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伸手抚摸着那四个绣字,耳中听着言昭华的话,再硬的心肠也不禁软了下来,此时此刻,她依然还记得薇姐儿自己取这闲名时的模样,往昔历历在目,怎能叫人不暗殇呢。
    强忍住心里的感触,柳氏深吸一口气后,便点点头,说了一句:“好孩子。”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对桂嬷嬷说道:“将华姐儿送的贺礼收了,这事……待会儿后堂再说吧。”
    谢氏低着头不敢说话,偷偷的瞥了一眼柳氏的神情,心里实在没底,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柳氏虽然重感情,可也不是笨的,刚收了宁姐儿的绣品,如今又看见了言昭华的,心里不疑惑才有鬼呢。
    可恶的言昭华,居然给她来了这么一手,此时谢氏知道自己中计了,可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小姑娘,怎的一夜之间,就变得这样厉害,似乎对她的下一步行动全都了如指掌,知道彩霞是她的人,知道她不肯放弃绣品……将她遇到事情所做的反应摸的门儿清,彩霞不可能拿错东西给她,那也就是说,言昭华早就对彩霞有所防范,心机深重的对彩霞演了两天的戏,用假的东西迷惑了彩霞,然后她又猜到自己不会善罢甘休,就将计就计让彩霞偷了假的东西送给她,真的其实早就被藏了起来。
    若是谢氏猜想的这些事情是真实发生了的话,那么谢氏真的要好好的重新估算一下言昭华的能力了,居然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外头传来一阵传唱:“恭王府世子驾到,给老夫人拜寿。”
    恭王府世子这几个字一经传出,厅中就热闹起来了,尤其是几个年轻的妇人和一些没出嫁的姑娘们,恭王世子裴宣的名头谁会没听过呢,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今日有机会得见,自然欣喜在心头了。
    裴宣来了,就连柳氏也不能怠慢了,对谢氏和言昭华她们摆了摆手,让她们各回各位,别把事情在旁人面前漏了馅儿,闹大了伤的也是定国公府的脸面。
    言昭华倒是淡定,由着被安排了后面的位置,此刻脑中才回想起来,定国公府世子夫人顾氏貌似是裴宣的表姐,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恭王府会特意前来了,上一世言昭华和谢家并不亲近,故而对这些事情也就只是耳闻,并未上心。
    顾氏和定国公府嫡长世孙谢樊亲自领着裴宣进门,顾氏是裴宣的表姐,嫁到定国公府做世子夫人也有些年头了,容貌生的和裴宣竟多少有些相似,美艳不俗,但仍有瑕疵之处,不比裴宣单从模样上就挑不出任何毛病来,不用开口,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摆出来就足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言昭华和其他没出嫁的姑娘们一起,站到了一边,言昭华和谢馨柔这些年纪小一些的姑娘全都被安排到了后面,前面站的都是可以议亲的姑娘,此情此景,言昭华只觉得好笑,在场这么多人里,有资格在恭王府面前说得上话的,用手指头算算都不会超过三个,谢馨柔算一个,镇国公府八小姐算一个,荣安郡王府的小郡主也算一个,只可惜这三个人里,谢馨柔算是裴宣的外甥女,要叫裴宣一声舅舅,差着辈分,镇国公府的八小姐前儿已经许了人家,也不可能,再说那荣安郡王府的小郡主,脸上带着面纱,就身份而言倒是够了的,只可惜一张脸不给力,从右耳朵根子往脸颊方向,一块比鸡蛋还大的胎记……可除了这三个天之骄女,剩下的也就是和言昭华差不多身份,都出身二流侯府,伯府,在普通人家眼中,她们兴许还算得上是侯门千金,世家小姐,但遇上了真正当权的皇族贵胄,她们的身份也就配做个侧室,侧妃什么的,像这种没有结果的事情,言昭华上一世就没有纠结过,遑论这一世了。
    左右环顾两眼,发现周围姑娘的眼睛无一不化作热情的火苗,若是火苗能成真,只怕挡在她们面前的纱帘都已经被烧的灰飞烟灭了。
    “老夫人寿辰,可喜可贺,晚生祝愿老夫人身体康健,益寿延年,父王有要事缠身,不能亲自前来,还望老夫人谅解。”
