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怀好意的“嘿嘿”笑了几声,做出一副想要靠近他的姿势,但是实际上却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了一个距离,就差豪气的拍拍他的背告诉他“别怕”。
    花渡忍不住捂住了脸,半天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往她身边挪了挪,趁着那些书生去翻找诗册的时候低声问她,“你好像很不喜欢八……现在长安的阴差。”
    怎么喜欢得来?一想到对方不仅挟持她去了一次阴间,还莫名其妙的说北帝送东西给她,引商就只想翻白眼。如今听他问起,不由好奇道,“你知道是谁顶替了你的位置吗?他说他姓吴叫……”
    “其实他姓范,叫范无救,只不过阴间的阴差鬼吏们都唤他一声八爷。”不等她说完,花渡已经抢先告诉了她真相。
    引商一时有些反应不来,还在傻傻问着,“你和他是相识?”
    “像我这样的阴差,没有权力当他们的相识。”花渡只是笑笑,然后突然说了一句很是莫名其妙的话,“你现在心情如何?”
    琢磨了一下他的意思,引商认真答道,“很平静。”
    见她确实像是很平静的样子,花渡才轻声将想说的话说完,“谢必安、范无救,我们阴间的人都唤他们七爷、八爷,可是凡世的人大多称他们为……黑白无常。”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引商还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些书生们已经把笔墨纸砚拿过来与花渡讨论书法了,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这个事实于她而言太过难以置信,反应过来之后,她不得不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捂着嘴跑出邸舍,等站到门外才用力捶了捶墙壁抒发自己的感慨。怪不得,怪不得她总觉得这些名字有些耳熟!这下子之前的困惑倒是都能说通了。
    跟着她走出来的华鸢一脸嫌弃的看着她这个举动,待她平静下来才问道,“有好事?”
    “算不上。”仔细想想,引商还是摇了摇头,毕竟那两人是怎样的身份于她而言没什么好处可言。可是这世上任谁知道自己在尚且活着的时候亲眼见到过黑白无常,都会难抑心中激动的。
    她把这件事悄悄说给了华鸢听,还问他知不知道自己那个朋友就是白无常,结果得来了华鸢毫不在意的回答,“黑白无常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次引商难得没有嘲笑他,经了这些事情,她也知道眼前这人的人脉不是寻常凡人能比的,所以听他这么一说,她连忙眼巴巴的问道,“那你还认识什么大人物吗?”
    “我想想……”华鸢当真认真回忆了起来,最后猛地一拍手掌,“知道了,我还认识孟婆!”
    “孟婆!”引商的眼睛亮了亮,好奇的问他,“孟婆长什么样子啊?真的是一个老婆婆吗?”
    华鸢只是神秘兮兮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不是……”
    看他的样子,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告诉她。引商盯着他看了片刻,干脆轻哼了一声回屋,“我找花渡问去。”
    好歹花渡也是阴间出来的人,怎么可能没见过孟婆,她想打听阴间的事情当然是去找他了。
    华鸢想跟她说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她转身回屋了,他愣是把已经张开的嘴重新合上,扭头便追着她进了屋,“我……”
    未等说完,便见对方冲着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抬眸一瞥,发现邸舍里那些书生们不知何时又开始比起彼此的字来,有几个写的倒是真不错,可是都与花渡相差甚远。
    引商自己写的一手好草书,自然欣赏书法出众的文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时候不适合,她怕是也要向花渡请教请教.
    没敢站得太近打扰他们,她往旁边退了退,华鸢身为这屋子里唯一的闲人,很不客气的往她身边一站,不等她站远就开了口,“若说字写得好……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个朋友吗?”
    他说过的朋友实在是太多了,引商随口问道,“哪个?”
    “很有才华,可惜二十出头就吊死了的那个,姓谢的朋友。”他一口气说完。
    引商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来理解这句话,原来上一次他说的那个才子就是谢必安啊!真不知道谢必安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竟要天天被他挂在嘴边,翻来覆去换着花样的提起。
    “你不喜欢你这个朋友吗?”她睇了他一眼,觉得纳闷,明明之前看他们相处得还不错啊。
    一听这个,华鸢就忍不住笑了,他倚在门边望向外面的风雪,漫不经心的说着,“我最喜欢小谢了。”
    与往常不同,这一次他的声音放得极轻,正好被差使去道观的天灵跑了回来,忙着听天灵哭诉自己遭遇的引商并没有听到他的下一句话。
    “喜欢到……恨不得毁了他。”
    ☆、第58章
    天灵还从未觉得这样委屈过。他明明是替自己九哥回道观的,谁知还没等走进道观大门呢,就见李瑾和卫瑕在屋子里吵了起来。
    说是吵也不对,毕竟怎么看都像是李瑾单方面的对卫瑕发火。而卫瑕的身子本来就弱,再加上心中有愧,被李瑾用力一扯衣领,就几乎要倒了下去。
    天灵也有些固执,虽然他总觉得这两人都算是道观的外人,竟然在道观吵架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但是不论怎样看,还是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的卫瑕更像是自己人。于是,在发现李瑾几乎要对卫瑕动手的时候,他想也不想就冲上去拦在了两人之间,结果可想而知,他哪挡得住已经动怒的李瑾,一不小心就挨了一手肘,撞得鼻子都快歪了。
    虽说这事只能说是李瑾一时失手,可是思来想去,天灵还是执着的觉得对方是个坏人。不仅来道观对卫瑕发脾气,还打人!
