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正帝的第一次南巡历时数月,于七月二十从杭州启程返京,御驾回到京城时,已入了秋。
    阿凝回京后,去看了一回秦晚馥,还赏下了不少名贵药材。秦晚馥如今有秦弋陪着,倒也不算孤单。
    秦弋这孩子真是听话乖巧到极点,虽然只有五岁,却一直都扮演者照顾秦晚馥的角色。阿凝瞧着都心疼,便经常接了秦弋去宫里玩儿。
    刚好她宫里也有三个宝贝蛋儿,几个凑在一块,也热闹。
    这日,秋阳正好,阿凝吩咐锦珠把睡过去的三只小家伙送回了殿里,自己蹲在秦弋身前,拿了帕子给他擦汗。
    “瞧你,一脸的汗。回头让针线房给你置办几件衣裳,就搁在熹宁宫,你若是出了汗,也好让你换一身,不然可要着凉了。”
    阿凝靠得他极尽,身上泛着清淡好闻的香味儿,拿着帕子的手也十分温柔,一下下擦拭在他脸上。
    秦弋的眼前是阿凝纤细白皙的脖子,他的脸色倏然泛了红。
    他过去在秦府,根本就没人管的。至于秦晚馥,也因为长子的去世而厌倦人世,对他多有疏忽,也未曾这样全心全意关心过他。
    只有阿凝,是第一个对他这样好的人。而且,她还生得这样漂亮,身份这样高贵。是因为她,他才得以离开袁府那个鬼地方,才得以进京,甚至进宫。
    在秦弋心中,她是他的神祗。
    阿凝心里自然没多想,擦完之后又带着他去净手、用饭。饭菜都是照着他的喜好来,不管他有什么需求,阿凝总会满足他。
    阿凝时常觉得,这孩子年纪小,却太过老成了,便有意给他买了不少小孩儿爱玩的小玩意儿,都放在熹宁宫偏殿的匣子里,他随时可以拿。但他却从未主动拿过。
    饭后,阿凝便让锦紫去取了两只牵线木偶来,一男一女。她递给秦弋一只,“来,咱们来玩这个。你演唐僧,我演妖怪。”
    秦弋听话地抓住那玩偶,把那些丝线缠在手指上,然后学着让玩偶活动起来。
    他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能操控自如了。
    阿凝便拉着他一起表演情节。一阵对话之后,阿凝演的妖怪很快就把傻乎乎的唐僧“吃”掉了。她觉得秦弋实在很适合演唐僧,有点呆,一时间觉得有趣,笑出声来。
    秦弋见她笑了,脸又红了。不知为何。他原本是极擅巧辩的,但现在在阿凝面前,时常傻头傻脑的脸红。
    不远处的锦紫心头暗道:这明显是皇后娘娘自己玩得比较开心吧……她比人家五岁小朋友更喜欢玩木偶。
    赵琰走进来,就看见阿凝对着秦弋笑得开心,还连连跟秦弋说,下回再演个别的剧目。
    秦弋没什么声响,可看向阿凝的眼里,满满都是崇拜和依恋。
    赵琰心头一触,咳了一声。
    锦紫和秦弋连忙行礼,阿凝继续坐在榻上,身子都没挪一下,只偏了偏头,好奇道:“皇上今儿怎么有空?”自南巡回京,他就忙个不停,一连几日都宿在懋勤殿,两人似乎有三日未见了。
    赵琰的脸色实在算不得好,一双黑沉的眼睛下面泛着隐隐的乌青。身上有几分沉冷,隐隐还有几分戾气。
    阿凝一时也有点心疼。想来这泱泱大国的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也不知前朝又给了他什么气受。
    赵琰和阿凝对视了一会儿,转而去看秦弋,“来人啊,把他送出宫去。”
    “欸,我还要留他用晚膳呢!”阿凝起身想拉住秦弋。
    赵琰直接把她按回到榻上:“他回去用也是一样的。你该陪我用晚膳才是。”
    待秦弋和锦紫都离开后,赵琰才缓了缓紧绷而严肃的神色,坐到她身边,又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阿凝有点生气,一双眼睛瞪着他。她知道,秦弋这孩子心里是有点敏感的,这会儿被赵琰这么冷冷的一句,也不知会不会难过。可她细看赵琰的模样,亦是一身疲惫,这会儿正伸手揉着酸疼的额角。她也不知说什么了,只得娇嗔道:“皇上,您是醋缸吧?”
    某人:“既然知道,为何还去招惹那些野男人?”
