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无言以对。
    顾渊低头抿了口清酒,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忽然道:“那些所谓‘诈尸’的事件,应该跟我要找的那个人有关。到时,或许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等进图州郡后,你便跟在荀月楼的身边,绝对不要离开半步。明白?”
    莫名转开又莫名转回的话题将苏青绕得有些晕,几乎要跟不上顾渊的思路。然而,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却是听出了其中的含义,恍了下神,不由问:“那老爷你呢?”
    “我自然有自己的准备。到时候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一有危险,你就让荀月楼带上你走,越远越好。”
    桌面在顾渊的指尖敲击下,一下又一下地散发着沉重的音,顾渊眺望着窗外,微散的衣襟垂落在夜色中间,莫名有些萧瑟孤寂的感觉。
    这种无由产生的感觉本不该属于这个男人,苏青眸里的光色微微一顿,取来一件外套替盖在单薄的背脊上,声音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到:“我一定不会干扰到老爷的计划。”
    背脊微微一僵。
    顾渊在片刻的寂静之间眯长了眼,月色落在他的眼睫之间,依稀有些迷离视线。指尖微微一触,下意识有想抚上她的手,却在固定的半空之中停滞过后,最后还是落了回去。
    对他而言,控制住自己,才是不会对身边的人产生伤害。
    ☆、第32章 危夜
    两人正相互无言,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争执。也不知道是谁掀翻了桌子,顿时一片嘈杂的声响,就跟拆屋子似的。夹杂在其中的是伙计和掌柜哭天喊地的求饶声,一阵高过一阵,此起彼伏的好不热闹。
    苏青凝声一听,有个陌生的声音不时地嚷嚷两句,听不清楚具体内容,只觉得那语调显得甚是趾高气扬,一副十足十的官架子。
    她心下好奇,问了顾渊的意思后,推门而出,想要去一看究竟。
    旁侧的房门恰好也在此时推开,蔺影与步羡音双双走出屋来,抬眼见苏青竟从顾渊房中走出,眼里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旋即默契地移开了视线,视若无睹。
    同层的其他两间屋里并没什么动静,屋内的人不知是已经睡了还是毫无兴趣,寂静一片。
    堂中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官差,看起来凶悍蛮横的很,旁边站了两个小衙役,也一副嚣张跋扈的劲。
    只见他此时正一脚踩着被踢翻的桌椅,举着大刀居高临下地叫嚣着:“又说没钱?官爷我都已经给你们拖了快整整一个月了,居然还叫唤没钱!今天再交不上税来,信不信爷就把你这房子拆了!”
    掌柜在旁边使劲地给伙计脸色。
    伙计本想作没看见,谁料掌柜已经冲上来直接往他的怀里探,不多会就掏出那张新打赏的银票,一脸讨好地递了上去:“官老爷,就这些了!真的只有这些了!您就帮帮忙,高抬贵手吧。”
    官差拿过银票来瞅了一眼,随手就藏进了怀里,然而懒洋洋地抬了抬眉,又把手一摊,道:“这些不过是税钱,拖了那么久没缴全,又害爷我如此辛苦地跑了那么多趟,难道就不该给些利钱或是跑腿费吗?”
    “没了!真的没了啊!”掌柜的快哭出来了,道:“最近图州这么大的祸事,哪还有人没事往这里跑啊。这些日子小店几乎就没开张过,就差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官爷你就发发慈悲,放过我们这次吧!”
    “没生意?我瞧着今天这客栈里倒是挺热闹啊。”官差抬头瞧见在二楼廊道旁站着的几人,本就不大的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缝,“啧啧啧,有男有女的,这还叫什么没生意?瞧瞧这位小娘子,长得还真好看,比郡里的姑娘们要不知道强多少倍去。”
    苏青莫名其妙被调戏了句,倒也不恼,笑盈盈地朝他甩了个媚眼,扬声搭话道:“这位官大哥怎么那么凶啊,瞧把掌柜的和伙计小哥吓成什么样子了。”
    官差闻言,笑得满身肥膘颤了颤,道:“小娘子有所不知了,我们奉命行事的也是苦啊!这不,城里店铺都关的差不多了,收不到钱,大半夜的还得跑这偏远地干活,可不累得慌吗!”
    苏青眼里的神色闪了闪,面上露出几分诧异,有意打探道:“图州郡里的店铺都关门了吗?这是为何!之前就有听说过郡里发生了诈尸的事,难道传闻里都是真的?”
