盆里的炭火,笼上盖子之后,又把阿盼的脏衣服收拾到藤簸箩里。
    “回来了?”她抬头看看杨寄,立刻发现他不同于往常的颓废神色,不由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额温,才凑在他身边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杨寄见自己的酒菜送了上来,自己拿热乎乎的爨筒(1)斟了一杯,才说:“杀了人了……”
    沈沅笑道:“你带兵打仗的,又不是没有杀过人,怎么这还值得难过?又不是我杀了人。”
    杨寄道:“但是杀自己人是第一次,看着活生生的兄弟,身首异处,总觉得不是滋味儿。”他“滋溜”饮了一口酒,又说:“不过二兄说得对。军营里要有军营里的纪律,不然带出去也不成话。喝酒也是误事的,虽然不打仗的时候不禁喝酒,不过我这里也要带头,今日喝过,以后没特殊情况就不喝了。”
    沈沅笑道:“说得好!听说军纪里也禁绝赌博,要是你带不了好头,只怕下面也赌成一片,再不想出征的,是也不是?”
    杨寄终于被她说得展颜,露出点平日的嬉笑神色,伸手在沈沅颊上摸了一把,笑道:“敢情你逮着话缝就想治我了?行!说得对我就听。以后我要随便就赌,你就吩咐军棍来揍我——军法就是这么规定的,别人不敢,你可以。”
    沈沅满心欢喜,看着自己男人那张俊朗的面庞,虽然在西北的风沙里吹得有些粗糙,也比以前晒黑了些,却更觉出男人的刚硬味道来。她殷勤地为杨寄夹菜盛饭,看他吃得香,便有成就感:“你倒好,天天吃得多,长得都是肌肉块,我和阿盼倒是越发圆了,大概还是动弹得太少的缘故。在家里做这个劳什子的将军夫人,真是无聊透了,真不知那些贵人家中的夫人们,是怎么熬过这样的日子的?”
    杨寄隔着黄澄澄的灯光看面前的人儿,只觉得真实得不敢相信,她果然更像自己的名字了,圆圆的双眸星光熠熠,双颊圆嘟嘟的,连酒窝都深陷了进去,粉嫩可爱得要命。他适意地长叹一声:“哎!老婆孩子热炕头,人生最得意莫过于此!我杨寄历了那么多劫,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总算不枉此生了!”
    沈沅戳了他一指头,笑骂道:“出息!给外人听见了,哪里以为你是个执掌一方的大将军?!”
    杨寄笑道:“大将军在家里,也是个普通男人嘛。就如以前,我们想象中皇帝的日子,那叫一个舒坦!天天都有肉吃,吃饭更是想捞干的捞干的,想捞稀的捞稀的;无聊了就四乘大马拉辆车,爱上哪儿逛上哪儿逛;心情不好,爱砍谁头砍谁头……其实呢,日子都过得提心吊胆的,简直是受罪哦!”
    沈沅抿嘴一笑,收拾着碗盘,杨寄边搭手帮忙,边说:“不过西北这里入冬很冷,古话说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我也没见过,单单思忖着,该是多大的席子,就算是坐席,这雪也够惊人的。”
    沈沅咋舌:“这样冷的天,就只有窝在家里围炉喝酒了?听说越北边越冷,那北燕那里岂不是更要颗粒无收?”
    杨寄点点头:“他们原本是不种地的,三季放牧,冬季就圈了牛羊住帐篷里。后来趁我朝内乱的时候,发兵袭击了阴山以南的地方,夺取了关陇,又取了赵北三郡,便以代郡为国都,半耕半牧。他们靠天吃饭更多,要是老天爷不作美,大家不能活活饿死,自然另找活路。”
    沈沅想了想算是明白了:活路是什么,也只有是骚扰边境过来抢掠。他们骑兵彪悍,打仗厉害,既然有这样好的生财之道,少不得时时拿出来用一用的。
    “好冷。”杨寄故意抱怨着,“早早上榻休息吧。”他的手赖皮似的伸在沈沅怀里“取暖”,沈沅旋即感到,他的手心温热,“取暖”根本就是个借口。然而被这样裹挟着,半是身不由己,半是心甘情愿。
    ☆、第115章 凛冬
    屋子里暖意融融,交缠的呼吸声仿佛蒸腾着热空气。沈沅撑在杨寄的胸脯上,长发在他身躯上蜿蜒如河。间隙中,她妩媚地笑道:“阿末,外头那么美的草场,你有空带我去骑马吧。”
    “像这样骑?”杨寄抖动了一下腰。沈沅浑身战栗了一下,俯伏在他颈窝里,一个劲儿地笑。
    和历阳时比,她是长胖了些,可架不住肉肉长得都是地方,手指拂过去如同温软的花瓣,杨寄故意板着脸道:“敢嘲笑大将军,军棍伺候!”沈沅诧异了片刻,便知道所谓“军棍”便是何物了。欲待笑着打他两记,却不妨身子突然在他手心里腾空,又急遽下降,不由惊叫了一声,旋即被“军棍”打败了,呻唤之声几近颤抖。
    黑甜一觉起来,外头亮堂堂的。杨寄披衣叫道:“天,睡失了觉了?!”赶紧套上袜子,紧几步去窗户边看更漏——他每日早上要去营里监督早晨的操练,未尝有一日怠慢。不过,他很快放松了下来,张了张窗户道:“阿圆,下雪了!映得窗户那么亮!”