    裴宣的声音颇为低沉,配上他那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倒是十分贴合,仿若情人间的低语,叫人听着就不由来的脸红心跳起来。
    柳氏不敢怠慢,先前通传裴宣进来之时,就已经走下了脚踏,自棉帘之后亲迎裴宣,听他这番说话客套,面上自是高兴的,顾氏脸上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她是恭王妃的侄女,和裴宣是表姐弟,两人虽差着年纪,可裴宣是娘家人,老夫人这般看重,顾氏觉得很有面子。
    顾氏谈吐不俗,品行端正,温婉大方,素日伴随柳氏身侧处理家事已是独当一面的能手,柳氏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若论身份,柳氏是加一品的国公夫人,裴宣身份再高,那也是晚辈,柳氏就是坐着不动,那也有资格受裴宣一礼,但柳氏客套,也想给儿媳顾氏多几分体面,这才相迎。
    裴宣是外男,虽与顾氏是表姐弟,但辈分虽高,人却还年轻,又是未婚,在场未出阁的闺秀众多,故按礼制他不能多坐,柳氏与他一同坐在主坐下首,谢樊陪在裴宣身旁,一口一个表舅叫得欢快,跟柳氏说了好一会儿书院里的趣事,将气氛吵得热火起来,谢樊是世子谢渊的长子,今年十岁,就在柳氏生辰之前,国公连同世子便去替谢樊请了世孙的爵,如今谢樊可是正经的袭爵之人,前途自不必说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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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裴宣他们也只是坐了片刻,给柳氏拜了寿,全了礼仪,便不再多留了,谢樊和顾氏也跟着出去了,裴宣是顾氏的娘家人,因此顾氏今日主要的任务就是招呼好这个表弟,柳氏对恭王府如此盛情比较感念,裴宣出去之时,她还特地起身送了两步。
    先前那寿礼之事,暂且未提,一直到中午,宾客们皆去了前厅听戏用饭,谢氏和言昭华才被柳氏喊入了内室之中。
    桂嬷嬷伺候柳氏坐下,她是柳氏的陪嫁丫鬟,年轻轻时就守了寡,柳氏不忍便将她重新召回身边伺候,这一伺候就是二十年,主仆情分自是不同的,通常处理家事的时候,桂嬷嬷被特许可以留下伺候不避开。
    “说吧,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虽年纪大了些,可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在我眼皮子底下,糊弄谁呢?”
    柳氏坐下后,因为没有其他外人,内室总共就只有四个人在,所以,并没有说其他寒暄之言,直接问道。
    谢氏脸色稍霁,似乎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只听她说道:“母亲息怒,这事儿容我细说。我自十五岁嫁进长宁候府,就把华姐儿和谦哥儿当做是自己的孩子一般,从小到大,百般宠爱,从未有过一句苛责之言,对待华姐儿比对待宁姐儿要好的多,府里有什么东西都是先紧着华姐儿,我……”
    谢氏说了这么许多话,句句情真意切,可柳氏却听的有些不耐烦,说道:
    “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的事情,直接说就好了。”
    柳氏一直就是个八面玲珑的爽快人,人前可以母慈子孝,仁爱众人,可人后也不是那等软弱好糊弄的,当初让她去做薇姐儿的继室,就是看在她小时候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样子,扎在人堆里,总是不怎么起眼,低调的很,料想这样的人嫁入长宁候府里,该不敢对薇姐儿留下的孩子怎么样,而这些年,她也确实盯着,谢氏纵然有时候会耍一些小心眼,可在大面儿上还是说的过去的,而华姐儿对她也十分贴服,所以柳氏这些年才放任她,可今日之事看来,这谢氏早非往昔的谢氏,只怕让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侯夫人,倒是把她的胆子给养大了。
