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者大人!请您指点我,看破俗世的迷雾吧!”老人带着希冀的目光,让夏元熙难以拒绝,由着他问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天色渐晚,他仍然兴致勃勃,但他孙子却耐不住饥饿,肚子“咕咕”地叫起来。
    “你饿了?”夏元熙停下讲经,从袖里乾坤呢取出一碟芳香扑鼻的芸豆糕,“拿去吃吧。”
    那小男孩惊喜和畏惧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却不伸手。
    不料那老人却脸色一肃,甚至眼神中还有一点愤怒:“纳亚!贪求世俗欲乐,应当如何?”
    “是,爷爷……”叫纳亚的男孩咬着手指,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再也不看那叠糕点,拿出一小块像是白泥一样的东西,咽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夏元熙夺过半块,分开看了看,确实是白泥。
    “觉者,我们向道之心坚如磐石,即使您充满智慧的考验也无法阻挡。”老人定定的看着她,眼神直勾勾的,细看却有些虚无缥缈,就像是盛夏烈日下的浮尘。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好多工作,又被拖去加班,好在明天调休周末,容渣作者睡一觉,明天更5000(*  ̄3)(e ̄ *)
    ☆、331|常断无生灭(六)
    看着老人有些异常的神情,夏元熙猜想他是不是想要一些仙道法术?
    但此时他身体状况已然很差,基本上再无寸进的可能,但长年苦修,精神力应该远超凡人,虽然不能依靠修道长寿,学习一些凡间方士、炼气士的小术应该可以。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传你一诀。”夏元熙略一思索,还是决定传授他搬运法。
    这门法诀在上位修士使来,那是搬山填海,化丘陵为坦途,而凡人的能力固然低微,可也能抵得上三四员壮年汉子的劳力,让这位老人养活他与年幼的孙子再无问题。
    “沿河的肥沃淤泥田地好像都属于神庙的产业,此外的土壤过于干旱,如果雨季少水,必定颗粒无收。老丈可以用这门法诀昼夜运水,只用盘膝打坐,不必劳累身体。如此一来,灌溉足以养活你们的田地绰绰有余。”
    那老人愣愣的,夏元熙还以为他心中欢喜,没想到他却摇摇头:“觉者大人,此间凡世不过虚幻,我参悟三十多年,早已明悟,无论怎样的俗物都无法成为我心中挂碍,还请觉者大人传授真正能够超脱彼岸之法!”
    此话一出,夏元熙总算知道症结在哪了。
    这里的人目光都看的太过遥远,反而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
    夏元熙自思,在她修道之初,也是懵懵懂懂,并不明白这么多的道理。虽然一日不飞升,留在俗世中,也不过是活得稍微长些的蝼蚁,最终抵不过世界前进的脚步,但如果没有漫长的寿元,从微末小伎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又谈何与道合一,掌握至道,飞升而去?
    他们的问题就在于完全忽略了寻求大道的途中必要的努力,仅仅着相于最终一步,仿佛一人吃了五个包子方才填饱肚皮,却懊恼认为,前四个都是白搭,早知道就只买第五个好了。
    况且,此间苦难之地,的确能让人长年目睹生老病死的景象,进而产生“世事无常,万物皆虚”的念头,并极度渴望能够超脱它,远离它。如今想来,一路上听到那些妙语连珠的禅理,虽说道理正确,但说话的人心怀的并不是佛陀的慈悲之念,而是对坎坷俗世的厌倦和逃避。
    释迦摩尼了悟前,本是一国王子,坐拥无尽荣华富贵,但在安逸放纵的生活中,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另一条崎岖小路,这才是真正的顿悟。
    如果未经历人世的喜乐,就声称自己已经看破红尘,这样的觉悟也不纯粹,更像是想要逃避苦难本身。至于追求大道,不过是他们的精神寄托,用以忘却被施加于肉身上的饥饿疾病等痛苦罢了……
    夏元熙想通了这一点,只觉得心中豁然开朗,像是什么枷锁锒铛落下一般。
    再听着周围虔诚空灵的诵经声,她再也感觉不到之前那种肃然起敬。无论是哪里,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魔障,强求不得。
    她招手,呼唤那小男孩过来,指尖在他脑门上一点,顿时一些玄奥的文字就出现在他脑海中,虽然从未学过,但却能莫名领会它。
    “这是一篇基础的修道心法,还有一些搬运、驱鬼的小道法术。你只要勤学苦练,日后去神庙或者宫廷谋个祭祀之位不成问题,如果你想要真正踏入修士的世界,那就要去茫茫大海中寻找机缘。但你要想好了,在凡人中,你是全知全能的神明,可是在我们修士界,精通这些法术也不过是仆役的水平,今后要出人头地,全靠自己。”
    在小男孩似懂非懂的目光中,夏元熙再度腾起云驾,瞬间就消失在院落中。
    “觉者大人!”老人慌忙滚爬过去,却只抓到一把空气。
    “为什么……”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左近算得上最虔诚苦修者的自己,竟然没得到觉者的点化,反倒是他那冥顽不灵的孙儿却被看中了?
