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瞥眼望望杨寄,还有那十来个虎视眈眈的军士,没敢做声,眼泪“吧嗒吧嗒”往水里掉落。好容易到了江对岸,杨寄他们脱下甲胄丢在船上,又留下一人看守船夫,等其余的船也来齐之后,带上弓箭刀枪,跟着杨寄,小跑步朝历阳的方向摸去。
    三里地在一番疾跑之后也不过一刻钟的事,江岸都是新生的芦苇,从密密层层的干枯老苇叶中探出头来。杨寄他们果然看见历阳的江堤边,密密地埋伏着人。两边都不点灯火,但是沿江的桓氏军士,其剪影恰恰落在夕阳的最后一丝紫红色余晖里。他们屏息凝神地望着江面,点着渔火的船只慢慢驶近,但始终不到硬弓的射程,那些埋伏的人们似乎也一直焦灼不安地起伏乱动着。
    杨寄打眼看去,并不能看出沿江安排了多少人,他带的那些人也不免有些犯怵,压低声音问道:“杨校尉,我们这里区区四百人而已,他们不知道有多少啊?万一悬殊太大,再是背后偷袭也没有用啊。”
    杨寄愈是心里紧张,愈是语气平淡,低声笑道:“放心吧。我和桓越赌过几场樗蒲,这小子好大喜功,脑子却不大转弯,那时棋枰上就是喜欢分散各子儿,想着能多赢一个是一个,而实际是输完这里输那里,一个空子都钻不着,一处领地都保不住。今日他布阵,想必也是这个思路,沿江分散他的人,想着防线越长越好,越多捉我们一个是一个,却不想背后藏着偷偷而来的我们呢!”
    江上骤然起了一阵东风,说时迟,那时快,杨寄用他最快的速度,点着火折子,在浸透油脂的火把头上一晃,火便熊熊燃烧起来,他把火把一举,江上得到信息,也纷纷点起了火,远远望去,只觉得江面上影影绰绰全都是船只,少说也是数百艘!
    桓氏的军士们看得愣神,怎么都没算过来:敌军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他们还未注意背后的火把,倒是远处在城墙角楼上放哨的瞧见了,可惜又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杨寄更知自己以少战多,事不宜迟,喝一声:“快!”那些训练有素的虎贲侍卫,已然把手头包着油布的箭搭到弓上,点上火,朝着江堤上射过去。夜空中,如同划过点点红色的流星雨,而江堤上的烂泥滩里,全是干燥的枯芦苇,瞬间着了大火,蓬得半天高,桓家的军士,半是身上着火,半是吓的,几乎全数蹦了起来。
    而江上,以火光为号令,突然逆着风一阵加速,眼看那百十盏渔火已经到了眼前。桓军以为不敌,已然乱成一锅粥,狼奔豕突。杨寄的人都是轻身上阵,也不肉搏,只远远地放箭,带火的箭中夹杂着锐利的锋镝寒光,瞬间把江堤变成了一片赤红的人间地狱。
    渔船上的虎贲侍卫们也跳了下来,他们身着重甲,裹着潮湿的斗篷,近身打这些已经没有斗志的桓家士兵简直是切菜砍瓜;大火中,更多人翻滚呼喊,却也无力抵御无情的烈焰,有跳进江里求得清凉的,更多不会水的,瞬间就被江流冲走了。
    但也只有跳进江里的士兵,才算死得清醒:建邺来的船只根本没有数百之多,不过是杨寄他们把船桅上系上绳子,连在一起,在绳子上高高地挂了一串灯火而已。
    敌人杀得差不多了,两支队伍会合,给那些没死的补刀。大火映在每个人脸上,照得人脸半黑半白,汗血交流,个个宛如厉鬼从修罗地狱中爬了出来。
    昏昏昧昧中,杨寄有些恍惚,手中刀刃上滴下的血,敌人颈中溅出的血,在他的衣裤上画出一道道暗红色的豹斑虎纹。突然,谁在后头狠狠揍了他一拳,杨寄本能地回身一刀,那人动作也快,起刀搁住,然后一口带着腥味的唾沫喷在杨寄脸上:“混蛋杨寄!你什么馊主意!这场乱杀,我叔父——我们的中领军——被绑在芦苇丛中的,活活烧死了!”
