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苏手上的动作一顿,听他继续说着。
    “许是幻觉吧,我想,都那么多年了,她大抵早已忘了我了。”
    宇文成都自嘲的笑,声音苦涩,“你大抵不知道吧,那个时候,不止你失去了一个孩子,还有我。”
    “你说多可笑,我同问柳日日夜夜在一起,却不知她何时身怀有孕的。”
    “可待我发觉的时候,留给我的,只剩下了一滩血痕,没有半点人气。”
    她不知道那一夜究竟有多么恐怖,瘫软在血泊中昏死过去的白衣女子,满地暗黑的血痕,蔓延了整个牢狱。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只为了一个名字,是那个女子死死守护着不愿透露一句的名字。
    他怎能不恨,谁能告诉他,他怎能不恨。
    他闭了闭眼,眼前又浮现出那一滩血痕,还未成形孩子在血泊里睁着大眼死死的瞪着他,像是在说,‘爹爹,你怎能忍心杀了我?’
    怎能忍心。
    他的灵魂已交托给了魔鬼,他再也找不回从前。
    没人回的去了。
    ☆、第十四章 叛国
    瑾苏回到营帐时,天际已有些泛白。
    许是太累了,她瘫软在塌上,睡意昏沉。
    这一年的严冬,太过漫长。
    她睡梦中因头痛转醒,颤抖着手掏出衣衫内的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囫囵吞下。
    浑身上下像是被百虫撕咬般的疼痒,瑾苏的牙齿狠狠咬在棉被上,额间冷汗环绕,唇上一片惨白。良久良久,才熬过了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环膝坐起,伸手拿过那个瓷瓶,上下晃动了几次。空空荡荡,所剩无几。
    这解药一向是每隔三个月送进宫城,如今三月之期已近,而她却已远走长安。
    苍白的容颜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许是熬不过这个寒冬了吧,她想。
    抬头看看,天似乎已快亮了。
    她起身下榻,慢慢整理好戎装,走出帐外。
    “萧姑娘。”
    “萧姑娘早。”
    早起晨练的小兵们热情的和她打招呼,瑾苏也点头微笑回应。
    这些兵将大多曾是跟随过萧老将军的,她瞧着亲切,又想将士们每日操练实在乏味,便与众人围成一周开始唠起了家常。
    “我随军那年,突厥进犯大隋,正值猖獗。安远老将军过世后,我们便跟着萧将军自京城到漠北,一路收复失地。”
    一个小将先起了头。
    “是啊,那时军中的左右副帅还看不上萧将军,说什么他一个二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领兵作战,要不是靠他父亲的关系,怎么可能担任主帅?”
    “那两个老家伙,不过仗着在军中的时间久了,狗眼看人低!”
    “不过还是萧将军厉害,没几天不就给了他们当头一闷棍?论武艺论兵法论策略,根本不输当初的安远老将军分毫。”
    “对啊,萧姑娘,你都不知道,那时候军中流传着最广的一句话便是跟着萧将军,没有打不赢的仗!”
    瑾苏双手环膝,慢慢扬唇,浅笑。
    “那,萧将军对你们众人可好?”
    “好着呢,亲如兄弟!”
    一小将抢着喊道。
    “对了,萧姑娘,你也姓萧,你和我们将军是什么关系呀。”
    有人问道。
    瑾苏抿抿唇,淡笑,“京城萧姓人家数之不尽,我又岂会与护国将军有什么关系?”
    “说的也是,”
    小兵点点头,低声念叨着,“护国将军,护国将军,也不知将军他现在怎么样了?”
    “当初朝廷非要说他是什么叛国邪教的首领,照我说,全是瞎扯的,将军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情?”
    “对对对,后来还给我们弄来一个什么楚中南,肥头大耳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这不,还不到一个月,就被我们给赶走了。”
    “一说起那件事我就想笑,小刘,你还记得那次你在楚中南饭里放的那一把巴豆么,足足拉了他一天一夜!”
    “可不......”
    小兵们嬉笑打闹混作一团,好似已脱离出了战场的紧张氛围。
    “快过年了吧。”
    有人这么说着。
    “是啊,转眼咱离家也快有小半年了,真想娘做的菜。”
    “我还想我媳妇儿,想她给我蒸的包子。”
    “就你有媳妇儿,还整天显摆显摆的!”
    “不过这清源的天儿可真够冷的,哪里也不比家里啊。”
    “............”