    建邺也下雪,但总要到三九四九的样子,而且许多雪湿哒哒的,根本积不起来。沈沅想着昨日两人聊到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句子,好奇心顿起,也到窗户边张望。果真,还是深秋,大地已经白茫茫一片了,窗棂上一片晶莹。而天空中,飞旋而下一片片雪花,自然也不会“大如席”,但是片片分明,羽毛一般荡下来,沈沅只觉得稀奇,贪婪地看个不停。
    杨寄笑了她两句,穿上厚丝绵里衣,套上皮甲,最后穿着皇帝赐给他的狐裘斗篷:“嗯,总算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沈沅道:“今日大雪,你也别太苛刻人家训练,你倒是热屋子里出去,人家不知道晚来多冷呐!”
    杨寄笑道:“你管得倒宽。难道给他们也一人发一个媳妇暖被窝?干涉本将军的军政——”他大声道:“小心我军棍伺候。”伸手一指束腰下方。
    沈沅啐了他一口,低声骂道:“死不要脸!”
    杨寄一出门,便觉得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差点都缩了脖子,但想到自己身份,还是努力挺了挺腰杆。大操场上,冻草和沙土早结了冰,又覆了一层雪,士兵们一动就“刺溜”滑一跤,跌得尾巴骨生疼,个个骂骂咧咧的。
    杨寄想着沈沅的话,倒真有些不忍。恰恰沈岭从帐营里头出来,径直走到他身边,说道:“将军,今日突然大寒。好在前日我已经查好了库房的冬衣和棉被,昨晚上发下去了,没有冻出事来。”
    杨寄觉得这妻兄真是神机妙算,连连点头,又问:“这天气太恶劣。人打滑,不大好练,要不放两日假?”一阵风吹过来,杨寄觉得自己的话音都被风压制着,明明是大声说的,却压根听不清楚。
    沈岭摇摇头说:“这恰是我们的弱点,怎么能不练?若是北燕趁势来袭,别连逃命的本事都没有,一个个滑倒在冰上叫人家俘虏了!”他又说:“我已经叫人寻了干稻草,马蹄上要捆扎,军靴里要加羊毛毡子鞋垫。将军,此刻小心为上。”
    士兵们遇到这样的天气还要操练,自然有些怨言。不过到了下午,杨寄下令给各营发酒,喝了暖暖身子,大家便又高兴起来,几个平素亲近的,嚷嚷着让将军陪着一起饮两碗。杨寄兴致勃勃在笼着火盆的营帐里坐下,一碗蒸过的烈酒,一下喉咙便是一线火辣辣的,眼泪都能被呛出来,但是很快浑身发暖,脸也变得红扑扑的。
    “这酒厉害,是给大家暖身子用的,不能多喝,喝醉了误事。”他慢慢抿着小酒碗里的酒,说道。
    大伙儿起哄道:“摆两碗有多大事!北燕的胡人,难道晚上就来了?再摇两局樗蒲,才过得惬意。”
    杨寄心里痒痒的,但想到昨晚上沈沅的嘱咐,还是摆摆手说:“我要带头,军营里不赌博。你们要玩,小玩两局也不妨,不许赌钱。赌了伤和气。”
    下面人大概有了酒上头,借酒盖脸啥话都敢说:“怎么,将军怕赌了钱,回去过不了夫人那一关?”
    杨寄想着昨日说的话,打个激灵的害怕。但嘴上要硬,趾高气昂地冷笑道:“笑话了!你们真以为我连一个女人都对付不了?她比江陵王厉害?比桓越厉害?比京里那些世家高官厉害?”