    杨寄怔怔然愣了片刻,突然狠狠一甩手,劈面给了骂骂咧咧的曾川一个耳刮子,怒声道:“横竖是死罢了!要问罪,回建邺再问!现在这里,我是校尉,我是最高领军长官!”
    曾川给他蓦然的一爆发居然吓傻了,捂着脸连疼都觉不出。而其他人,早就为杨寄指挥这区区数百人打赢的逆犄之战服帖得五体投地,怒冲冲看着曾川,护着杨寄左右。杨寄在火烧芦苇的“哔剥”之声中,看了看已然委顿的那些碧绿的新苇,冷着脸环顾四周,说:“这会儿计较,简直是蠢透了!历阳城里的援兵正在赶过来了。你们听见马蹄声了吗?”
    众人都愣住了。
    “走,也来不及了。”杨寄战神一般,高大的身躯挺立在火光中,鲜血纵横的脸一闪一闪地映着火光,忽明忽暗,又如同鬼魅,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引领众生的微笑:“既然来了,兄弟们,像个男人一样打吧!!”
    ☆、第72章 进城
    他这里抱着赴死的决心,桓越却和杨寄所料的一样,自以为勇猛,实则却是莽撞;自以为缜密,实则却是瞻顾。
    一支骑兵派出来救援,马队却被熊熊的火势拦住了。马匹毕竟是牲畜,看到火光本能的畏惧;就是马匹上那些人,闻到人肉烤熟的焦香和血液的甜腥味,也忍不住作呕。天色暗沉沉的,少许几颗星子也毫无光泽,鬼魅般的身影排列在火阵之前,而江面已经没有了光线,船桅上挂着的数百只灯笼忽闪忽闪如红色的鬼火一般,除却在江水中映出诡异的绛红色蛇纹,也不能照见其他。
    马队犯着踌躇:建邺城里到底派出来多少人?!庾含章那个老狐狸手持兵符,若是急急调动周边的秣陵和丹徒的军伍,那么,小小历阳,城池再高大坚硬,被打下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双方试探地互相放了一阵箭,都在射程之外,也都不管,仿佛箭放完了,任务就完成了。马队很快圈过马脑袋,乱糟糟地又离开了。
    离江岸不远的历阳城,金鼓声乱蓬蓬响到二更天,城楼上火把乱晃,但增援的人一个都没出来。
    建邺的人已经唯杨寄马首是瞻,过来问:“怎么办?天若亮了,我们这出鬼影戏,就唱不下去啦!”
    杨寄道:“他不是先把战船从建邺开过来了吗?我看到就停在埠头上呢。船在我们手里,往建邺方向逃跑是我们顺水,怕他个魂!大家分拨儿,三分之一值守在岸边,三分之一上船检视,三分之一——养精蓄锐睡大头觉!”他气定神闲分配了一下,自己第一个找了江边一块平整石头,拿斗篷裹着自己,在火苗越来越小、但暖气犹存的芦苇荡边,闭上眼睛睡觉了。大家伙儿顿时有了主心骨,忙中竟然也带了三分胜利在望的喜悦。
    其实杨寄本人并没有睡着,他闭着眼睛,琢磨下一步的路数:既然打了,庾含章和皇甫道知就不能说他临阵脱逃了,但是,如果再继续下去,天亮自己的谎就会被桓越戳破了,下一步大约还是得逃。逃到哪里、怎么逃,才能做成沈岭所说的那种乱局呢?他又怎样才可以让自己强大起来,理直气壮地要回自己的阿圆呢?
    怕手下人心慌,杨寄刻意连身子都不翻,直挺挺地躺了半夜,然后才假做惺忪地起身,责怪身旁的人:“哎呀,都五更了吧?怎么不叫我换班?”
    旁人体贴地说:“杨校尉今日指挥辛苦,也该睡一会儿。咱们这么点人,三分之一都中了桓越的埋伏而被俘了,刚刚乱战中,这些人活下来的没几个。不过,我们其他人伤亡极少,三千人还有二千多。而桓越带出建邺的不足五千人,估计这会儿也就是三千的样子。”
    杨寄望望暗沉的晨光里远处的历阳城墙。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因它是所谓的“兵家必争之地”,给百姓带去多少苦痛。那灰色的城墙砖,此刻和灰色的天幕融为一体,略分浓淡,在东方渐渐亮起的鱼肚白中,像一道灰色的剪影,落在水墨画般的天地间。别人悲观的时候,他常常乐观,但此刻,大家都觉得有戏,他却独独悲观起来:“说得好简单!人家三千,打我们两千,我们有多大胜算?再说,人家据城,我们有啥?好学壁虎么?”
