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未心中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心理预设,此时倒也看开了一点,还能提笔和张太妃寒暄:
    “如今太医局不可信任,全靠张姑姑照拂,您想要什么赏赐,不妨说来,如果朕能做到的,一定如你所愿。”
    刘凌不知道刘未写了什么,可看到一旁的张太妃眼睛里突然爆出灿烂的光彩,便知道是大喜事,忍不住屏住呼吸听她会说什么。
    “我知道要求别的您也为难,我也没什么要求,陛下能不能给冷宫里赐一些珍馐佳肴、新鲜蔬果呢?”
    刘凌一怔,刘未也是一怔。
    张太妃却并不觉得自己说这个有什么丢人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什么新奇的蔬果了,以前三儿,三殿下在的时候,有时候还会送些频果和橘子进来,但毕竟数量太少,一个还要好几个人分。静安宫的果树早就死了,也结不出什么果子……”
    她伤感地说道:“薛姐姐她们都觉得这些口腹之欲,并不是我们最困难的地方,可我一直认为,人要吃的是人该吃的东西,才有人的尊严。逢年过节,应当是欢庆之时,我们却只能粗茶淡饭,不,有时候甚至无米下锅,陛下,您没有饿过肚子吧?我以前也没有过,但自我们进了静安宫后,饥饿和寒冷就一直和我们为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我们都不必饿肚子。”
    刘凌听着张太妃的话,想起自己当年在含冰殿饿到不行,不得不卖乖去静安宫里讨饭的日子,忍不住鼻中一酸,落下泪来。
    宫里有多少人真的饿过肚子呢?她们原该是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的名门贵女,如果不是嫁入了宫中,恐怕此刻要么儿女承欢膝下,要么家中兄弟姊妹和乐融融,又何必如此煎熬?
    刘未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口,才想起来自己说不了话,提笔在纸上写道:
    “当年……”
    当年二字落下,刘未突然顿住了笔,将那两个字重重划掉,又重新书了一个大字。
    好。
    张茜欣喜地对着刘未行了个礼,一丝奇特的微笑挂在她的脸上,她似乎已经能想象到薛芳摇着她的肩膀大骂“你那么辛苦出去一趟丢人丢到姥姥家结果就着刘未要来这些破东西”的表情,可她却一点都不后悔。
    王姬为碧梗米落过泪。
    薛芳为一条火腿任由宫中的内侍拿走了她最爱的画。
    窦太嫔头上的首饰一点点没了,换来的只不过是一筐梨而已。
    她们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些食物,而是借由这些东西,回想起还自由的时候,那些当年吃着这些时的场景……
    自在的,仿佛还在自家的闺房之内,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快朵颐。
    刘未吩咐岱山记下赏赐之事,立刻去办,又嘱咐刘凌将张太妃送去紫宸殿的偏殿先住下,直到他身体安稳一点,再送回冷宫。
    刘凌明白他的意思,太医局出了事,太医们群龙无首,张太妃无论是医术还是资历都足以震慑这些医官,况且她还有杏林张家传人的身份,翻不出什么风浪。
    可他无法告诉自己的父皇,刚刚被内尉压出去的孟太医,曾是张太妃青梅竹马的师哥,留在宫中的原因,还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师妹。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张太妃这件事,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面貌去面对孟太医。
    他的初衷原本是好的,可如今……
    “三儿,怎么看你心事重重的?”
    踏出寝殿的张太妃纳闷地看着刘凌。
    “没什么,我在想太医院里的太医们都在协助内尉彻查八物方之事,张太妃最近恐怕要累一点。”
    刘凌冷静地道。
    “我累什么,不是还有师,呃,孟太医吗?”
    张太妃看了看左右,发现一直都有太医来来去去,没敢喊出那个称呼,只是高兴地笑着。
    “明天开始,我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一起炼制正确的八物方了?”
    “这个……”刘凌为难地摸了摸鼻子,“他是太医令,局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要先去处理李明东怎么做手脚的事。”
    张太妃“啊”了一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
    “我先送您去父皇安排的住处,然后去内尉府看看……”
    刘凌感觉自己快要说不下去了。
    “您跟我来……”
    “殿下,您看那边。”
    张太妃好奇地指了指廊下转弯处抱膝而坐的一个医官。
    “那医官是不是我们刚进门时,帮孟太医整理衣冠的那个……”
    ……相好?