    谢氏心里对柳氏这个嫡母是有惧怕的,从小到大的积威,再加上柳氏的能耐,就连她的生母龚姨娘都劝她在柳氏手底下讨生活需得更加谨慎,不过,在谢氏看来,那都是从前她无依无靠,只能攀附柳氏的时候,如今她已经在长宁候府站稳了脚跟,已非当日吴下阿蒙,任人欺骗,也非砧板鱼肉,任人宰割,就不信为了这么点事,柳氏还真的敢对她怎么样,因此说起话来便更加无所畏惧了。
    “是,我说这些并不是要推脱什么,只是想告诉母亲这些年我对华姐儿是掏心掏肺的疼爱,可我没想象到,我这样的举动竟然养出了一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母亲可知,今日宁姐儿献上的寿礼,原是我用价值万两的东西与华姐儿相换的,宁姐儿对母亲诚心一片,想送母亲几幅亲手刺绣做寿礼,可是华姐儿不知从哪里也得知了消息,暗地里偷偷的绣了那么多东西,便是要与宁姐儿一较高下的,可母亲也知道,华姐儿的绣工那是跟宫中嬷嬷学的,也是我在她小的时候有意栽培而成,宁姐儿素来不更事,她绣的不过就是一些小孩儿闹着玩儿的东西,与华姐儿这样的绣工哪里能比,我想着,若是宁姐儿和华姐儿同时献上绣品给您做寿礼,旁的人还不知长宁候府后院在闹什么幺蛾子,以为两姐妹不睦什么的,不是平添流言嘛,我想着宁姐儿既然有这份心,我便成全了也无妨,便去找华姐儿商量,问她能不能将绣品送给宁姐儿,反正姐妹俩之间时常会送些手绢荷包什么的嘛,华姐儿会绣花,那随后再绣一幅便是了,可您知道华姐儿说了什么,她说让我用一万两银子买……”
    言昭华看着这无耻的谢氏,听她颠倒黑白,胡乱编造一些没有的事情出来,只觉得气极,竟笑了出来。
    谢氏不给言昭华开口反驳的机会,又接着说道:
    “我知道,我让华姐儿将绣品送给宁姐儿的确做的有些不对,毕竟东西是华姐儿绣的,她费了功夫,不肯是应当的,所以,当她说要银子的时候,我只是愣了愣,虽觉得华姐儿有些无情无义,却也没说什么,只想着等今后有机会再好好分析道理给她听,她要一万两,我便给了她一件同等价值的宝贝,华姐儿也收下了的,可我没想到这姑娘心底竟这样阴损,明里收下了我的东西,可暗地里却又让人偷偷的调换了绣品,将她绣的藏在身边,等到今日在母亲面前献出,我不知道她存的什么心,一定要弄得姐妹不睦,家无宁日才肯罢休吗?”
    谢氏的话说完了,柳氏没有偏听偏信,转过来问言昭华道:“这事儿你怎么说?你家太太说的这些事,可是实情?”
    柳氏知道谢氏的话有很大的猫腻,心里自然有数,却是没有立刻戳穿谢氏,想看看言昭华是个什么反应。她心里愧疚,这些年竟然容得谢氏这样人在薇姐儿留下的两个孩子身边作威作福。对华姐儿,柳氏不会袖手旁观,但说到底,她只是外祖母,并没有足够的理由插手长宁候府的事情,所以,还要看看这孩子自己本来的资质,若是对谢氏惧怕,自己软弱可欺的,那么她就是再怎么捧也是徒劳。
    在柳氏看来,有本事的孩子,要给她培养,让她有能力将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而没本事的孩子,就只要护着她不受伤害就好,两种方法,两种对待,全看这回华姐儿如何应对了。
    言昭华不知道柳氏的心思,深吸一口气后,镇定答道:“我是晚辈,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只是有些事情若是不说清楚,实在良心难安。”
    这句话是事实,谢氏不管怎么样名义上都算是言昭华的继母,她若是态度傲慢,言语过激的话,很可能最后会被谢氏揪住这一点不放,所以干脆先小人后君子,先把话说分明了,省得一会儿再纠缠这个问题。
    “你且说就是,今儿是我问话,想知道的就是个实情。”柳氏在心里暗自给言昭华的谨慎表示赞赏,凡事能够想的深远一些总是好的。
    谢氏站在一旁盯着言昭华,只见言昭华目不斜视的走到她面前,说道:“太太说我跟你要价值千金的的东西,可有凭证?我送给外祖母的绣品,是我日以继夜绣了好几个月的东西,这是我对外祖母的心意,宁姐儿只是到我这里来看了一眼,就想要将之据为己有,这也就不说了,她年纪小,我不和她一般见识,但是您都这样大了,如何还分辨不清道理呢?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旁人给多少东西我都不会换,这是一点,还有就是,你说你给了我东西跟我交换绣品,我暗自私藏了真品,以次充好,那我想请问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不是没事找事嘛,我藏了真的东西,难道就为了能让你恼羞成怒在外祖母面前告我一状?”