    大家又要笑,又笑不出来,愣怔地望着他们的首领,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从历阳城的方向,奔来一匹马,马上的人还看不清,但手中大大的白幡一眼就能看见。杨寄面色一凛,带着他的人疾步向前,这个骑马的人也很知趣,远远地就举起双手,示意他并无武器,然后勒着缰绳放慢了速度,到了还有数十丈距离的时候,干脆下了马,大声喊道:“我有陛下衣带诏,找你们的领军说话!”
    杨寄不自觉地回头看看远处的江面,好在雾霭浓厚,隐隐几根船桅竖着,也看不清楚。他忖了忖自己这里的实力,压低声音道:“我来诈他一诈,你们别多嘴。”
    他大大咧咧迎上去,仔细打量了来人,才说:“我们中领军曾公,正在指挥江上布防,命我前来接待。我是这里的校尉,姓杨。”
    那个人不怕死,敢在这时候孤身过来和谈,势必是个人物。果然脸上笑容宛然,弓了弓身说:“啊,原来是杨校尉!失敬失敬!曾领军……不在……”他目光闪烁,灵气流转,笑着说:“那就杨校尉好了。不过敢问,杨校尉的名讳,可是单一个‘寄’字?”
    杨寄是小民,不讲究避讳这种事,但对方特特地问名字,显然是有谋算而来,杨寄故意一皱眉,大老粗般说:“不错,在下杨寄。你有话,先对我说好了,我去转达我们曾公便是。”
    来人笑眯眯说:“陛下诏书,就是请杨校尉入城一谈。杨校尉可有这个胆子?”
    这不是请君入瓮吗?杨寄心里有些忐忑,不觉又回头望了望,再直面来人的脸时,他已经镇定地做好了演戏的准备:“老子就是护驾来的,陛下若是安好,总得让臣等一见才好。既然吩咐我去,我自然有这个胆子,反正我们曾公在后头候着,万一我有个好歹,他必然会为我报仇雪恨的。”
    后面只有“曾公”的焦黑尸体,谎话撒起来溜,拆穿了就玩儿完!建邺来的这帮人心里都紧张起来,不知道杨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目前花头快要戳穿,也确实需要有个善于忽悠的人去忽悠一下,只能随着点头:“曾公饶不了你们,我们也饶不了!”
    来人笑道:“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我今日来这里传话,大家也不会随意把我杀了不是?放心,杨校尉是陛下和桓公最看重的人,别说他担着接旨传话的重任,就是从惜人才的角度,陛下和桓公也不舍得啊!”
    他说的也有理有据,杨寄想了想:在这里拼死拼活地打仗也是赌命,到城里去探探情况也是赌命,在这里赌,自己这方人少,等于已经摇了个最下的杂采了,想要死局里翻出仙着,难度太大;但是进城,听起来孤身一人、深入绝地很是可怕,实则是个活络的机会,不抓住才可惜了。他伸手道:“那陛下的衣带……诏呢?”