    众人一起说:“自然远不及!还是将军最厉害!”
    唐二等人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无不点头表示佩服杨寄的英勇。唐二不大善酒,红着一张脸,大舌头问道:“听将军府的人说,将军时不时大展雄威,晚上打老婆打得‘嗷嗷’叫。我就说嘛,咱将军哪能被娘们压制着!用了啥工具,那么厉害?”
    杨寄愣了片刻,心里骂了一阵将军府那群爱听壁角的碎嘴长舌婆娘们,然后面不改色地说:“军棍。”
    唐二心悦诚服:“到底是将军!治家亦如治军!”
    杨寄嘿然,对唐二神秘道:“就告诉了你们几个,不许到处乱说!”
    唐二他们连连点头道“省得”,不过后来,杨寄拿军棍责打老婆的消息传得很远,也不知道是谁传的,此是后话不提。
    喝到打头更,杨寄浑身热乎乎的,感觉还没有醉意。他出了营帐门,外头的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远处的北方尚带着一点浊浊的蓝光,西边的云霞也还留着一线赤红。他打了个饱嗝儿,对辕门口的士兵道:“好样儿的!这么冷的天,坚持着一动不动!眼睛也要放亮,一点都不能懈怠!”
    那小士兵被他一夸,满脸飞金一样,用力点了点头。杨寄跨上自己的马,他的将军府也在姑臧的外城,离营地不过半里而已。他突然觉得东北边最暗的地方有些攒动的影子,揉了揉眼睛,似乎又不在动了。他自嘲地抖了抖手里的马缰:“妈的,还是喝多了,眼睛都花了……”
    “将军!”那放哨的小士兵却有些紧张,“好像真的,是有啥东西在动!”
    杨寄一下子拎了心神,仔细向东北看去。一旁的人也纷纷伸了头眺望着,还乱糟糟嚷嚷:“是狼?”“是人?”……
    杨寄抬眼望了望天空,此刻雪停了,天空中的星星虽然稀疏,却看得格外清楚。他“嘘”了一声,翻身下马,全无体面地跪趴在地上,一只耳朵贴着地面,用他听樗蒲骰子的耳朵,仔细听着大地传来的声音。
    周围的人屏住呼吸,片刻后见杨寄瞪着眼睛直起上身,说的话在冰冷的天气里凝结成浓浓的雾气,然而依旧足以让所有人胆战心惊:“是马蹄声!是胡人!好大一群!”
    他浑身颤抖,唯有话音不抖,吩咐得迅速而有序:“立刻击鼓,传令三军备战!壁垒外头备好火把和弓箭,里头所有人待命!”他想了想,又自语般说:“离城门太远,入城来不及了——快!叫人飞驰到将军府,把府中所有人接到军营里来!”
    沈沅从热被窝里直接披着衣服上了马车,到达军营的时候,只见里头灯火通明。军营外头的壁垒,是以沙柳为柱,夯土砌成,算不得牢固,若对方来的是重骑,冲撞之下就能破壁垒。杨寄只来得及看了妻子女儿一眼,吩咐了声:“送夫人和女郎到最后面的营帐去。”还是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壁垒想法子。
    沈沅从来不是乖乖听话的妻子,挡开前来送她的士卒,几步到杨寄面前,问道:“很险吗?”
    杨寄点头:“险!你后头去。”他顾不得妻女,拿剑在土壁垒上一戳,那些土不过是就地取材的沙土和石砾,纷纷在剑锋下滚落。杨寄苦笑道:“建邺建石头城,都是用石灰拌土,加滚水蒸成,这里简陋,就只这个牢固度了。来的人不少,若是冲我们而来的……”
    他转头吩咐士卒们把箭镞和弩车都搬至壁垒边,大家都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紧张之余也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沈沅看着小士兵搬运器械,忙得这样的大雪天都满头蒸腾着薄薄的雾气,汗珠在额头上晶莹发亮,反射着火光,但发髻上的汗气很快就冻凝结了,在发巾上形成了一道道霜迹。
    沈沅到丈夫身边,拉了拉他的胳膊。杨寄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这会儿没空。你赶紧到后头去,不要让我节外生枝了。”语气带着少有的不耐烦,确实是急透了。
    沈沅执着地又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阿末,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第116章 修罗局
    唐二等几个亲兵怕杨寄不耐烦,赶紧上前劝:“夫人,这会儿有啥事,等这里忙完再说。将军现在心里急,这是全营的大事,也是姑臧,乃至凉州的大事。夫人等一等吧。”
    唯有杨寄,倒扭过头来,直视着沈沅问:“你说说看,什么主意?”