    阿凝无言了,“……什么野男人?他还是个小孩子好不好?我只是无聊了才去逗他玩儿而已。”
    “既然无聊,为何不来逗我玩?”赵琰睁开眼睛,一双清冷的眸子尚带着隐隐的威仪。
    阿凝:“……”
    阿凝暗道,她才不会去逗他玩呢,逗他玩的结果就是把自己“玩”死。这个夏天他们在江南,也是够荒唐的了。回程时他们走的陆路,在那宽阔的马车上,还发生了好几次……荒唐的事情。简直让她难以启齿。
    大约人离了京,心就会变得野。不管是她还是他。这会儿回了宫,他正经忙碌起来,她正好落得清闲。
    殿中沉默了一阵,赵琰亲上阿凝的唇,细细摩挲了一阵,半晌才放开她,“几日不见,你全然不想我么?”
    想个球啊想……离京这么久,她的儿子们都快不认识她了,她忙着跟儿子们联络感情呢,哪儿有功夫想他……
    阿凝心里暗自腹诽,却不能说出来。她避开他的问题,道:“皇上今日都在忙些什么啊?听说最近御林军调遣频繁,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赵琰顿了片刻,仔细看阿凝的神情,见其是真的疑惑不解,一时有几分隐隐的喜悦。
    在江南时,赵琰就接到消息说,平王病情骤然加重,忽然去了。他当时就下旨让礼部以亲王之礼好好葬了他,不料三日后又收到暗报,说是平王失踪了,至今死活不知,下落不明。
    说白了,赵玹是以假死的消息遣开了围绕在平王府四周的重兵,而后金蝉脱壳,逃了出去。
    这些消息在坊间流传甚广,若是阿凝特意去打听,定然能知道。但宫里的人,都是赵琰治下的,嘴巴都严实,因此未曾特意告诉她这件事。
    赵琰以为,阿凝回京后大约会去关心一下平王府的,但她没有。
    原谅他吧,他是天子,可也是个俗人。阿凝对平王的不在意,他觉得很高兴。
    阿凝这会儿还双目亮晶晶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没什么。”赵琰把她按在胸口,轻轻抱着,“这段时日京里可能有点乱,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男子亲了亲阿凝的发顶。
    二人用过午饭之后,赵琰的确是陪着阿凝睡了,却在她睡着之后,他起身再次去了懋勤殿。
    *****
    嘉正二年,冬月初三,上京城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阿凝带着锦紫锦蓝两个,踏着厚重的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去集贤院找欧阳陵。
    自江南回京后,阿凝仍然来找欧阳陵学习,但只是一个月来一回。
    银装素裹的重重宫阙,美则美矣,却少了些人气儿。一路上经过诸多大殿,都是静悄悄的。大殿前广袤的场地,过去总有数队侍卫巡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这几天宫廷戒严,禁军都在宫门口驻守。禁宫里进不得也出不得,莫说人,连猫狗之类的东西都不能通过。整座皇宫真的成了只牢笼。
    阿凝不知道赵琰要做什么,但她总是全心全意相信他的。
    到了集贤院,欧阳陵如约已经等着她了。二人入座之后,锦紫和锦蓝便同往回一样,离开大殿,在外面等着。
    二人笼着袖子,站在屋檐下看着满目的白雪,时不时搓手取暖。
    锦蓝道:“哎,听说外廷离宫门口近,咱们如今在集贤院,是不是可以绕到宫门口去瞧瞧?宫门口如今有重兵屯守,就是为了防止……”
    “嘘!”锦紫皱眉道,“你不要命了?皇上严令过不许提这件事的。”
    锦蓝不以为然,“皇上不许咱们提,不就是怕娘娘知道么?平王殿下是娘娘的亲表哥,从小玩到大的,现在成了谋逆的叛贼,娘娘知道了,肯定要伤心,而且还为难。”
    ☆、第144章 西华变(二)
    此时,西华门的朱色城台在白雪中魏然矗立,重檐庑殿顶的貔貅在雪光的映衬下愈发傲然而肃穆。
    西华门外的雪地上,双方军队脚下,尸体累累。鲜红的血在冰冷的空气中凝固住,成了诡异的黑。
    城台下,黑甲御林军整肃地排成阵列,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是大齐最精锐的部队,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而与之对峙的是数列银甲兵团,他们亦整齐排列着,愤怒地与黑甲军对视着。他们并未慌乱,尽管此时的境况于他们已是一盘死局。
    黑甲军是当年西北军中直接录属于赵琰的兵力,这两年嘉正帝一直将这支部队放在千松围场训练,这次在众人还未觉察时,被悄悄调遣入京,就这么忽然在银甲兵面前冒出来。