    那人小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又从布包里取出一条裤带,亮黄色的好丝帛,上面淋淋漓漓写满了字。他把这条写字的裤带,恭恭敬敬双手捧给了杨寄。
    杨寄有一瞬间的嫌弃——皇帝的裤带,那也是裤带啊!换个啥名儿叫“衣带诏”!他用俩手指,捏脏东西似的把裤带捏过来,好在上头是一股清新的浆洗熏香味儿,杨寄这才捧着仔细读起来。这妥妥的是一篇文人墨客喜好的四六骈体,杨寄读书不多,平日读个乐府、话本之类消遣消遣还勉强,读这道圣旨,一堆不认识的字,那是半日都没有读懂。
    来人倒也厚道,知道这帮“军爷”都是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的,和善地指点:“陛下说,母氏乱朝、干政,他做儿子的只能隐忍不发。后来,太后做得太过分了,竟然擅杀重臣,桓越不得已,护驾逃出,然而并不是想背叛朝廷。陛下希望庾尚书令不要助纣为虐,不分皂白,弄到臣子寒心。而建德王与太后合谋擅权,实乃国家之贼,请清君侧。”
    这下杨寄听懂了,桓越不打算与皇甫道知和庾含章同时为敌,挑了半天,还是挑软柿子捏。但是,他如何保证庾含章这个老狐狸就会与他合作?杨寄装傻充愣地点点头:“我一个粗人,这些话我也听不懂。既然请我进城,我只管听到什么,就和我们中领军说什么便是。”
    来人若有深意地一笑,点点头:“杨校尉说得是。那么,请卸兵器,随我进历阳城吧。”
    杨寄忖了忖,孤身一人,有兵器也干不过一群,还不如干脆大方点。于是,他解下身上所佩的刀和箭囊,本来就没有穿盔甲,散穿着里头的衣裳,就孤身上马,跟着进了历阳城。
    城门口薄薄的雾霭在晨光中渐渐散尽,宽阔的通衢大道,两边一点人声都不闻,也不像建邺和秣陵有热闹的早市。杨寄和来人的马蹄声在空寂中便显得格外清脆。走到城市中心,是历阳郡牧的官署,来人下了马,门口的士兵个个严阵以待,瞪着一夜没睡的倦眼看着他们。杨寄便知此刻这里是桓越所踞的地方,心神顿时提了起来。
    下马进了门,转过影壁便是郡守的厅堂,杨寄一身血迹,外表万般狼狈,却陡然看到梳洗一新的桓越,乌发玉面,着一身玄色深衣,披着雀金色的斗篷,负手而立,笑意宛然地在那里等候着他。
    上回两人见面,杨寄是潇洒英挺的侍卫,桓越狼狈逃窜,这次两人形象调转来。杨寄脸皮厚,胆子大,自己倒丝毫不觉得磕碜,昂首阔步上前,想了想礼数,还是只拱拱手,道:“桓公,早啊!”
    桓越看着他脸上还挂着红褐色的血迹,衣服更是斑斓一片,到处是撕裂的口子和烧焦的破洞,里头的皮肤都露出来了。他背着的双手探到颈下,解开斗篷的系带,然后几步上前,把尚带着他体温的雀金色斗篷,“呼啦”一抖,披到了杨寄的背上。
    “早上寒意如水,你穿得太少,当心别冻坏了!”
    ☆、第73章 拉拢
    桓越的斗篷温暖着杨寄被晨风吹得冰凉的身体,但是杨寄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柔软的面料闪着金绿色的光芒,刺着他的眼睛。杨寄几回想把斗篷抖下来,但是知道这样太失礼,还是忍住了。
    桓越衣裳整齐,脸上却有掩不住的倦容,他对杨寄道:“昨日你辛苦了,我派人伺候你沐浴更衣。”
    昨日他们作为敌军对垒,居然还说什么“辛苦了”!杨寄终于忍不住,说:“桓公,客套话不要说了,我是个粗人,听不惯。既然我是来拜见陛下的,你要么让我见陛下,要么……你想怎么办我也只好领了。”
    桓越好脾气地笑了,上下打量着杨寄:“怎么,你打算一身褴褛,遍体血迹,去拜见陛下?你们曾伯言就是这么教你面君之礼的?”
    杨寄听他这尖酸的讽刺,心里反倒安定下来,看看自己身上确实是污秽得可怕,别把那个说话都说不顺溜的娃娃皇帝吓到了。于是,他点头答应了。
    桓越像主人似的在前面引领,七弯八拐十分熟悉,眼看到了官署的后院,杨寄犯了踌躇,桓越懂他心思一般,道:“你不用担心!历阳的郡守曾是我阿父保举的,后来又娶了我的堂房姑母,彼此关系极为亲厚。历阳城外,还有我阿父的庄子和宅子。等事情平息了,我倒可以带你去看看。现在,郡守已经搬到另一处宅院去住,这里,就是留给陛下和我的。”
    他怕杨寄担心宅里宅外的那些不便,又劝道:“我临出建邺时,自然先回家,家里妻妾都是没脚蟹,带出来也是累赘,全数看着她们自尽了。所以只打点了些金银,带着几个儿女,余外便是建邺的部曲了——建邺是国都,部曲不敢多留,但是到了外头,皇甫道知马上就会知道,我桓家是不是好欺负的了!”