    夏元熙一路顺着河流,来到出海口。越靠近这里,人烟日渐稀少,哪怕在下游淤积的肥沃泥沙足以让撒下去的种子不加任何管理,就能够拥有傲人的丰收,但这里依然没有任何人或生物定居。
    这里,是大陆口耳相传的禁忌之地。
    河面上,依然漂浮着各种生物残缺的浮尸,甚至在河底的泥沙中,都裹挟着大量遗骸的白骨,随着河水奔流的方向缓慢前进。
    夏元熙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就像是自己在跟随者一支沉默的旅队,浩浩荡荡开往一片未知的神秘区域似的。
    浊黄的河水即使到了大海中,也凝聚不散,在云层上方看来,深蓝与土黄泾渭分明,让人能清晰地跟随河水流动的方向。
    渐渐地,海面上起雾了,阴沉沉乌云一般的浓雾让夏元熙不得不按下云头,以免错失什么线索。
    最终,黄褐色的河水缓缓冲刷在一片滩涂上,将它裹挟着的白骨混杂着泥沙,拍击在岸边。
    也不知究竟这条河流淌了多久,竟然能在茫茫大海中形成一片广阔的三角洲。透过浓雾,可以看到其上怪石嶙峋,夏元熙行走于其间,包含牙齿、骨片的沙石发出咯咯的响声,更显得四周死一般寂静。
    毫无征兆地,一阵微风吹过,在她身后造成了细微的“呜呜”响声。
    在她印象中,身后明明刚刚才走过,那是一片无迹的砂砾荒野。
    她猛然回头,却看见身后的景象变了!
    那是一座骷髅垒砌的高山,其上用肋骨、脊柱、腿骨一根根筑成了一座阴森华美的宫殿,宫殿三面环抱着同样以人骨为材的宝座,伸展的无数白骨手掌构成莲台千叶,恢弘而可怖。
    宝座上,站着两具没有血肉的完整骨架,看形体应是一男一女,男子那具骸骨头戴五颗颅骨攒成的宝冠,二尸交臂做舞状。
    风徐徐吹过,从空洞的骷髅山,还有人骨殿堂的骨堆缝隙中穿梭,带来如泣如诉的呜呜哭声。
    这一切,构成了对任何活物最原始的恐惧。
    “在下道号玄玑,参见墓葬主。”夏元熙稽首一礼。
    “你这小娃娃倒有意思……本座最近一次遇到活人是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前?不是见鬼一样的乱嚷,就是畏惧地称本座为‘尸林怙主’,吓得屎尿齐流。本座也是好久没遇到舌头这么甜的小姑娘,似乎还有天人的味道?倒是个稀罕货色。念在你如此讨人喜欢,等会本座吃你时,也不会让你多尝苦头。”骸骨男尊下颌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在笑。
    这就是让流洲那群生死看淡的民众都为之恐惧,并且在修真界也是禁忌的人物。他名字早已不可考据,因为佛门的厌恶,被抹杀在茫茫的典籍中。大多数人畏恶地称他为尸林怙主,但仍有一小撮叶公好龙的邪修尊称他为墓葬主,向他的塑像朝拜进贡。
    夏元熙在昆仑最高权限才能阅读的几部经文中看过,这位尸林怙主原本是上古佛门一位大贤的弟子,因为与师弟的一次论道产生争执,闹到自己师尊面前。那位大贤听过双方阐述,发现了尸林怙主内心深处的邪念,不惜耗费自己辛苦修得的功德,帮助尸林怙主洗涤魔尘。