    银甲兵团原是靖北王府手上的兵力,后来亦归附于御林军,供嘉正帝统一调配。可显然,如今立在西华门外与黑甲军对峙的这一部分人,仍是奉靖北王府为主。宁知墨并不在现场,银甲兵团为首的是一名靖北王的老部下,名唤李路峰。此时他坐在在银甲兵团中间的战马上,脸色凝重。
    富贵、权势、名利,总是让人着迷,若是抛出足够的诱饵,总有人铤而走险,去赌那极少的成功的可能性。在枢府职位不低的李路峰就是如此。他是靖北王的旧臣,当年和宁知书关系也近。然而他选择谋反这条不归路,并非宁知墨秘密告诉他的宁知书的死因,而是赵玹答应事成后给他的好处。
    嘉正帝登基不过两年,根基并未全然稳定,相反,靖北王府虽然放权许久,可当年跟在靖北王手下的旧部将军都还在,他们当中有多少人的心真正收在了嘉正帝那边,还是个未知数,至少他李路峰就不是。此次宁知墨暗中游说,又有赵玹集结旧部,他以为胜算颇大。事实上,他们的确很顺利地夺取了京城的戍卫,悄无声息地控制了京城的布防。
    李路峰得到的情报说,如今的禁宫就是一座脆弱的空城,连宫中巡逻的侍卫都拉出来保护宫门。所以他想趁着嘉正帝慌乱之际直捣黄龙,拿下禁宫,可没想到,会忽然冒出来这许多黑甲军,一下子他们反倒成了瓮中的鳖。
    制作假象迷惑敌人,欲擒故纵,诱敌深入,一向是嘉正帝的拿手好戏。直到这一刻,李路峰才明白,原来这是一个设好的局。
    地上躺着的,大部分都是他的人。剩下的,也都即将成为尸体,包括他自己。
    城台之上,身披黑色大氅的修长男子立在猎猎作响的旗帜旁,看着下面对峙的双方,看着犹自镇定的银甲军,双眸沉静。
    “皇上,是否尽数射杀?”陆青山在他身后,低声道。
    赵琰半晌未作声,忽而轻叹口气,“可惜了。”
    的确可惜。这支军队是靖北王当年亲自训练出来的,看如今他们临危不乱的气势也可见一斑。但叛乱之军,如何留得?
    这时,下面的银甲军中忽然走出来一个人,这人亦是薄甲红缨,之前隐在士兵中不引人注目,这会儿走出来,一张俊朗而瘦削的脸异常鲜明醒目。
    是消失许久的平王。
    他容色平静,甚至带着淡淡的笑容,抬头望着城台上方的赵琰,“果然不出我所料,四哥,我还是败了。”
    赵琰未置一语,只是冷淡地看着他。
    赵玹一步步踏着雪走向城台,空中又开始飘下雪粒子。逆着雪色寒光,一支利箭破空而出,正中他胸口。
    这仿佛是个开始。箭支接二连三地射来,赵玹不闪不避,甚至双臂展开,拥抱这场毫无悬念的死亡。
    与其默默无闻地死在平王府,死在西华门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这场他从未赢过的角逐,他似乎也已经厌倦了,如今结束在这场大雪里,他觉得很不错。
    当无数箭矢刺入他的骨肉时,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最后一刻,他看着地上皑皑的白雪,内心平静无澜。
    李路峰策马奔过来,却晚了。
    城台上的人,目光一丝波动都没有。他安静地看着赵玹倒下去,闭了闭眼,又对陆青山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走下了城台。
    陆青山一个手势,登时,城台上飞出无数箭支,仿佛一张密集的网,将赵玹身后的人都统统缚住,一个不留。
    洁白的雪地为殷红所染,不过很快,又为白雪所覆。一场权力的争夺战来势汹汹,却仿佛昙花一现,就这样被彻底淹没了。
    赵琰走下城台时,视线忽然一凝。
    一骑快马从西贞门的方向奔来,马上的女子一身雪白的狐裘衣,仿佛要与这苍茫素白的世界融为一体。
    这在宫里,除非天子赐下特权,没有人敢公然骑马。也只有她,敢这样冲出来。
    半个时辰前,她还在集贤殿和欧阳陵一起品画,出来时听见锦蓝和锦紫的谈话,才知道了赵玹的事情。
    以她对赵玹的了解,实在觉得他不会去做这样的事情。她总觉得是哪里不对,去了懋勤殿之后,得知赵琰到了西华门,心头不详的预感愈盛,才一路来了这里。
    远远的,赵琰看见有侍卫试图去拦住阿凝,可是阿凝的马快,加上她是盛宠的皇后,她不愿意停,便没人能拦得下,眼瞧就要奔出西华门。
    赵琰心下一急,随后拔了旁边侍卫的佩剑,朝那飞奔的马儿掷过去,登时,马儿嘶鸣一声,左前腿鲜血如注,发狂地把阿凝从马儿摔下来。
    赵琰当然不会让她摔到地上,十分精准地把她接住了。
    “你瞎跑什么?不知道很危险吗?”男子的声音有些冷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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