    引商一面帮他揉着鼻子,一面也偷偷跟着他埋怨了几声李瑾,可是归根结底,卫氏兄弟和李将军之间的事情是他们卫家的家事,哪轮得到他们这些外人多嘴。
    邸舍直到傍晚时分才彻底安静下来。
    书生们硬拉着花渡说了一下午的书画才罢休,可是正如引商所想的那样,虽说已经抹去了过往的记忆,花渡对古时的诗词歌赋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凭本能就能念背出口,但唯独对东晋之后的学问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说是相当茫然。到了入夜的时候,若不是因为邸舍要熄灯,他怕是还要捧着季初借给他的书继续看下去,那算是一本史书,记载了魏晋至今的历史,也记载了当年那些门阀士族的兴衰。
    在引商悄悄站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恋恋不舍的放下了手里的古书,毕竟寻常的凡人可不能像他这般,在没有光亮的地方还盯着纸上的蝇头细书看得起劲。
    不过这也足以让引商相信,眼前这人生前定是东晋时人没错了。
    “这上面说不定还有你的名字呢!”她朝着他晃了晃那本史书。这句话可不是说笑,这一天过去,她是当真觉得自己这位相好有留名史书的才华。
    可是花渡却在愣了须臾之后,认真的摇了摇头。
    “不会的……怎么会呢。”说话时,他的指尖不自主的攀上了脸颊上的那道青痕。
    也多亏现在天气寒冷,邸舍里又没有太好的炭火,他将整张脸都恨不得捂了起来,也没人觉得多么奇怪。一天过去,还是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他才敢稍稍露出了那道折磨了他几百年之久的伤痕。
    “上面所写的那些人,大多出身高门大户。他们的家族权倾朝野,又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面对少女不解的眼神,他只能这样轻声解释着。
    说的也是,如果当真是士族出身又如此有才华,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受这等侮辱刑罚然后处死的地步,莫说是当时的衙门,就连皇帝都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若说不是凡人所为还说得过去……
    想到这儿,她不由晃了晃脑袋把这荒谬的念头晃出去。花渡勉强咧了咧嘴,冲她笑笑,无言的示意她不用担心了。
    自己到底是谁?他当然好奇过,而且越探究越是好奇,越想继续追究下去弄个清楚。可是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是枉死城出身的阴差,之所以能从枉死城中走出来成为阴差,正因为他不想忍受无法报仇雪恨的痛苦了,唯有主动抹去过往记忆,成为现在的花渡,才能从那份冤屈中挣脱出来。
    若是忆起过往的一切,他怕是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背上的青狮吐焰还在,随时都能将妄动危险念头的他烧至灰飞烟灭。小小阴差的命,于整个阴间而言,不过是蝼蚁一般不值得一提。
    他绝对不能再想下去了,绝对不能。
    “咣当!”
    黑暗中的一声轻响,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那是举子们用作书房的房间传来的声响,引商等人本是蹲守在大家睡觉的房间里,眼下听了这响动,不由齐刷刷的抬起了头。听了一会儿,除了已经睡着的天灵之外,剩下的三人都小心翼翼的朝着那边走了过去。
    其实于花渡而言,犯不上这样谨慎,可是如今这事是旁人委托给引商的,他自然不想以自己的方式贸然行事。
    引商走得蹑手蹑脚的很小心,快要接近书房时才猛地停下脚步,扭头对着花渡眨眨眼,“看我的。”,然后便从怀里掏出了一道已经泛黄符纸贴在了书房门上,默默开始念起了咒语。
    花渡听她嘀嘀咕咕低声念了半天,虽说到最后都没听懂她在念些什么,可是这符咒显然是有用的。她的话音刚落,书房的门窗上便多了一根根闪着微光的金线,层层叠绕,如同将整间屋子都捆绑了起来一样,不留半点缝隙。
    待在书房里的那个东西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急匆匆的便想往外冲,结果非但拉不开房门,反而被门上的符咒弹了回去,连带着手指头都像是压在了烙铁一般,疼得他终于忍不住叫出了一声,“哎呦!”
    这声音着实有些耳熟。引商与华鸢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匆匆将符咒收了起来,一脚踢开了大门。
    只见一个年纪已经不算小的男人正捧着自己被烫伤的手在那哀嚎,看模样不是萧生又是谁?
    “你在这儿做什么?”引商本觉得莫名其妙,可是下一瞬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连忙后退了几步,警惕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
    都说书房闹鬼,书房闹鬼,难不成萧生就是那个科场鬼?
