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她断然喝斥,“你摸着自己良心,敢说对我没有一点男女之间的喜欢?”
    如此咄咄逼人,他无奈应对,“喜欢也分很多种。我和你说过,我这人前路未定,不想耽误了你。你或许有自己的心思,或许该过更好的日子,总之咱们不合适。”
    他的肺腑之言,招来她明朗愉悦的笑意,“你承认了。”
    顾承无声喟叹,垂首良久,诚挚恳求,“就当我是做善事,让我有始有终,行不行?”
    “不行,咱俩的终局不该是这样的。”沈寰笑着,“我这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执!这辈子原本只有一件事,报仇。现如今又多了一件事,就是要你。”
    趁着他惊痛未消,她再接再厉,“所以仇要报,人,我也一定要!”
    仰天长叹,顾承身心疲累,“外头天地广阔,比我好的,比我有本事的,比我能对你好的……”
    “不会有了,我见过最极致的,没有掺一点杂质。”她目光如火,“你不图我的人,只是诚心对我好,就是最好的。”
    浑身气力都散了,他怆然垂首。
    “顾纯钧。”她声音清越动人,“我喜欢你。”
    朗朗秋阳下,她的眼睛泛着夺目的光亮,最璀璨的星斗与之相比,恐怕也会失去神采。
    ☆、第16章 不从
    仲秋本该肃杀,还没等秋风扫尽落叶,顾宅先降下新禧。
    北镇抚司管粮秣的千户日前升迁,出缺的位置就由副千户顾承顺理成章补了上来,他本人是无可无不可,外头人瞧着也不甚眼热。
    原因无他,顾承这个人,不能算事事会巴结,但胜在性子平和,走哪儿都不点眼,走哪儿也都不招人烦。
    但他近来有意躲着沈寰,沈寰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心烦。
    下了职,顾承更衣盥洗,先去上房给徐氏请安。屋子里头热闹,还没进门先飘出笑音。
    沈寰坐在下首陪徐氏说笑,一面拨着才下的鲜核桃。见他来了,含笑起身,叫了一声三哥。
    顾承不看她,朝着她的方向点了点头,有意无意的回道,“妹妹坐。”
    妹妹两个字咬得比平常要清晰几分。
    徐氏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官司,拉着顾承的手,眉花眼笑,“寰丫头陪了我半下午,侍弄这点儿核桃,手都拨红了。她是真孝顺我,回头得替我好好谢谢你妹妹。”
    顾承低头,答应了一声。
    沈寰大方笑道,“太太跟我客气?这点事不值什么,回头熬成冰糖核桃,甜丝丝的,治您的咳疾最是有效。”
    徐氏一脸欣慰,扭头见顾承面色沉静,忽地叹了一叹,“我才刚还和你妹妹说呢,那方家也是,非要等着明年开春才办喜事,这一拖又得大半年。他们倒不着急,也不瞅瞅闺女的岁数,过了年都十七了,藏着掖着自以为是个宝贝。”
    顾承心头蓦地一喜,顿觉轻松,“那就依人家,咱们等等就是。”
    徐氏盯着他,迟疑道,“是不是不大满意这门亲?之前问你的意思,你也不言声。我是没辙了才仓促定下的。说到底还是门楣低了,也怨不得你不中意。”
    拉拉杂杂半晌,旁敲侧击问起,“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真要是不喜欢,咱们赶早退了?”
