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凝过去并非没去过皇宫,只是时年已久,早就记不清了。这会儿望着巍峨而宏伟的宫殿,心中莫名生出忐忑,右眼皮儿一个劲儿跳着。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然而,在经历过荣宓之死的阿凝看来,世上已经没有什么灾难能打击到她了。想到此,心头又释然。
    其实此次进宫,细思下来,无非是因赵玹择妃一事。马车停在宫门口时,阿凝特意让锦珠留意了今日一同受邀进宫的府门,果然大多都是有适龄未嫁女的府邸。
    阿凝作为荣贵妃的亲侄女儿,一直是平王妃的最大热门。早就有传闻说东临侯的小女儿容貌倾世,比其姐更盛,可阿凝平时深居简出,几乎没参加过聚会宴席之类,见过的人寥寥无几,也引得人对其真容愈发好奇。
    因此,昭纯宫中,当通传太监说东临侯府的姑娘到了时,大家都不约而同朝门口看过去。
    昭纯宫是荣贵妃的宫殿,占地极宽敞,装饰也华美。景元朝屹立数十年不倒的贵妃娘娘荣成悦坐在正中的银红缎面绣大朵缠枝牡丹软垫宝座上,镶金缀玉的指甲套轻轻敲在一旁桌案上,身上百褶凤尾裙的裙底珍光点点,华贵无双。她的视线仿佛忽然被光芒刺到了,下意识地眯了眯。
    阿凝今日并未做特别打扮,只她素来极重形象,仍是着了一身簇新的月白底子宝蓝竹叶暗花的束腰襦裙,外罩一件薄若蝉翼的嵌银线纱绸衣,看上去如梦似幻,又晶莹剔透,如刚从月下走出的仙子。
    荣贵妃忽然就想起当年自己年轻时鲜妍漂亮的模样来。她那时候也是这样,只要一出现就能瞬间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她陷入沉思,迟迟不叫起,阿凝就一直跪着。
    直到她身后的宫女低声提醒了一句,荣贵妃才回过神,“起来吧。来人,给荣六姑娘看座。”
    于是,大殿中一众在荣贵妃处整日里绞尽脑汁费心讨好的姑娘们,就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的“关系户”越过她们,直接坐到了荣贵妃下首第一个位置。
    一早就内定好的平王妃,果然名不虚传。
    大殿里各色美人满座,殿中一片脂粉香味儿。阿凝微微抬头瞧了,发现还有张熟悉面孔,去年在明玉山庄见过的兵部尚书府的姑娘林蕴。她也坐得离荣贵妃近,说说笑笑的似乎与荣贵妃很熟悉。
    荣贵妃的生辰,贵妃之下的一众嫔妃一大早就来庆贺了,如今都围在荣贵妃下面坐着,和她谈笑着。阿凝到了没一会儿,外面便有通传皇后驾到的。
    皇后文婧心进殿时,殿中众人都跪了下去。阿凝觉得这皇宫当真不是好玩的地方,动动就下跪。她这会儿膝盖已经有点疼了,可是今日才刚刚开始呢。
    “不是什么大日子,还劳烦姐姐大驾,妹妹真是愧不敢当了。”荣贵妃福了福身后,笑吟吟地过去扶文皇后。
    “宫里难得热闹,今日妹妹这昭纯宫来了这么多小姑娘,一个个水灵灵的,本宫当然也要来瞧一瞧。”
    这年头,大家都时兴给人下马威么?两个人姐姐妹妹地来回说,把一众跪着的人就晾着了。
    膝盖好疼。
    阿凝低着头,兀自抿抿唇,却也不敢让跪姿有丝毫不妥。她在这群女人眼里算得了什么,她心里清楚得很。没有依仗时,就必须做小伏低,这是一种生存法则。
    “这位就是你的侄女儿,东临侯的小女儿吧?”文皇后的视线落在阿凝身上。
    荣贵妃点点头,“阿凝,抬头来给皇后娘娘看看。”
    阿凝微微抬起眼,只看了文皇后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
    文皇后惊讶地半晌没作声,又缓缓道:“这丫头,生得倒好。”
    荣贵妃的笑容里明显就有了自豪和得意。她们荣府的女儿,从来都是姿色超群的。
    待她叫起时,阿凝缓缓起了身,膝处一软,差点闹出笑话来。好在她反应快,还是站稳了。荣贵妃淡淡瞧她一眼,并没说什么。
    阿凝只好低头,故作不知,心中愈发巴望着今日快些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阿凝同大多数人一样,哪儿能真随着性子吃饭?都是吃了几口摆在眼前的菜肴而已。偏偏阿凝眼前的菜肴是她根本不吃的杂菇苦瓜鸡片,她只夹了两块香菇作罢。
    去灵州时,赵琰因给她张罗吃食住宿,费了许多心思,还说她是个难养的娇气包,她原是觉得他言过其实的,如今想来,自己在府里的日子的确随心顺意了点,吃好的用好的,又样样都是可着自己的想法来,的确没受过什么委屈。
    放下筷子后,荣贵妃还要和几位夫人叙话,便让宫女带着年轻姑娘们去园子里瞧瞧。
    昭纯宫的花园里种了许多花卉,间有百竿修竹、碧翠青松、溪流潺潺和假山石壁。众人自是与交好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阿凝刚到园子,就忍不住舒了口气。
    她总觉得荣贵妃看她的目光有几分凌厉,虽然言语上没有什么不妥。跟这位尊贵的姑姑在一起,简直让她倍感压力。
    “阿凝!”