    深仇大恨,让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峻厉,但瞥见杨寄在偷望他,桓越又笑容微微的,亲手推开一间屋门:“这里是客房,简陋了些,还望海涵。下人已经去打热水了,服侍杨校尉沐浴更衣。”
    杨寄知道急亦无用,只能和桓越慢慢周旋,心思定了,行动也就从容了,此刻,他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果然是被他的汗水粘在背上,又被风吹得凉凉的;脸上、身上还有粘腻腥臭的鲜血,和着汗味、烟火味,也很难闻。屋子里干净整齐,散发着一股他熟悉的味道,绕过高大的云母屏风后,草席上摆着大澡盆,几个仆役进来,一盆盆往里头倒热水,最后又撒上蔷薇水,搅和得冷暖合适后,捧出各式澡豆、猪苓、香膏、粗巾、细巾,以及一套簇簇新的衣衫来。
    杨寄正在咋舌间,那几名俊仆上来,竟然动手动脚解他的衣带和裤带。杨寄慌乱地又是夺,又是捂,瞥眼一看,桓越也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更是尴尬死了,请求道:“桓公!我自己来就好。我是穷人家出身,没有这么多讲究,讲究多了,自己都觉得折腾死了。”
    桓越一挥手,那几个俊仆便退了出去。桓越温语道:“听说,秣陵的蓬门儿郎,小时候不过脱光了在河里涮洗涮洗,讲究些的,也不过沐发时烧些皂角水。你呢?不会也这么粗糙吧?”
    杨寄赔笑道:“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让我一个人呆着吧?小时候可以光屁股下河,现在可不好意思光屁股对人了。”
    桓越不易觉察地一挑眉,顿了片刻,才退了出去。
    杨寄四下看了看,才高高兴兴到屏风后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那些仆从送进来的只是中衣,却把杨寄身上穿的那套破烂儿带走了。洗完出浴的杨寄,握着湿漉漉的头发,穿上干松的细绢中衣,既舒适,又是不习惯。他朝外“哎!哎!有人没有?”喊了几声,外头冰清鬼冷,没一个人答应。他只能套上摆在外头的干净木屐,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了看,嘀咕着“活见鬼了!”纠结着要不要就这么出去找桓越,把他此来的事情处理掉算了——两方还在打仗,怎么他弄得跟太平年景做新郎官似的!
    “杨校尉沐浴好了?”
    背后突然传来娇滴滴一声,杨寄头皮一炸——倒不仅是为声音娇滴滴,更为这个声音明明是男人的!
    他一回头,只见一个粉嘟嘟脸颊、水汪汪眼睛的瘦高男子捧着衣物,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
    杨寄觉得这人面善,脑子里隐隐浮起一张面孔,但因为当时只是匆匆一瞥,怕认不真切,所以小心问道:“兄弟你是姓卫么?……”那人笑道:“弟姓卫,名又安,小字子都。”
    多么如雷贯耳的名字!多么闻名遐迩的人!杨寄张着嘴,竟没称呼得出来,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傻话:“你怎么来了?”
    卫又安笑道:“君子择善而迁。我看桓公是个英雄,自然少不得投奔。桓公特别看重杨校尉,想必杨校尉也是个大英雄呢!”他笑得媚答答的,杨寄一身鸡皮疙瘩往下掉,见那张粉脸还凑过来了,更是忍不住就退了两步,嘴里敷衍道:“啊啊!久闻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卫又安抚了抚脸,故作消沉:“唉,人人闻我之名,不过是一副皮囊,又有谁知我的胸腔里,也是英雄男儿的心呢?”
    杨寄看他脸上的铅粉,刮下来只怕要有半斤,这么副“皮囊”,会装怎么样的“英雄男儿”心,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杨寄敷衍道:“是是!卫兄弟弃暗投明,真是英雄男儿!”他也有点好奇:“后来,太后怎么死的?”
    卫又安嗤笑道:“那个老淫_妇,死到临头还嘴硬,桓公瞧她恶心,便命把留在她宫里的几个面首一道捉来,全数扒光,用绳儿捆在一起给小皇帝看。然后一道溺死在御园的池子里了,说和民间淫_妇浸猪笼一般处置,为先头追赠的穆安太子雪耻。”
    杨寄脑筋转得快,估计这个穆安太子就是皇甫道知的嫡兄,还没登上皇位就被庾贵妃弄死的太子了。人死了还带着那么大一顶绿帽子,估计这太子虽然是个白痴,在地下也是恼火的。桓越做事,没有底线,但也不是全不讲究道理,倒也是个聪明的人。他还在怔怔地想,突然感觉卫又安的手拂过他的胳膊:“噢哟!穿得有点薄,杨校尉冷不冷?”
