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我印象里,师父似乎永远都是静的,哪怕是在飞奔的马上,或者教我习武时。明明极快的动作在脑子里被无限延伸。
    我在晚上拿出师父的剑来,点盏油灯,一遍一遍地擦拭锋刃。从那次扫墓回来后莫名地多了这个习惯。手中的布巾抹过剑尖,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不一会儿窗外就能看到火把到处亮了起来。
    我把剑收回鞘里,走出房门,发现很多不认识的人。有师弟慌忙跑过来撞到我,才大喊:“师兄,有人绑了师父!”轰的一下,我懵了,直往大堂跑去。
    众多师弟都已经站在那里,许多黑衣人把师父圈围在大堂中央。师父坐在惯常的椅子里,唇色泛紫,没有过多的表情。能看得出师父异常虚弱,是中毒的征兆。
    有人在堂前走来走去,扫视着下面的人:“把裴云给我交出来,要不谁也别想活着出去。”过黄的脸,牙烂得不剩几颗了。这张脸已经老去,但我大概永生永世不会忘,章铨护。我在心里默默咀嚼这个名字。
    二师弟率先叫到:“江湖人耍什么阴谋诡计,师父若没中你们的阴招如今就没有你说话的余地!我们这儿没有叫裴云的人,识相的就快放开我们师父!”我没敢走到师弟中间去,在树后匿着,说话间心里换了好几个盘算,最终还是想看看情形再作决定。
    章铨护把耳朵对着堂下:“你说什么?你师父?你们知道他叫什么吗就认他当师父。哈哈,老子今儿心情好不妨告诉你们,夙夜夙夜,根本就不是真有的人,他叫百里夙夜。我找了他十年,没想到他隐姓埋名生活在这个鬼地方。正因为打不过他我才下毒。比起阴招,我比他可差多了。当年闻人山庄灭门惨案就是多亏了你们这位道貌岸然的师父做内应。他利用闻人三小姐对自己的仰慕得到了最详实的消息。”
    百里夙夜。游历时我曾很多次听过这个名字,人们谈论起他时总是有场激烈的争论。有人说他狼心狗肺,对不起闻人三小姐;有人说他在灭庄惨案之前是多么令人无法直视的后起之秀。每次遇到这种争论,师父与平时没有两样的,淡然从那些人身边走过。闻人山庄的事情太遥远了,我瞧见知道的师弟们露出惊愕的表情,不知道的一脸茫然。
    二师弟震惊的表情很快敛去:“过去的那些事情与我们无关,我说了,我们都不认识叫什么裴云的,你快放开师父。”
    章铨护走到师父身边,推了他一把,师父从椅子上跌落。“你看,我没绑他,他愿意走自己随时可以走啊。现下是他自己赖在地上不肯动。”不管二师弟愤怒地大叫,他向周围喊道:“裴云,快出来。你不想再拖累一个人吧?”刀举在师父身上,我咬牙走了出去。
    “大师兄!”师弟们见我出现,纷纷叫道:“他们绑了师父,只要你一句话,我们马上就打。”打?谈何容易,师弟们加起来也就十几个人,对方的人数是我们的二倍有余。多年之后的再相见,章铨护做足的准备,不可能让这些小辈从他手中讨了好去。
    章铨护一眼认出了我,不禁大笑:“好小子,总算还有点骨气,我以为你早在七岁那年都给我了,如今不敢出来呢。”
    我手心里都是汗,握着剑都打滑,既不敢回应师弟们的话,也不敢回应章铨护。
    二师弟焦急:“大师兄你在等什么,快下令啊!我们都是从小习武的,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退缩!”
    见我一直不语,他先冲了上去。师弟们都没料到他会独自动手,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擒。章铨护提着刀走到二师弟面前:“裴云,我问你,你可愿意把黄金符交出来?”