    冷不丁听到这事被提起,官差原本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了那里,脸色微微白了白,道:“都别听他们瞎说,哪有这么邪门的事!那些都是疫症没根治而引起发的猝死,仵作早就验出了因由,谁料被外头这么风言风语地传了一传,倒还真像有那么回事一样。”
    “诈尸?什么诈尸?”蔺影不是很明白话中的意思,蹙了蹙眉。
    “既然都是流言,我们也不必多问了。”步羡音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瞥了蔺影一眼,就让他住了嘴。他显然已经从中听出了一下其他什么的含义,唇角微微勾起,笑道:“这位官爷既然有意想隐瞒什么,自然是有他的难言之隐,这样逼他说却也没什么意思。说是流言那就是流言吧。”
    官差脸色显然不大好看:“看你们是外乡人,官爷我也不太跟你们计较,但还是要警告你们一句——祸从口出!有些不该打听的事不该知道的事就少问少想,知道吗!”
    步羡音散漫地“哦”了一声,道:“现在官府里的人莫不是都这样,欺压百姓的时候驾轻就熟,碰到奇灵怪事就破了狗胆了?又不是没人传就没了那什么邪事,我看你来这收税,不过是因为夜色深了,不敢独自回图州郡城去,才来这里想故意借宿一宿的吧?”
    顿了顿,他轻轻笑了笑:“这么看来,这图州郡晚上,恐怕是真的不大太平?”
    苏青闻言眉头不由一皱。
    她本想从这官差口中打探点什么,谁料这人口风如此严谨,竟是把她的话都给堵了回来。
    然而步羡音分明应该不知道个中详情,如今怎的一副比她都还要熟知来龙去脉的模样,难不成刚才的对话中,她有不小心听漏了什么?
    那官差在步羡音一番话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甚是精彩,心里更是有苦难言。
    今日他本是出门公干,谁料中途出了点变故,待要回城时天色却已经晚了。图州郡最近一到晚上邪事不断,先前几度有人出门就遇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吓得谁还敢半夜出去晃荡!这不,入夜后在外徘徊了半天,他这才想起地界附近有这么一出客栈,就赶紧来蹭住一晚,所谓收税也不过是顺便的事。
    谁料到,居然三言两语之间,就被人把底细探了个干净。
    他心里暗暗腹诽,碍着面子却感觉有些过不去,顿时抬头怒视着步羡音道:“你们都是哪里来的人,这么居心叵测地蛊惑人心,信不信官爷我明日都直接把你们抓到大牢里去!”说着,忍不住瞥了一眼苏青,吞了口口水道:“不过官爷我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主,这么水灵的小娘子,一定会另外安排个绝妙的地儿。”
    话说到最后,显得有些露骨。旁侧的那些小衙役们都忍不住窃窃地偷笑起来。
    苏青在市井中见惯了这种下作的人,倒没太大的感觉,只是对他入夜后不敢归的原因有些好奇。
    本想问什么,只听身后房门忽然大开,有什么破空掠出,自二楼飞掠而下,恰好坠在官差跟前的地面上,深入几寸,只需要稍稍再往前偏一点,就可以刺入他的脚背,生生废掉一只脚。
    官差片刻间没来得及回神,全身一哆嗦,只感到背后的冷汗下来了。
    顾渊的声音沉沉地从屋里传来:“如果陈有为有那能耐关我们进牢,尽管让他来试试。”
    声音很淡,很沉,却像冰凉的刀子,在心间狠狠地一刮,就有一种深凝的冷意从胸口片刻间蔓延到了全身。
    官差本能地噤声,眼珠子滴溜溜地从几人身上掠过,却见个个对他的威胁毫无所动,联想到屋中人竟然直唤他们大人的名号,心里默认了几人的来历一定不凡,便识趣地不敢再有半句逾越的话。
    步羡音见他终于知道怕了,唇角的弧度微微浓了几分,道:“其实官爷也无需紧张,我们不过是想知道图州郡里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你放心说给我们听,我们定不会到处乱说传开去的。”
    说着,视线似有似无地落过旁侧的掌柜与小二,两人眼力劲极好,顿时识趣地往里屋退去。
    然而还未走两步,屋外顿时传来一些古怪的脚步声。
    官差的脸色顿时一变,尖声叫到:“还去快去关门!速度!”
    小衙役如条件反射般整个人都蹿了起来,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将客栈大门重重合上,落下门栓之后,还不忘推来几张桌椅,将大门牢牢抵住,仿似是怕什么东西冲进屋来似的。
    苏青留意到几人顿时如纸色般煞白的脸色,心头不由诧异,此时旁侧的房门忽然推开,柳芳华从屋中走出,沉着眸子淡淡瞥过望来的几人,道:“都来看看这个。”
    苏青没空再管楼下已经蜷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几人,跟在步羡音身后走进屋去。
    房间旁边的窗微微启开了一道缝,透过这条缝隙望出,是空旷僻静的官道。
    绵薄的月光仿似一层薄纱,将道路上几个僵硬前行的身影映得愈发惨白。一双双空洞无神的眼了无生趣,因难以弯曲的关节,整个走路的姿势都显得古怪地格外渗人。
    一步一步徐缓地挪动着步子,动作缓地如同木制机械,一个接一个地走来,似是受到什么驱赶,又如同不过是一次既定的游|行。
    苏青只觉得有一股凉意从背脊泛上,莫名想起了那日在樵头山上的情景,顿时一身的鸡皮疙瘩不可抑止地蔓了起来。
    如果这就是图州郡里入夜不得外出的原因,那么这些人,或者说这些尸体都是从那边来的话,现在已经开始开始出现在了远在郡外的这处地界,是否意味着,这些东西的数量仍在不断增长呢?