    顾承抬首,眼里有清澈的坚定,“不退,定了就是定了,咱们家不能干这样的事。”
    声音不高,但足够有力。徐氏脸上僵住,“反应还挺大,你一向脾气都好,最近升了官,火气倒有些看涨。”
    顾承轻轻一哂,垂下眼,慢慢道,“没有,儿子说的急了点,对不住您关怀。可说真的,咱们家好歹也算诗礼传家,不能无故出尔反尔。”
    “这样事儿别人家也不是没有,再者是他们家先拖拖拉拉。”徐氏唉了一道,“算了,你不愿意,我能说什么,不过是想着你将来前途更广阔,结这门亲委屈了你。”
    说话间沈寰又拨了四五个核桃,指尖红红的,像是点了一片朱砂。
    顾承不动声色的揽过核桃,自己动手,低声应道,“我什么都不是,就是无足轻重的小吏,兴许这辈子最多能做个千户,如今也到头了。我凭什么瞧不起方家,人家不嫌我没出息,我就该知足了。”
    徐氏不爱听这话,“尽瞎说,你不愿退亲,也不能拿自个儿前程胡掰。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动这个念头就是。”
    沈寰用帕子揉着手指,低眉笑了笑,笑声有些发飘,“应承下的事儿,绝不反悔,三哥真是厚道人。”
    入了夜,月上中天。西屋的灯亮着,主人却站在东屋廊下,看着屋内烛光闪烁。
    沈寰不敲门,只轻轻扣着窗子。屋内的光倏地一下灭了,再没动静。
    雅雀不闻,万籁俱寂。沈寰笑了,“三哥,我在檐下站着,万一被人瞧见,可是说不清的事儿。老奶奶好起夜,她嘴碎。”
    还是没动静,她笑声愈发清越,“这道门挡不住我,我敬你是我三哥,愿意等,不闯进去。但要真等得不耐烦,保不齐也就不守规矩了。”
    屋内有长长一叹,灯再度亮起。顾承开了门,侧着身子,让她进来。
    打量一道,屋子如同主人,干净朴素,一柜子的书满满当当,案上还摆着临了一半的字帖。一个标准文人,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也只好把那点子喜好变成平日里的消遣。
    沈寰为他不值,只是这念头一闪而过。挑了他惯常坐的位置,毫不客气,劈面直问,“你今儿是故意的,非要在我面前,那样答对太太?”
    顾承挨着床边坐了,“没有,说点心里话而已,谈不上有意无意。”
    沈寰望着他,光晕笼罩下,他的脸更显恬淡宁静,可惜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句是一句。
    “你非得娶方巧珍?”她再问。
    顾承没吭气,点了点头。
    “就为了先前家里承诺,不能出尔反尔?”声音虽低,蕴含怒火。
    顾承颔首,想了想,态度明确,“这事是我应过的。我的承诺讲出口,不敢说掷地有声,但好歹是句话。”
    这是提醒她,他对她的承诺,也该矢志不渝?
    沈寰冷笑一声,“三哥一语双关?”
    顾承垂目片刻,淡淡道,“随你怎么想罢。”
    “你是成心和我杠?”沈寰咬牙,笑意冷冽,“还是和你自己的心杠?”
    顾承倒是笑了,从容答她,“你有你的执念,我也有我的。”顿住话,望向她,“我也不是随便任人捏扁了,揉圆了,都能就和的。”
    霍然起身,沈寰居高临下看他,“行,我知道了。”
    她不回头的往外走,顾承倒有些吃不准,呐呐问道,“就,就这样?”
    唇角动了动,沈寰仍没回首,“就这样。”
    出门前,瞥见墙上斜斜挂着一柄宝剑,觉得似曾相识,站在院子里,仰首望星空,赫然发觉,不就是北斗七星斜挂在天上的样子嘛。
    世间自有天道伦常,可是她偏不信,他就是要做自己的主,做这一方天地里唯一的主人!