    沈沅见他肯听,心里松了松。她指了指地上的积雪:“姑臧大寒,不过是下了一日的雪,窗户下的冰凌已经结了老长,你看这些士兵,头发上滴下的汗珠也是瞬间就凝成了冰粒子了,这真正是滴水成冰!若是嫌壁垒的牢度不够,可否打了井水浇上去,凝成一层冰就等于在这土夯的墙外头加了一层大青条石的城砖。”
    杨寄没听完就明白了。时间紧迫,连‘谢’字都来不及说,连连吩咐人去深井里打水。井水不冻,但是打上来不过片时,上头就是一层薄冰。均匀地浇在土墙上,少顷就凝了一层冰壳儿。
    他们干脆熄了松明火把和羊角军灯,接着天上的星光和地上反射的雪光,蚂蚁递食一般在壁垒边递送水桶。一根根手指俱是冻得通红,而身上汗流浃背,累得要命却不敢稍作喘息。
    天黑透时,遥远的铁骑已经近至里许。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手里的松明火把在晚上的北风中忽明忽暗,连成长长地一线,如同一条火线横亘在乌青的天地交接处。再近些,便可看见他们的人和战马都用着铁甲,倒映着火光。
    “也不很多。”杨寄打眼估计了一下,“一两万的样子。我们这一营大约也是这个数。还有几支队伍在姑臧城的另一头,赶紧用火光知会城楼上的守兵。”
    他的心略定了些,拍了拍身前壁垒,那里已经被冰层冻得硬邦邦的,估计一般的刀剑也只能砍出白印子来。
    骑兵速度极快,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已经近在咫尺。突然,前锋的马匹嘶鸣着蹶倒了几匹,骑兵们勒住马慢了下来,几名前哨下马在土里捋了几把,拉出了一串铁蒺藜。还未反应过来,守在壁垒前十余丈的木栅栏处的箭镞也铺天盖地地飞出去,势头之猛,硬生生把那支队伍压得退了回去。
    杨寄估摸着箭已经射得差不多了,举起号令的火把挥了挥,示意弓箭手退回军营的壁垒后待命。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骑兵那里先耐不住了,又发起了第二轮攻势,这次小心翼翼先派出一支步兵,人工扫除了地上刺脚绊马的铁蒺藜。突破了铁蒺藜阵,再是重骑,一举冲破木栅栏,来到壁垒之下。
    杨寄不多言,一挥手里火把,大家心知肚明,全数蹲在了壁垒的雉堞后。杨寄也熄灭了火把。这一下,他们在暗处,而骑兵在明处。
    看打扮,这是一支北燕的胡骑,铁盔边缘垫着丰厚的羊皮毛,半张脸都被遮在高高的皮领子里。铁甲上积着雪花,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闪着橙红色的光。他们先放了一阵箭,箭镞打在冰层上发出打滑的“噗噗”声,接着又靠近了用擂车,但之于厚厚的冰面,坚固得铁一样,无疑也是蚍蜉撼树。
    “客人来了!茶水招呼着!”杨寄突然怪喊一声。旋即,早早预备好的滚水沸油“哗啦”一下朝壁垒下招呼了过去。被烫到的骑兵哇哇惨叫不已。之后,弓_弩大作,冰渣子水和滚开水轮番供应。北燕骑兵见势不妙,他们本就是机动作战最灵,犯不着在城池壁垒上损兵折将。只听一声锣响,马匹被圈过身子,飞驰而去。
    “追不追?”
    杨寄看了看壁垒下,已经是坑坑洼洼结了冰。他们的骑兵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冰雪里做过战。于是他摆摆手:“不是追击的时候。倒是要赶紧往城里递信,小心他们劫掠其他几座城。”
    这一夜很难入睡,杨寄靠着露天的火盆,坐了一夜,随时警惕北燕骑兵的反攻。好在一直到天亮,也都还相安无事。
    东方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四处慢慢明亮起来,四野茫茫俱是白色,远处的沙柳和胡杨似一道道黑黢黢的剪影落在天际。而洁白的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斑斑驳驳的血迹,冻住在这片琉璃世界里,仿佛昨夜的刀兵仍不曾离去,记录着人类最黑暗的一面。
    杨寄起身,两条腿都冻木了,他说:“拿点酒,给大家伙儿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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