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翼点头,“也好,白日游湖,等入夜再进水轩。”
    跑堂利落的一躬身,将他们引到画舫停靠处,“公子们可以任意挑选,若需要伶人歌者,唤一声就是。”
    李欢卿挑剔的选了个怀抱琵琶的清秀女子,再钦点一位抱琴少年,同上画舫……
    ——“李欢卿?”
    有道是狭路相逢,越是不愿见,便越是能赶巧。
    商珝、李欢卿走在最后,闻言回头,正正看见着银蛟纹曳撒的济王殿下,再落后几步,便是一身靛青色直衣的当朝皇上!
    二人大惊,急忙欲先下拜,心中不由咕哝,这济王怎么把小皇帝也拐出宫了。
    小皇帝祁见铖忙大步而来,“速速平身,朕,嗯……我今日微服而来,便是想巡视民计民生,切勿扰民。”
    万翼走在最先,待发现少了两人回头寻来时,视线正与祁见钰对了个正着!
    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济王殿下率先移开眼,神情越发冷漠……
    想不到今日竟会遇见这卑劣之徒!济王殿下心有愤愤,面色黑得已经不是不佳可以形容。
    但小皇帝却完全没有眼色般,兴冲冲道,“既然这般赶巧,我们便凑成一桌聚聚也好。”
    祁见钰臭着脸,却不吭声。
    小皇帝便当他是默认,用力拽着他的手,带着身后一打护卫,前呼后拥的进了画舫。
    祁见钰从头至尾的黑面冷眼,他离琵琶女最近,万翼饶有兴致的数了数,一整个下午琵琶女至少弹错了8个音。
    济王殿下却是连眼角也不曾望过他一眼,只要一思及是与万翼同处一室,他浑身犹如被蚂蚁爬过,恶寒不适之极。
    在边疆的日子,激烈而残酷的战争,几乎令他以为,他已经将这个人忘了。
    夜宿营火,手握长剑时,脑中偶尔划过那人的只语片影皆被他恨恨封杀,到后来,只要提到万翼,便是反射性觉得那是个令人厌恶的无耻卑劣小人,恨不得他在这世上消失。
    可当他重返帝都,耳边关于这个人的消息越来越多……
    “天下莫不知万郎之姣也!”……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不过是皮相稍好一些,济王殿下对此嗤之以鼻,严禁他宫中提及万翼的任何消息。
    这济王一不开心,众人皆难放开怀抱,游船宴饮便在众人心怀各异的情况下草草收尾……
    待月出东山,临水轩台上人声鼎沸。
    这群贵族公子的组合打眼无比,在谋杀了无数眼球后,公子们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罗帕,进了水轩。
    第十四章
    轩馆正对着一片碧水,只从临水那面,顶部意思性的扯下两片薄得透光的轻纱,随风翻飞。
    入夜后光华四起,湖上灯火明灭的画舫如一条条浮出水面的夜光鲤鱼,远远传来笙歌笑谈。
    轩台上是一湾精巧引来的细细流水,蜿蜒着圈过每个人的坐席前。
    小厮丫鬟们怀抱着美酒佳酿,侍立在旁,酒过三巡后,所有人渐渐放开……
    小皇帝虽年幼,喝起酒来也不马虎,济王殿下更是把酒当水,面色如初。
    万翼站在上游处,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沿着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曲蜿蜒的水道,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要即兴赋诗或一展舞姿歌喉。
    若是什么才艺也拿不出来,便要罚酒三觥。
    美貌的侍女们则是紧随在万翼身后,时不时往流水中丢入煮熟的鸡蛋和饱满的红枣,任其漂浮而下,让宴客们随意拾用。
    这便是‘曲水流觞’,‘临水浮卵’以及‘水上浮枣’。
    “万郎,这一夜你都避在一隅专司奉酒觞,想赖过这比试吗?”太尉家的小公子被灌酒最多,此刻见到好整以暇的万翼,不由怨念道。
    万翼一笑,也不反驳,撩起衣摆坐入席中。
    轩台呈环状,因此不论他坐在哪里,对面的济王殿下皆要不情不愿的正对他。
    等万翼入座后,由侍童接手了奉酒觞的工作,果然,没过几轮,酒觞便在万翼座前停下,滴溜溜打转。
    “万翼,到你了!”
    他们可期待他一展风采已久。
    万翼接过酒觞,随意取过一旁全新的白玉筷,微启朱唇,“万翼不才,诗词不精,只得聊以作舞,贻笑大方了。”
    此言一出,李欢卿狼血沸腾,“万郎只管随意就是。”
    谁不知当年的万安精擅六艺,琴舞更是一绝,万翼乃是他的独子,自小熏陶,自不会差。
    万翼携着白玉筷徐徐走到场中,待站定,他右手洒然一压,手腕陡然发力,与左手玉筷相击!