    言昭华说的话也是有理有据,条理分明,柳氏的心里自然已经有了决断,却还想再看看言昭华还能说出什么来。
    “我从记事开始,就把太太当做我的母亲,从未有过忤逆之言或举动,太太说东,我不会说西,太太要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拒绝过,我母亲的嫁妆也一样被太太管着,每年多少进项,多少收益,我可曾和太太计较过半分?你让我三岁就开始学针线,我也一直都觉得你是为了我好,为了让我有以己之长,你出席别家宴会也很少带我一同,许是我自己不够好,我也不怪你,可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偏心,以至于现在都堂而皇之的抢我的东西给宁姐儿,那将来是不是还想抢谦哥儿的东西给彦哥儿啊?”
    言昭华的这番话可真的是很重了。并且还令谢氏无话可说,因为就在刚才她自己就说过,觉得从华姐儿那里拿了绣品给宁姐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可是没想到这丫头还真是叼,不仅说了这些,还把事情引向了更复杂的局面,宁姐儿抢她的东西,可以说是后宅小事,孩子间打打闹闹罢了,没什么大问题,可是帮彦哥儿抢谦哥儿的东西,这可就说的深远了,谦哥儿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彦哥儿要抢的?不就是爵位嘛。虽然大家都不待见谦哥儿,可是他毕竟是长宁候府的嫡长子,按照立长立嫡的规矩,只要他不犯什么大错,这爵位就该是他的,旁的人觊觎不得。
    所以,谢氏立刻就站了出来,指着言昭华叫道:
    “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要抢谦哥儿的东西了?你别在你外祖母面前混淆视听,我们现在说的是绣品的问题,哪里就扯上其他了?我从前竟不知道,你居然有这样一张恶毒的嘴,恶毒的心肠,居心叵测的要置我于死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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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对于谢氏的指责,言昭华也没示弱,勾唇一笑,目光中透着狠戾,让谢氏心上一惊。
    “到底是谁在混淆视听?我有没有答应跟太太用东西换?我绣的东西,为何要让三妹妹来敬献?太太心疼三妹妹手艺不好,那就该从小请人教她不是吗?我三岁到八岁全都在学针线,三妹妹倒是好,四岁启蒙,学的都是一些太太所谓的没用的书本,殊不知那些才是立身根本,刺绣的手艺与那些书本相比,可是一文不值的,毕竟我是侯府出身,又不是要靠手艺吃饭的,不过既然太太让我学,那我学就学了,毕竟是太太的一番‘好意’不是,可如今三妹妹想绣出一幅好东西来,却没这个功力,她不想着自己加紧练习,却光明正大,堂而皇之的来抢旁人的心血,这是个什么道理?更别说,太太如今教养姿态全无,居然血口喷人,说我与太太要东西交换,我对外祖母的诚心凭的是我几个月日以继夜的努力,就是太太把金山银山拿过来,我也是不会换的,更别说,若算上我母亲的嫁妆,太太您也未必比我有钱吧?我要您那一万两银子做什么呀?您可真是把心都偏到身子外头去了,亏我从小对您千依百顺,事事顺从,想要孝敬您,不指望您能像对待宁姐儿一样对待我,可您也不能只顾着宁姐儿,就把我往泥坑里踩啊。再说谦哥儿和彦哥儿的事情,并不是我空口无凭的说,而是太太您就是这么做的不是吗?要不然谦哥儿和彦哥儿的先生为什么是两个人?”
    言昭华步步紧逼,几个问题问的铿锵有力,短短几句话就把谢氏这些年暗地里搞的鬼全都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柳氏都不禁听得有些惊讶,从前她只当谢氏是个老实的,没想到背地里竟然搞出这么多幺蛾子来,好好的孩子都给她教坏了,从她做的这些事来看,华姐儿在这个年纪就能看透也属不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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