    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停留了一瞬,很快又被她自己给否定了。
    不对不对,如果萧生真的是什么孤魂野鬼,怕是连道观的大门都进不去,哪还能在他们那里留宿了一夜。
    而面前的萧生眼看着面前的道士后退摇头复又直起身子上前,他越觉得惶恐不安,连连求饶道,“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某才不是什么野鬼!”
    虽说自负又见识浅薄了一些,在面对这种要命的大事时,萧生可不会蠢到再端着什么架子,都未等引商他们开口逼问他,他就忙不迭的全招了出来。
    “某不是鬼,只是……只是想来这里看看其他举子们写得文章而已……”边说,他边抓起了散落一地的纸张高高举起,“你们看看……”
    花渡背在身后的手向着屋里的蜡烛一指,烛火很快就亮了起来,萧生吓得一哆嗦,引商则拿起了他手里举着的纸看了看,果然是住在这邸舍的其他书生所写的文章诗词。
    原来这萧生在道观时受了挫,又在酒肆里发现一同赶考的举子们一个比一个有才华,哪里能甘心?可是他自命清高,自然不屑于向旁人讨教,便趁着夜深人静时来书房偷看其他书生们所写的文章……
    “等等……”引商打断了他辩解的话,“真的是来看看而已?”
    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这可是季初等人准备拿去投献给长安城诸位权贵名士的文章。
    偏偏萧生在听到这句话时活像是被侮辱了一般,也不顾忌着许多了,蹿起身来一挺胸,便开始嚷道,“这是什么意思?小道长是在说某意欲偷盗别人的文章吗!”
    虽说尚不敢拔高嗓音引来他人,萧生仍激动得满脸涨红,就差声泪俱下的证明自己的清白。
    对于读书人来说,窃盗他人的文章变成自己的,可是一个大忌。这次同行的书生们彼此都算是熟识,更是没有担心过这种事情,很安心的将自己写好的东西放在书房里。
    看他的模样倒不像是在说谎,引商也觉得自己的怀疑有些过分了,连忙把质疑咽回肚子里,细心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放回案上。
    可是华鸢就没那么客气了,眼看着萧生还在那儿愤愤不平的说着自己的清白,他打了声哈欠,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精巧的小匕首拿在手里,然后懒洋洋的对准了对面的人。
    “嗖!”那把匕首被甩出去之后,便准确无误的划破了萧生的腰上的束带和衣袖,钉在了他身后的墙上。
    险些被刀刃割到手的萧生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待到回过神来想去摸自己的束带时,那根本应很是结实的束带竟断成了两半滑落在地上,他的衣袍一松,两张叠成巴掌大小的宣纸就从他的衣服掉了出去。
    除他之外,屋子里其他三人默默的低下头看去,一眼就认得出这是属于其他书生的东西。
    萧生的脸再一次的涨红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因为当面被拆穿谎言而羞于见人。
    引商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那两张纸重新展开放好,她已经懒得与面前这人说话了。
    刚好这时季初因为浅眠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连忙叫起了一众举子一起跑到了书房这边。无需多加解释,眼下的情形可以说是一看便知。
    引商没心思听他们质问萧生,走出书房之后还在想着季初所说的闹鬼之事。若说萧生就是那个鬼也不对,毕竟萧生还在道观住了一夜,并未在半夜三更跑回长安城的邸舍闹事。
    那这里到底是有鬼还是没鬼啊?
    她一时想不出个究竟来,干脆扭头问身边的人,“这里真的有鬼吗?”
    花渡是专门抓孤魂野鬼回地府的阴差,他总不至于像她一样蹲守在这里才能发现鬼怪的踪影。
    可是这一次花渡却没有爽快的回答她的问题,反倒与华鸢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了身后的季初。
    感受到背后那两道目光,季初不由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时先赔着笑谢了引商一番,这才爽快的表示,哪怕在书房捣乱的是萧生不是什么科场鬼,他们也会付上驱鬼的报酬。
    这样好的主顾也是很少见了,引商想了想,也觉得吃亏的不是自己,便笑笑答应了,还送他几道符咒留着用。
    这一夜,双方都放下心来好好睡了一觉。
    只是当翌日第一下报晓的鼓声响起时,引商刚刚走出邸舍的房门,便看到了撑着伞坐在房顶上的花渡。
    他把那把血红色的纸伞悬在半空中,自己则坐在伞下翻阅着那本东晋史书。但是与昨日对生前之事的好奇不同,今日的他神色悠闲,看似只是对书上所写的那些人物很感兴趣罢了。
    周围没有梯子,引商爬不上房顶,只能装作活动筋骨在下面冲他挥手。
    院子里的人太多,花渡跳下房顶之后走到偏僻的角落才收了那红伞,然后自拐角处走了出来。
    现下天气虽然寒冷,可是清晨的微风也吹得早起的人神清气爽,再过一会儿,各个鼓楼传出的鼓声便会一波波荡开,城内百十所道观寺庙也会撞响晨钟,钟声鼓声交织在一起,看长安城朝阳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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