    ☆、第33章 许诺
    这些人,或者说这些尸体跟那日在樵头山上的凶悍比起来,却又不尽相同。虽然是格外的诡异,但动作上显得更加迟钝很多,且没有凶残地肆意破坏,倒似只是漫无目的地出来溜达一圈,并未见有什么攻击性。
    苏青越是留神琢磨,越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沉默片刻,蔺影当机立断地取剑走出:“我跟去看看!”
    柳芳华二话没说,也准备一同前去,却被步羡音轻描淡写地拦了下来:“我与蔺影一起去就够了,柳姑娘留在客栈等消息就好。人太多,难免会打草惊蛇。”
    苏青本想也装腔作势地跟他客套两句,谁料步羡音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这样径直跟了出去。
    到嘴边的话顿时一塞,就被堵在了那里,有种难以言喻的不爽感。
    “阿青。”顾渊在隔壁房间唤了一声,让苏青顿时收起了心思。
    临出房门时,可以感受到柳芳华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依旧清清冷冷,带着淡淡缱绻的哀愁。
    这些日子的接触,让她对这位安静隐忍的柳姑娘多少也有了几分认知。
    这个女子什么都好,奈何把感情埋藏太深,又不愿透露,许正是因为这样太过高傲的态度,难免要让她错过很多也失去很多。
    原本以为,若柳芳华真的有意与她来争顾渊的话,她着实凶多吉少,谁料,这种念头居然自始至终,只存在于她一个人的心中。
    在那个高傲如斯的女子看来,或许顾渊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根深蒂固的烙痕,然而,纵使这个男人千般万般的好,既然对她毫无情愫,也就不值得她苦心追寻。
    他便是她的师兄,仅此而已。
    在苏青看来,这位柳姑娘的冷傲,在某方面就而言,如荀月楼一般,看世间百态不过都是嗤之一笑。但两人最大的不同却在于,荀月楼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会去索求,而柳芳华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却不屑于哪怕片刻间的屈膝降态。
    然而,两人的这般态度孰对孰错,又有谁可以评判呢……
    “想什么。”顾渊抿着苏青递过来的茶水,抬了抬眼睫。
    苏青抬眸看去,望着那双深邃难懂的眸子微微出神,感慨万千下不由问道:“老爷可曾有过特别想要,却又忐忑不知能否最终得到的东西?”
    顾渊的姿势微微一顿,垂眸想了想,道:“有。”
    苏青本以为这样身份的人理当予求予得,不料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还有什么东西,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也不知道能否得到的呢?
    心里诧异,不由一愣间脱口问道:“是什么?”
    然而,顾渊却是抬头看着她,默声不语。
    苏青被他看得有些耐不住了,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如果老爷不想说的话……”
    “本心。”淡淡的两个字,落在僻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青的眸子微微张大,乍听之下对这个如此深奥的答复有些难以领会,待渐渐品味出其中的深意后,眼里的神色顿时也复杂了起来。
    本心。
    若不是这样一问,恐怕很难想到,在很多人眼里最简单最本质的东西,对这个男人而言,却是奢求至极吗?
    顾渊在她的沉默中却是淡淡地勾了勾嘴角。
    那双眼里的情绪因为没作伪装,显得格外清晰分明,与其说是一种感慨,倒不如更多了几分自然流露的同情。
    这种他本该最不屑,最讥讽的情绪,此时此地,莫名地竟没有引起他的半分反感,相反的,竟因她这么片刻间的领会,那么一瞬间,居然有一种不该存在的一丝安宁感。
    他抬眸看去,对上苏青的视线,问:“你呢。”
    苏青沉默了半晌,抿起唇,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回老爷,我想要的是,一世安宁。”
    月色下的弧度浅薄,一身素净的衣,让此时的容颜格外脱俗清雅。
    这样几分脱俗的姿态落入眼中,顾渊的眸子微微眯起,藏下那一瞬间的晃神。
    莫名想到初在府中时,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女人时的情形。
    当时的她如一朵傲梅,怎地都无法与市井的无赖女子作上遐想。
    “一世安宁?”他轻抚着桌檐的纤指微微一顿,唇齿边的语调深长地带着点缱绻的意味,徐缓地开口,道,“我许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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