    顾承猜不透沈寰的心思,也想不明白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只是听闻方家那头又出了点事,快要过门的媳妇——顺天府一个赵姓通判家的女孩,近日受了邪祟惊吓,病倒在家,把即将要办的喜事又耽搁了。
    京师规矩,娶妇嫁女得按序齿来,方巧珍前头两个哥哥,还有一个正待结亲。方家本就是想等这边落停了,再办她和顾承的事。谁料想这个节骨眼上,方家要过门的媳妇又病倒了,真是横生枝节。
    这个规矩,沈寰自不会不懂。
    一连三晚,她盘亘于赵通判家院落屋顶。如今夜晚对她而言,是越来越热闹的存在,她甚至觉得,自己喜欢暗夜的程度已多过白日数倍不止。
    赵通判宅中,小姐的屋子里更是热闹,沈寰不费吹灰之力,在那小姐的饮食中落了一点胡茄花,不会伤人身子,只会令人神智不大清明。
    趁着夜色,她一身黑衣,飘飘然出现在赵小姐窗外,影子摇曳,疑心便生暗鬼。赵小姐受了惊吓,每日嚷着要请道士和尚做法祛邪,不久连床都不敢下,裹在被子里喃喃说着有妖怪。
    说人能被吓死,沈寰是不信的。不过是怕上一阵,耽搁一阵罢了。落了五天的药,她觉得差不多了。
    夜风中一身轻松,颇为惬意的往顾宅方向赶。
    耳后突然一凉,一道黑影倏地闪过,瘦长矫健,像是无声无息掠过的猫。
    原来夜晚是真的热闹。沈寰暗暗发笑,朝着那黑影奔去的方向,发足追去。
    ☆、第17章 约定
    夜色流觞,清光铺展。沈寰在屋顶起落纵横,那人却只在巷子里辗转奔走,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一个没瞧清,那人似乎闪进一座宅子。再盯着看,果然是进了宅门里一间院落,其后没发出一丝声息,跳窗入内。
    沈寰伏在屋檐上,听着那间房里发出的缠绵呓语声,夜半时分,想必应是宅子主人在度他的春宵一刻。
    她心平气静,只是为即将横死的鸳鸯感到一丝怅然。不多时,黑衣人潜出,房内再没有发出一星响动。
    自修习了普济寺胖和尚的内功心法,沈寰的内力较从前提升不少。不说旁的,单是耳力,已足够令她听清房中一切细微声响,然而她却什么都没听到,连那人如何下手,人是如何咽气,全不知晓。
    心中升腾出强烈好奇,她再度跃起,循着黑衣人远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越行越远,周遭渐生荒僻。沈寰觉得有异,才要驻足,那人却突然一个纵身,无声无息的落在她对面。
    “别跟着我。”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带着那么一点好听。
    沈寰不想怯场,迎着他浅笑,“为什么不能?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人身形一动不动,“你还不是一样。”
    沈寰一凛,难道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他见到了?念头闪过,她宽慰自己,他不过是在诈她。
    “你是什么人?”沈寰定了定神,难得客气起来,“我只是想交个朋友。”
    那人似乎笑了笑,极轻的一声,“我不交朋友。”
    “那么,比武呢?我一直想找个人比试一下。”沈寰认真道。
    那人摇头,轻吐两字,“不比。”
    “为什么?”沈寰耐着性子,诚挚发问。
    那人干脆应道,“我只杀人,从不比武。”
    好横的话,好大的口气。沈寰再要说话,却听他的声音缓缓流淌,仍是之前那四个字,“别跟着我。”
    沈寰从不轻易受制,冷笑道,“那除非你和我比武,或者杀了我。”
    她一面说着,一面紧紧盯着眼前的人,防他暴起袭向自己。话音落下不过一瞬,那人却突然仰头,看了一眼身侧树枝上歇息的孤鸟。
    沈寰下意识抬首,电光火石间,只见那孤鸟倏地一声,自枝头跌落,摇摇坠落屋顶。
    脸色立变,幸而是黑夜,面上遮着黑巾。沈寰再转顾方才那人,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危险,心中不免觉得害怕。沈寰凝目四下,确凿已没有那人身影,这才缓缓吐气,略作平复,转身疾步返回。
    所幸外间无论风雨天晴,顾宅门前总会留一盏羊角灯。沈寰从前并未在意,今日看到才想起,这里于她而言,早已是世间最温暖的所在。
    放松了心情,她的步子也松懈下来,走到房门口,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气息甫定,屋内的灯亮了,沈寰太阳穴突突跳动,顿足片刻,推开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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