    林蕴远远瞧见阿凝站在溪边的一丛盛放的美人蕉旁,开口唤了一声,走过去笑道:“一年不见,你这出落得愈发……”
    她忽然觉得哪个词都表达不出她的意思来,说漂亮吧,可又不光是漂亮。阿凝身上的美总是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真,这种清澈纯美的气息,遇年华并未消失,反而还更清澈了,这会儿她一身颇显素净的打扮,目光清淡如水,愈发如下凡来的仙人。
    她话说到一半,顿了顿,笑道:“你瞧我,看你都看傻了,词儿都给忘了。”
    阿凝微笑道:“林姐姐,最近可还好?”
    林蕴道:“有什么好不好的,自从暖恬郡主出嫁后,这每日的生活都是一样的。”暖恬郡主在今年过年时就指给了云国公府的世子,二月时就完了婚了。林蕴又说起了另外几个姐妹的近况,最后道:“我瞧着,那几个已经出嫁的人里,还就是璃若过得最为舒心了。前儿听说她有了身孕了,穆国公府对她十分看重。相比之下,她姐姐璃芷……”
    她顿了顿,没再接口。
    好好的祈王侧妃,忽然没了下文。帝后也不明着给个说法,人家姑娘自然委屈。
    “她这大半年里多半都是病着的,”林蕴又道,“我前几日去她府里瞧她,她府里的丫头都没让我进屋,说是怕过了病气给我。唉。”
    她当然不让你进屋,进屋不就被你揭穿了她不再京城的事实。阿凝心想着。
    阿凝抿抿唇,续道:“不知是什么病,若是有必要可以请宫里的太医瞧瞧。”
    “说起她这个病也是奇怪,她过去身体底子向来好的,不知怎么这大半年就时常生病起来,请过太医了,可太医也瞧不出是什么病症,只说大约是先天胎里带的,过去没显出来而已。”
    沉默片刻,她又道:“如今我也没工夫想着她们了,我自己都在这儿自身难保。”
    她看了眼阿凝的神情,缓缓开口道:“我母亲整日里操心我的亲事,愁得夜里都合不拢眼。”
    林蕴比阿凝大了两岁的,如今的确到了年纪了。只不过,以她兵部尚书府的背景,又怎么会找不到好亲事?只因她爹嘱意她嫁到平王府,而平王妃有阿凝这个强劲的存在,她多半只能做个侧妃,她娘觉得女儿委屈了,才时常纠结此事。
    她母亲私下里提过不少让林蕴能越过阿凝做上正妃的法子,其中有不少是建立在抹黑阿凝的基础上的,只有对手下去了,她才能上去,这是正理。可林蕴并不赞同,这些法子也一直没有用上。
    在林蕴看来,阿凝是个十足的娇姑娘,无害天真,值得人们去保护。她是狠不下心去害她的。而且她知道得清楚,平王对阿凝的感情有多重,她何苦要掺和进去?
    阿凝又是何等玉雪聪明之人,听她此言,心中已料想到大致内情。
    “林姐姐,”她拉住林蕴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不管外人如何认为,我都不会和六殿下有什么的。他只是我表哥而已。像姐姐这样好的女子,应该得到最好的归宿。”
    林蕴怔了怔,皱眉道:“你……”
    “林姐姐!”忽然一个声音打断林蕴的话,有一位五彩妆花锦缎宫裙的少女立在前方的木槿树下唤她。
    “林姐姐快来呀!我们在玩捉迷藏呢,你也过来呀!”