    杨寄刚刚平息的鸡皮疙瘩又争先恐后地出来露面了,他躲开胳膊:“我不冷。”卫又安又道:“淴浴之后人会渴会饿,我叫人给你弄点东西来吃。”他向外嘱咐了一句,不屈不挠又凑过来,这次干脆抚弄到杨寄的胸膛上,一副痴绝的表情:“杨校尉的胸肌真硬实!真温暖!怪不得说不冷……我倒是有点冷……”
    杨寄闪身:“对不住,我这里没有衣裳,你叫外头人给你送件进来?”
    卫又安吃吃笑道:“傻瓜,燃上熏笼,我们一齐坐上去,不就不冷了?正好还可以给衣裳熏熏香。可叹这里到底不如建邺皇宫极多!我最喜欢的零陵香膏就没有,只能勉强用市井里的桂花发油来梳头发,这个味道太像女人了。其实我是不喜欢女人的,太后逼得没有办法……杨兄你呢?”
    杨寄这才想起来自己为啥觉得这间屋子里有熟悉的味道,原来是沈沅一直喜欢的桂花油香气!但是那个像鼻涕虫一样又粘过来的卫又安让他着实受不了了,终于把他一推:“哎呀,抱歉啊,我倒是喜欢女人,尤其是喜欢自己的女人。”
    屡屡拒绝,卫又安就是傻子也懂原因——这种东西勉强不得。不过,他的任务也止于此,这块鲜肉,能尝尝滋味当然好,尝不到也不要紧。他笑了笑,正好见仆役从外头捧了衣服来,便亲自拿着抖开:“好吧。陛下应当也久等校尉了。”
    杨寄跟着来人,一直到了官署正中一路,一间明轩外,桓越正在门口站着,见杨寄来了,表情没有先时那么热情,但依然很客气:“杨校尉。下人们服侍得可周到?陛下在里头等校尉觐见,校尉可知道进去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些什么?”
    里头那个白痴皇帝只不过一尊任人拿捏的傀儡,外头立着的这个才是说了算的人。杨寄顿住步子,拱手虚心求教:“桓公请指教!”
    桓越笑意亲切了些,谆谆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不愿意自己身边有掌握国柄的权臣藩镇——如今这个权臣藩镇,就是建德王皇甫道知!之前几场大仗,无一不是因他而起:庾太后扶植废帝在朝时,也没有弄到天怒人怨,他非要给自己兄长出头;四王不服他背信弃义,一人独大,他非要把四王逼得起兵造反;江陵王本已上表求恕,他非要皇甫道延以死谢罪,将他逼入北燕;如今,我父亲身为他的舅舅,被赵氏贱妇设计栽害,他也故意作壁上观,想着铲除我父亲这样一个可以钳制他的人……我知道你之前一直是皇甫道知的人,但若说忠心,只怕也谈不上,他拿杨校尉你的亲人相威胁,为这种人做事,憋屈吧?”
    杨寄听得很用心,但一直不置可否,直到最后,他想起阿圆,想起皇甫道知曾以刑责沈沅相逼,使自己不得不俯首帖耳,心里的愤恨也终于随着桓越的喋喋而渐渐膨胀起来。、
    “但是,”杨寄道,“我的家人还在建邺,我若反水,他们就活不成了。”
    “一个妇人而已!一个女儿而已!”桓越不屑道,“我的一妻十二妾,全数在我离开建邺的时候自尽了,死得其所!我的女儿,除了长大了能跟我乘马车的带出来两个,余外的也都葬身建邺,那又如何?大丈夫何患无妻,何患无子女?你跟着我,将来天下的美貌女子、聪慧女子,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杨寄脸色冷硬,好半晌方说:“天下再多女人排排队供我选,我也只要我现在这个!”
    桓越嘴角抽搐了两下,带着些对杨寄这种小家子气的鄙夷,冷笑道:“那也无妨。现在也不需要你和皇甫道知翻脸。”
    ☆、第74章 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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