    刘凌闻声看去,点了点头:“那是李医官,当年是孟太医召入太医院的医学生,算是半个弟子吧,已经跟着孟太医许多年了。”
    “许多年了啊……”
    张太妃又多看了他两眼。
    也许是对张太妃的目光有所感,那医官也看了过来,当见到张太妃时,他怔了怔,突然一下子跳起了身子,朝着刘凌和张太妃就走了过来。
    一旁的侍卫自然不会让他这样冲到皇子的身边,连忙出列阻拦,张太妃心中有其他猜测,对待李医官倒有些“自己人”的亲切,低声和身旁的刘凌说:“你让他过来,我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难道是来认师叔的?
    吼吼吼吼,她可从来没有过小师侄啊!
    刘凌从善如流地吩咐侍卫放了那个医官过来,却见李医官径直到了张太妃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直接递于张太妃之手,硬邦邦地说道:“太医令大人离开之前,嘱咐下官交给您的,说是他研究了许多年的一副方子,听闻您是张家传人,想要和您‘探讨探讨’。”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尤其是刘凌。
    “太医令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希望您能保密,不要让别人偷了去。”
    张太妃云里雾里的接过了那张纸,还未打开,就听见李医官接着既道:“既然是太医令的心血,您还是在无人的地方再看吧!”
    “你这医官,我难道还要偷学什么医术不成!”刘凌好笑,“你不必这么小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医官对两人也没有多热络,东西递完转身就走。
    “一辈子的心血?”
    张太妃突然感觉那张纸沉甸甸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疑问。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说?”
    ***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讯赶到内尉署的吕鹏程满脸震惊。
    “这根本不像你会做的事情!”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孟太医冷淡道:“李明东找我要云母,我知道他在为陛下看脉,所以就卖了个人情,我怎么知道云母还有这么多种。”
    “你会不知道?”
    吕鹏程压低了声音。
    “我信你才有鬼!”
    孟太医一言不发。
    “陛下到底还有多少时间?”
    吕鹏程凑到栏杆旁,小声地询问着。
    孟太医看了吕鹏程一眼,挑了挑眉。
    “如今我不在紫宸殿当值了,您该去问当值的人。”
    “孟顺之!”
    吕鹏程有些烦躁地一拍栏杆。
    “事情有轻重缓急你知道吗?我也得想法子保证冷宫不会出事,我得有时间!”
    “吕寺卿,三殿下奉陛下旨意来了。”
    内尉署的内尉长匆匆下了囚室,面露为难之色。
    “您看您是不是……”
    “我知道了,我这就从后门走。”
    吕鹏程郁闷地回身看了孟太医一眼,连忙跟着差吏从另一条路离开。
    吕鹏程走了不过半刻钟时间,刘凌在狱卒的指引下,一步步下了石阶,来到了内狱之内。
    孟太医有些讶然地看着刘凌,似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让他来。
    “我骗他们说父皇让我来看看的。”
    刘凌挤了个鬼脸。
    孟太医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如今视同储君,随便说一句话,自然和以前大是不同,而且也不会有人真去皇帝身边核实情况。
    谁都知道皇帝现在身体不好,一点就着。
    “我不知道孟太医知不知道‘八物方’的事情,也不想问李明东和你有什么关系。”
    刘凌的表情突然正经了起来,他侧了侧脑袋。“但张太妃若知道你下了狱,肯定会很伤心。”
    孟太医的神色黯了黯。
    “张太妃说,云母和云英时令不同的事情,世上极少有人知道,云母用错,是情有可原,石芝出了问题,却一定是有人蓄意做了手脚。方太医身份不明,但您也摘不干净,最好的可能,就是父皇罢免了你的官位,将你流放到边境之地或军中去做军医。最坏的可能……”
    刘凌欲言又止。
    “不要让她知道我的事,我走之前已经让李兴吩咐太医局其他人,为我留最后一点颜面,对外便说我去协助内尉安排李明东的事情,横竖皇帝也留不了她太久,她又不爱打听什么,能瞒一时瞒一时吧。”
    孟太医苦涩一笑,“如果我真有什么意外,就和她说,李明东的事情牵扯太大,我办事不利,用人不慎,被罢了官,已经回乡去了。”
    “……我懂了。”
    刘凌点了点头。
    “我会尽力遮掩。”
    唯有这样,张太妃的内疚之心会少一点。
    “您保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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