    但尸林怙主却认为师父偏心师弟,想要废去他的法术,于是恶念爆发,反而杀得养育自己的宝刹人头滚滚,满门上下没有一个活口。从此叛离佛门,破尽三昧耶大戒,犯下最深重之波罗夷罪,成为一个人人闻之色变的可怕魔鬼。
    当时,正是人道大兴的时候,正道中极少听闻如此罪孽滔天之人,尸林怙主算得自己最终将被群起攻之,神魂俱灭。于是在此之前,当机立断兵解转世,在流洲一位女夜叉腹中诞生。
    他一出世便头生三目,口有獠牙,第一日吮尽母奶,乳(和谐)房血水渗出;第二日饮尽母亲血液;第四日啃光母亲骨肉;第六日再也找不到食物裹腹,又将周遭夜叉恶鬼全部吃光,再辗转沿河而下,吃人无数。最后更打到欲界,吃了天人数百,更强娶一位魔女为妻,将她意识腐蚀占据,变为一位男女双体,浑然一心的存在,从此他佛魔双修的法门就此证得,成就永生不死、非魔非仙的不朽金身。
    他的斑斑劣迹震惊三界,佛门集结了各个宝刹的有道高僧,更在一位拥有净土、已经飞升界外的佛陀帮助下,才把他击败,尸身分裂为八块。但他此时元神已经不朽,如果不是再无一处天外天世界肯接纳他,定然已经破碎虚空而去,此界的力量也无法完全将他消灭,只得将八块尸体分别抛入世界的八个方向,以免他再度复活。
    为了安抚这位灾厄之星,众仙佛便与他约定,世间所有无人安葬的尸骸都属于他,让他安分维持现状,免得再生事端,这才有了八处尸陀林的产生。
    这样的凶神,如果不是掌教给的人骨顶珠,夏元熙也不敢贸然前往。但据玉重楼说,空闻前来此处后就入了魔障,想来作为前佛门,空闻也知道其中□□。根据尸林怙主刚刚所言,一两百年前有活人来访,大概他也是手持这类信物才安然进出的吧?
    不过好在玉重楼和左丘伯玉都不是上古门派或者佛门出身,不知道尸陀林隐藏的大恶尊是这位,否则定然与她翻脸也不准她下山。
    夏元熙想起这个,就心中一暖,连带着阴森的尸陀林都不那么可怖了,她取出那枚骨珠,托在手心上,顿时一圈金色的光华扩散开来,呼啸的寒风停滞了,人骨坛城也不在发出哭诉的声音。
    “哦?怪不得敢来本座这里,原来是带了这个。”尸林怙主颌骨再度发出咯咯的声音,不过这次幅度更大一些。
    夏元熙掌中骨珠在不受她控制,自行向前飞去。这是掌教给予她的护身符,她本想抓住,但想起要是对手是这位,那有没有这东西差别都不大,于是也不去管它,坐视骨珠飞到男尊骷髅手骨中。
    “这枚应该是属于觉缘的吧?”尸林怙主自言自语道。
    “墓葬主认识这位大师?”要是这人是他亲戚,掌教真是害死我了……夏元熙想。
    “当然,因为他就是本座杀的。”尸林怙主头骨嘎嘎一笑,阴风一样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如此一来,七十二枚珠子又到了一枚!很好,很好!小丫头,既然你带来了这东西,那本座便饶你这次!但是本座林中可不是那么好进的,你要是能心智健全地出来,本座就会解答你一个问题!”