    又是黄金符!究竟是多少黄金能让这些人花费十年的光阴追寻一个小孩。我摇头:“我没有。”二师弟冲我大喊:“我没看错你,你一直就是个懦弱的跛子!”我想出手相救,但始终没有那个胆子。一瞬间的犹豫,章铨护已经把二师弟的头颅砍下。
    那怒睁的眼睛,像极了娘。
    师弟们鼓噪起来,对我是裴云这件事和二师弟的死议论纷纷,刚才的士气消失殆尽。章铨护回到师父身边,对我道:“裴云,今天不会有人出现来救你了。既然你说黄金符不在你手里,也不能让我们兄弟白走这一趟啊。老规矩,跪下给我磕几个头吧,爷心情好了兴许能放过你师父和你。”
    我明知他不会放过师父和我,明知即使我按照他说的去做,结果还是会杀掉我们再掘地三尺寻找黄金符。明明都知道的,膝盖还是不争气地酸软。似乎七岁那年的阴影从未离开我,如黑密的云笼罩在我头顶,在关键时刻涌出来迫使我屈服。
    我蠕动下嘴唇,用蚊蚋般的声音道:“左膝盖伤了,不能打弯。”
    章铨护冷笑:“单膝跪地也行。”
    单膝跪地,这听起来比之前好很多。硬拼无望的话,为何不去试试呢。十年前他会杀掉我父母,不一定今天会杀掉我和师父。
    “清明,不要跪。”
    我抬头,看见师父澄明的眼神。散乱的发丝、地上的灰尘都没有玷污他的神色,他清冷的语调理所当然地告诉我:“不要跪。”
    “老子最烦废话多的人。”蓦地,章铨护一刀捅进师父的身体。汩汩鲜血涌出来,我曾以为是仙人的身躯慢慢倒下去。师父看着我,然后阖上眼睛。
    没有怨恨,没有责怪,甚至带着一丝丝安慰。
    是,我不能跪。从娘亲最后的那一眼到如今已经十年了,跟随师父的脚步有十年了,披着“清明”的外衣也有十年了。十年的时间足够久,久到让我顶着“清明”的身份去明白什么是孝,什么是忠,什么是担当。
    从那年哭嚎着喊“不许不许”之后,第一次有眼泪溢满眼眶。才知道它那么烫,几乎烧得人皮焦肉烂。我慢慢抽出剑指向章铨护:“我不是裴云,我叫清明。”
    七、
    师父说人生悲惨又充满希望。师父说有的人经历得多有的人经历得少,所以有人得到的多,有人得到的少。
    师父话很少,我记得的很多。
    他说:“把我葬在千绝身边。”
    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这句话刻在大堂的桌子上。我独自带着师父的尸体回到江南那座小山腰上安葬好,留下三师弟管理家中事务。经过那一战,很多事情需要处理。
    跪在坟墓前的时候,我记得整理师父遗物的时候,曾经在他一个封存着的盒子中,发现了大量女人的画像。
    那些画像,都画的是同一个人。
    她傲骨凛然,偏着头笑的样子痞气非凡。那样绝世的女人,就算只是从画作上看,都感觉那刀锋般的眉眼含着淡淡的冷冽,有种特殊的魅力,让人生生移不开眼睛。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刻画在了那些画作当中。好像记录了她的一生。
    我想,师父是爱她的。
    爱得刻骨。
    “算你还有点良心。”
    我回头,看见“鬼手”,他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老了,依然神采奕奕,带着一壶酒洒到师父的坟前。
    墓碑上我没有刻字,实在不知道该刻什么好。
    “鬼手”对我道:“事情我听说了,还好你学会了他全部的武功。老朽也不瞒你,当初我是极不看好你的,总劝他教你武功要循序渐进,等你学会一点儿再教其他的。他什么也不说,仍然一意孤行地按部就班把东西都教给你。没想到,没想到呀。”
    我懂的,在那一战之前,我好像什么都不会。我比任何人都勤奋,练习时行云流水,每到比武的时候都输得一败涂地。连我自己也从未想过能达到师父的高度。也许在练习的过程中我早已打下了坚实的底子,只是没有突破心结。
    “鬼手”把剩下的酒灌进自己的嘴里,留下一口递给我:“夙夜和闻人三小姐是真心相爱的,闻人老爷不喜欢江湖中人。说什么不肯把最喜爱的女儿嫁与他。两人商量着私奔,他那时年轻气盛,又担心私奔不成与心上人天涯永隔。私下与一伙大盗达成交易,他提供地图,大盗进去抢东西,他就可以趁乱带闻人三小姐跑掉。没想到那伙强盗真正的目的在于闻人山庄储藏的黄金,实力也远比他想象的强大许多,提前进去在井里下了毒。”
    我喝掉壶里的酒,清醇绵远。“然后呢?”
    “然后闻人三小姐没有走。夙夜自己也中毒了,没办法护得心上人周全,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勉强逃出闻人山庄。闻人三小姐没有怨他,临死时告诉他,黄金符有两枚,合在一起才有用。一枚是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一枚在结拜姐姐白盛落手里,让他想办法保护白盛落的家人。”
    我又记起师父在瀑布中的样子,那一团我从小到大看不清的青玉色,明白了为什么当冰冷的水贯穿全身时他可以屏息安坐以及每当有人提起白初空和闻人三小姐时那淡然神色下隐藏的东西。
    “夙夜到的时候,你家只剩下你了。章铨护为了保命而逃掉,但多年来始终惦记着那笔黄金。当然,江湖上惦记那笔黄金的不止他一个,可笑的是处处被他抢先。现在他被你杀掉,你就是江湖人了。”
    我把酒壶还给“鬼手”:“多谢你告诉我这个,我得回去了。”
    背后传来“鬼手”的声音:“年轻人,你要记得,男人膝下有黄金。”
    他把“膝下”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我摸摸左膝曾经受过伤的地方,忽然明白那被植入的所谓“铁板”是什么了。
    离开江南的时候,榴花正烧得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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