    瑾苏静静听着,突然就又想起了几年前的寒冬,对抗突厥的北关战场上,那人以一己之力独自面对敌方的万马千军,不顾自身安危,只为让将士们提早归乡。
    那些以鲜血沃灌的情谊是真的吧,她想。腥风血雨的战场之上,所有的感情都不参杂一丝虚假欺瞒,那人,是当真把这些将士们当做骨肉兄弟来对待了。
    “对抗汉军和突厥,你们可有必胜的把握?”她问。
    “那是自然,”一小将挺直了腰板,回答道,“我们可是萧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兵。”
    “对啊对啊,再说现今还有哥舒将军,宇文将军,还有萧姑娘,我们有信心!”
    “我知道你们都想家了,我又何尝不是?”
    瑾苏看着他们,低声开口。
    她想那个种满桃树的江都小院,那个只有他们的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定会尽我所能,让你们早日归家。”
    她用力保证。
    自那日约见萧望回城,哥舒瑀就有几分不正常。每每瑾苏问起,他也是三缄其口,绝不肯将两人谈论内容透露半分,还时常不在军中,也不知去哪里谋划些什么。
    她心头觉得奇怪,可眼下两军交战,也实在多不出功夫去想其他事情。
    一日汉军攻城,瑾苏同哥舒瑀一起领兵迎敌,隋兵勇猛,一路追杀汉军逃兵至山林之中。瑾苏刚刚斩下主将的头颅,正欲回头向哥舒瑀击掌庆贺,可就在此时,身后却被人猛地推了一掌。
    她措手不及,摇摇晃晃坠落马下,意识的最后,只剩下了男人冷冽如冰的一张容颜。
    兄长。
    她启了启唇,无声地念出这两个字。
    心一点一点的堕入深渊。
    ............................
    瑾苏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眼皮很重,她挣扎着想起身,才发现四肢竟被绳索束缚在一根红柱棱木之上,眼前的宫殿琉璃点地,金玉镶瓦,极尽奢侈。而面前正抱着双拳好整以暇看着自己那人,约是二十几岁的模样,衣着华贵,嘴角一抹玩味的笑意,眉眼间和杨广还有着三四分相似。
    “汉王杨谅?”
    “皇嫂好眼力啊,”男人低笑出声,细长的桃花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二哥可真是不懂怜香惜玉,这么一个倾城佳人,不乖乖的把你藏在后宫,而要你披甲入战场,整日和一些男人混在一起,当真暴殄天物啊。”
    “殿下有所不知,”
    熟悉的声音从后响起,却带着一丝她所不熟悉的邪佞之气,“我这个妹子啊,言则心怀家国和天下,高尚的很,又哪里是一个小小的皇宫就能束缚的住的。”
    瑾苏不可置信的向后望去,猛然,紧紧握住了拳。
    “还是哥舒将军识时务,”杨谅大笑出声,“现今有她在手,本王还愁赢不了这场仗么?”
    “那是自然,论宇文成都与她的交情,自然是不会置她的性命于不顾。到时我们再以同样的招数威胁杨广,殿下登基,必将指日可待。”
    哥舒瑀俯身,优雅行礼,“微臣在此,便先给未来的新君请安了,皇上,可千万别忘了答应臣的事情了。”
    “当然当然,”杨谅被这一声‘皇上’唤的欢喜,甩袖道,“他日朕登上大宝,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要多少美人佳丽尽随你高兴,再不用受制于你那个公主贤妻了,你可满意?”
    “那臣便多谢皇上恩典了!”
    他身上的戎装还染着敌军将士的鲜血,可看在瑾苏眼里竟满满全是讽刺。
    “为什么?”
    她闭上眼,轻声呢喃。
    她不敢相信,她怎能相信眼前这一切。
    “为什么?”
    哥舒瑀转头看她,冷笑出声,“各取所需而已,有何为什么的,你若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识人不清。对了,”像是觉得还不够一样,他啧啧,继续道,“不妨再告诉你一句,这件事的谋划还多亏了萧大谋士呢。”
    萧大谋士......?
    萧望......?
    那日他们相约谋划,竟就是这件事么?
    瑾苏瞪大了眸,只觉得浑身上下冰冷的可怕,即便四肢都被固定在那根红柱上,她仍是觉得摇摇欲坠,站不安稳。
    她呼吸凉薄,良久良久,轻扯启唇,一字一句,笑的嘲讽,“哥舒瑀,你不配以萧姓冠名,哪怕拿回了你的身份,你自始至终都只是突厥人的一颗棋子,一个走狗。我唤了你那么多日的兄长,如今想来,真是叫人作呕!”
    “你现今也就只能一逞口舌之快了,”哥舒瑀背对着杨谅,看向她的眼神晦暗不明,“怎么样,如今是否觉得自己是眼瞎了才会对我交托信任?看在你喊了我那么多日兄长份上,我这个兄长便费力再提醒你一句,有的时候啊,这眼见,也是未必为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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