    阴惨惨的飓风刮得夏元熙变体生寒,几乎站不住脚。看这位魔星的狂笑,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感觉就像与魔鬼签订契约的无知凡人似的……
    “墓葬主!请问这枚骨珠对您有何意义?若有可能,晚辈日后再有难解之题,定当再度寻找这种骨珠,前来向前辈讨教!”夏元熙强行控制住身体,不被风暴卷走,一边大声道。
    她心怀渺茫的希望,不知道声音是否能穿过这利刃般的飓风,也不知道喜怒无常的尸林怙主究竟会不会变了颜色,会不会回答她……
    “说谎,你还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小姑娘。”骷髅冷冷一哼,让夏元熙脑中产生尖锐的疼痛,“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本座当年杀了七十二个同门师长和师兄弟,这些骨珠就是取自他们额骨顶门。本座破了根本戒誓,犯下波罗夷大罪,即使已经转世,也当被刑囚九十二万一千六百万年……哼哼,但有了这些骨珠,就可以缩短本座被关押的刑期,当年那些大门派应该都分了些,总有些想要习得本座神功的蝼蚁拿来去本座交易,可惜他们如今都在我尸陀林中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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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2|常断无生灭(七)
    血肉腐烂,皮囊肿胀充气,最终爆裂开来,溅起一地秽恶的烂泥,只有白白的肥大蠕虫因为阳光的照射惊慌失措地翻滚着。
    卡丽的灵魂却没有散去,她被固定在尸骸的位置,看人来人往,疲惫病弱的村民日复一日为自己的生计奔波劳累。
    难道这就是人死后的世界?如果每一个灵魂都一直存在,那人间该有多拥挤?
    但卡丽似乎从来没发现过和她一样的同类。
    一开始,她难以接受自己身体的腐败,虽然已经失去了嗅觉,但她仍然能从那红褐油腻的眼色,以及胡乱飞舞的蚊蝇中推测这具遗骸的恶臭。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假象,或者只是自己匪夷所思的梦境,只要醒来,她还是坐在那架鲜花装饰的神龛中,穿着细致的丝衣,吃着麦芽糖做成的点心。
    但现在她已经没有了睡眠,也不会闭上眼睑,无论她愿意与否,必然会看见周遭的景象,还有她残破腐朽的尸骸。
    渐渐地,卡丽已经习惯了,随着皮肉化去,原地最终只剩下一具灰败的骸骨。
    原来人死之后竟然是这样的……
    “大哥,你看草丛中白白的是什么?会不会今晚有兔子吃了?”
    不知过了多久,卡丽被一生惊呼吵醒。或许太久没有听过人类的声音,她竟然有些不习惯,总感觉每个字都能听明白,但组合在一起却让她迟钝的头脑无所适从。
    “嘘,我们小心点,一会猛扑过去,不要让它跑了!”
    两个少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左右一个眼色,立刻同时跳起来,扑向月光下那蜷缩起的一小团白色物体。
    “啊!大哥!这不是兔子!”
    “鬼啊!快跑!”
    卡丽与两个少年面对面接触了,当对方看清她的真实样子,却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一张惊骇的小脸涕泪纵横,鬼哭狼嚎地手脚并用,向后方退去。
    为什么要恐惧呢?
    所有人最终也都会变成我这样。
    或许活着只是一种假象,因为短暂的生命比起永恒的死亡来说是那么微不足道。
    那么……为什么人还会认为活着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呢?
    卡丽混沌的灵魂这样想着,她眼前连滚带爬的小男孩变成了一具小小的白骨人,根根骨骼白净分明,脱离了一身会分泌汗液秽臭的皮肉。
    果然,世界就该是这个样子。
    卡丽有了种亲切感。
    紧接着,另一个稍远的小男孩化为白骨,渐渐地,远处看热闹哄笑的几名成年男子,乃至整个村镇,整片大陆,所有的生灵均褪尽皮肉,露出苍白的骨骼。
    卡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拥有了可以看到整个世界的全知之眼,但她现在沉浸在一种安详宁静的气氛中。那些骸骨们也都和她一样倒伏委顿在地,有的颅骨破裂,有的脊柱折断,有的肋骨分散。甚至—身骨节都零乱散逸,无论老人还是小孩,男人还是女人,大大小小的骨骼纵横交错,再也分不清彼此。
    是啊……世上一切生灵,无非都是一具具容易腐朽衰败的皮囊组成的行尸走肉。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美丽或者丑陋,无论聪慧以及丑陋,最终将归与死亡,化作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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