    只听“铿”地一声清脆鸣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万翼低声长吟,拧身右倾,玉筷在肩部再击,“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他的动作极为舒缓,却应和着击鸣,自有韵律,带着隐匿初开的妖娆,与节奏融为一体。
    皎洁的月华仿如呼应他的舞姿,万翼微阖着眼,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颓艳,低唱吟哦,“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及脚踝的纤长束带坠着玉佩金穗,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铮铮摩擦脆吟。
    皎若明月舒其光,好一个月下美人!
    这清艳风雅的身姿透过灿烂灯火,隔着那片薄得几近于无的纱帘,令在湖畔水滨宴饮的京人纷纷聚来,共睹万郎风华。
    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却都鸦雀无声。凝神细听那隔水传来的低吟……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万翼折身侧击轩台,长吟再三“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在一片如痴如醉的目光中,济王殿下倏地扫兴地开口——
    “靡靡之音!”
    “哦?”万翼转身,自然地停下动作,惹来隔岸一片叹惋。
    济王殿下此刻也喝到兴头上,说罢丢去酒杯,拔剑起舞。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济王的舞姿与万翼截然不同,饱含着沙场征戮之气,剑光令人惊心动魄。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他身姿矫健,运剑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在‘流星’二字念完后,济王的剑势陡然凌厉,竟是往万翼而去,“十步,杀一人——”
    霎时满堂皆惊!众人还来不及喝止,剑尖却霍然在离万翼不过三寸时折身直下!
    真是一舞剑器动四方,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惊出旁人一身冷汗后,祁见钰方才好整以暇的吟出‘十步杀一人’的下句,“——千里不留行。”剑招如行云流水,连绵不断。
    再瞥了万翼一眼,很遗憾的发现他依然毫无动容,济王略收住猛厉无比的剑舞,拧腰退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无愧太学双璧。
    两人一番斗舞,一文一武,一柔一刚,教人大开眼界,目眩神迷。
    只是先前万翼舞至一半被打断了,那些平日暗中仰慕他的世家公子们心有不甘,等济王收势后借着酒劲儿起哄,要万翼将舞补完。
    万翼也不推辞,朝祁见钰拱手笑拜,“殿下也看到了,万翼实属无奈,只得让这靡靡之音再荼毒殿下一会。”
    济王殿下负手别过脸,冷冷哼嗤一声。
    万翼却是展颜,“既然‘月出’殿下不喜欢,我便踏歌以作……君子舞?”
    说到‘君子’这两个字时,万翼稍稍拉长了语音,带着别有深意的目光,凝望向他。
    济王殿下的脸色霎时变得青白无比。
    ……‘有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既然殿下嫌弃万翼是小人,万翼只好满足殿下,做一次动口的君子了。’……
    那个他恨不得彻底删除的记忆又浮上脑海。
    济王殿下每每思及被强夺走的悲催初吻,皆要恶寒愤怒痛心疾首。
    万翼似回味般拇指从唇上划过,那恶质的笑容,激得祁见钰恨不得当众一剑杀了他。
    “殿下,为何这般看我?”万翼却是无辜道。
    济王语塞,那般耻辱的陈年往事,他自然百般不愿令人知晓。
    小皇帝闻言也看向济王,“皇兄,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
    “……本王没事。”祁见钰从齿缝挤出一句,“大约……喝过了。”
    万翼淡淡的拉长声,“哦……”
    引得济王的冷目立刻杀来。
    他挑起人满腔怒火却仍是一派道貌岸然,缓步入场。
    侍女在他入场后恭顺的捧着一双绘上花卉图案的红木油彩屐,跪下为他穿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万翼潇洒的摇臂,转身,左脚前踏,木屐叩地声清越无比,“……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若说之前的月出是颓艳之舞,现在的踏歌便是一派高雅洒脱之态。
    万翼踏地为节,掩臂含颏,“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若翔若行,指顾应声。在踏足的起承转合间,拖曳着流动性极强的碎小步伐,从整体的‘顿’中霍然呈现一瞬间的‘流’,这流与顿的对比,形成绝妙的视觉反差……
    时而翼尔悠往,时而纷飙若绝。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他举手投足间,似有迷惑人心之力,叫祁见钰极力抗拒,却仍是无法控制地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似察觉到济王的视线,万翼拧腰微微倾向他的方向,他玉带窄腰,宽袍大袖,舞姿高雅,口中吟哦,“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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