    这少女是七公主,方才在殿中见过的。
    她和阿凝年纪一般大,可身体却干瘪多了。这会儿热情地唤了林蕴,对林蕴旁边的阿凝,只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就跑开了。
    “走,你也一起去。”林蕴拉着阿凝的手道。
    阿凝原要推辞的,可刚才那七公主的眼神实在让她不太爽快,带了点蔑视和敌意……还有一点嫉妒?七公主的刻意疏冷,让她不爽的同时,也让她知道,她在京城贵女圈中的“孤傲”形象,无形中给她树立了不少敌人。
    倒不是她刻意不和她们交往,只是……她摸了摸脸,是姜氏一直就让她别过多出现在众人视线里而已,省得惹麻烦。
    今日既然露了面,自然也要装一装随和亲近。阿凝答应下来,跟着林蕴一起过去同其他女孩子一起玩。
    林蕴和她们关系好,这会儿带了阿凝过来,便主动请缨来找人,其他女子在半柱香内在园子里分散藏好就行。
    阿凝便又回到方才的小溪边,站了一会儿觉得只有几丛美人蕉做屏障,似乎太单薄了,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提着裙子欲走进溪边嶙峋假山的石窟窿里。
    “阿凝。”
    一个舒朗的声音响起,语中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柔软,甚至隐有几分激动的颤抖。
    赵玹一早就知道阿凝来了,在景元帝的御书房里回话时就有点心不在焉。景元帝让他退下后,他就一路疾步来了昭纯宫。刚进了园子,穿过木槿树时忽然看见窈窕纤细的身影,他觉得浑身上下都瞬间充盈了喜悦。
    阿凝转头看见他,讶异地睁大了眼睛,唇边很自然地透出一抹笑意来,“六殿下?”
    她的笑容让他觉得心脏都缩了一下。虽然,这只是她出于礼貌的习惯性的笑容。
    “阿凝。”他又唤了一声,语中柔意愈发浓厚了。唇角勾起,轻声笑道:“小书呆子。”
    阿凝瞬间微微嘟了下唇。如今大了,自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和他争辩这个事情,很快就恢复了神情,朝他福身行礼。
    好久没见过她不满的可爱神情了,赵玹心下一笑,大步上前,轻轻扶了她一下,“跟我客气什么?你小时候就不爱给我行礼。”顿了顿,又意有所指道,“只会暗地里拿你这双漂亮的大眼睛瞪我。”
    什么呀,她哪有?!阿凝想争辩来着,还是忍住了。
    赵玹看着她不说话,脸上的笑容柔和又满意。阿凝被他看得有点受不了了,低声开口道:“我们在捉迷藏呢,林姐姐就要找来了,我得赶快躲起来了。”
    赵玹哦了一声,也不顾她的反抗,拉住她的手就走,“我带你去躲,保管她们谁都找不到。”
    谁都找不到?他带着她都出了花园了,当然谁都找不到。
    阿凝怎么都挣不开他的手,路上遇到的宫女侍卫,都是给赵玹跪地行礼的,根本把一直挣扎的阿凝彻底无视了。
    这里可是昭纯宫,是赵玹的地方。下人当然只听赵玹的。别说拉着她走了,就是抱着她走,也没人敢说一声。
    阿凝知道呼救无用,便用小时候常用的那招,“你再不放手我可生气了!信不信我以后再不见你了?”
    赵玹转头看她一眼,笑了一声,“你从来就没愿意见过我,不都是我自己找去的么?”
    阿凝:“……”
    也不知是到了哪儿,阿凝目测着,是昭纯宫的某个僻静的偏殿。赵玹把她拉进屋,又吩咐身后跟着的李广道:“你去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李广应了是,便把殿门关上了。
    “等等!你别走!”阿凝朝李广喊着,可男子的力气比她大许多,她怎么都挣不开钳制,眼睁睁看着殿门关上了。
    宽阔空寥的大殿一下子暗了。
    ☆、第63章
    “阿凝!”他拽住她手腕的手指忽然用力,手臂一扯,把想要逃离的女孩儿强硬地禁锢到自己怀中。
    他从身后紧紧搂住她,坚毅的下颌放在她的肩上,急促的鼻息落在她纤细柔白的脖颈处,让她浑身都僵住了。
    “你放开啊!”她惊惶地唤了一声,生来甜软的声音揉上一层水意。
    赵玹非但不放开,反而搂得更紧了,“你越叫,我越不想放。你知道为什么吗?”顿了顿,他低笑着续道:“因为你的声音我也爱,爱得不行。平时听不到,今日多补补吧。”
    “你……”阿凝不知如何是好,连话都不敢说了。
    他就有些沉溺地吸进她独有的气息,双眸微闭,唇角却勾出满意的笑容来。
    这才是她,任何人都替代不了,也模仿不了。
    若是以前,在这样近距离的诱惑下,他指不定就搂着她亲下去了,可现在,他知道什么叫做“长久之计”。
    她迟早都是他的,相比于现在要她,他更想在新婚之夜好好地疼爱她、彻底地占有她。
    那该是种多么完美的享受。他不想破坏这种完美,所以他没有更进一步。
    可是,他也没有大方到把她放开,就这样搂住她,停在那里,安静良久。
    阿凝僵在那儿不敢动。这会儿还挣扎,只会激怒他,从来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阿凝,”赵玹的声音低低响起,落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沉静庄肃,“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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