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仇五眼睁睁看着那个鞑子兵一步步朝他家殿下走去,却是纹丝不动,甚至都没出个声提个醒什么的。他只是摇了摇头,别过眼去,不想看到接下来那血腥的一幕。
    他在秦斐身边待了这么些年,极知分寸,此时既知是王妃遇险,生怕自己上前万一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便远远地守在街口,并不敢再上前一步。反正只要有殿下在,相信这世间再无人能伤到王妃分毫。
    等他再抬眼看过去时,临川王殿下已经抱着王妃几步飘到了他身前,满身的戾气吓得他看都不敢看上一眼,忙低头躬身让在一边。
    秦斐微一停步,语气森冷地丢下一句话,跟着又施展草上飞的功夫脚不沾地快步出了清德县,再也不愿在这个人间地狱多停留片刻。
    仇五慢慢走到甘橘的尸体旁,叹了口气,将她抱起放到墙边,捡起地上的那把大刀,一手拎刀,一手将那个汉人降兵拎到鞑子边上,这两个人竟然都还未死,只是躺在地上不住的滚来滚去、呜呜而叫。
    仇五看了看他们的伤势,不由感叹自家殿下虽是使剑的高手,想不到刀法也这般娴熟、就这么弹指间的功夫,唰唰几刀不但把两个大男人的双手双脚全数砍断,双目割瞎,舌头也被划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就连他们的命根子也被齐根割去。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仇五想起临川王殿下临走前在他耳边丢下的那两句话:“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仇五举起手中的刀开始一片儿一片儿的剜他们身上的肉,直至最后就跟剁馅儿一样把他们剁成了一堆肉泥。
    这两个该死的杂种,竟然敢伤了王妃,若不是殿下担心王妃的伤,赶着回去为她治伤,他一定会亲自把这两个杂种给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以消他心头之恨。
    秦斐此时的当务之急便是找一处僻静的所在好赶紧给采薇治伤养病。只可恨这一带鞑子正大兵过境,不宜久留。他只得带着采薇先赶到海宁,因怕采薇在船上不好养病,从海路走到象山,便又弃舟登岸,找了一处僻静屋舍,好让她静养。
    而从清德到象山的这么些天,采薇一直昏迷不醒。这乱世之中,秦斐一时也找不着好的大夫替爱妻治病疗伤。采薇身上的外伤他倒是有极好的金疮药,可是她一连数天低热不退,秦斐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只盼着苗太医接到他的飞鸽传书后能快些赶过来替她治病。
    秦斐从泉州去靖江的时候因担心采薇落海身子染上什么病,便把苗太医也带过去了,一路查采薇的行踪查到了镇海卫的钱府。后来他急着赶到杭州,就命苗太医先留在镇海。
    好容易等苗太医来了,给采薇诊完了脉却是连连摇头,又是唉声,又是叹气。
    吓得秦斐一颗心如坠冰窟,冲上去一把揪住苗太医的衣领叫道:“可是她有什么不好?本王告诉你,若是你医不好她,我,我就——”
    苗太医被他吓了一跳,见他双眼血红,眼看就要发狂,这才想起来这位殿下对王妃那是宝贝的不得了,那都不是视若珍宝,压根就是当成他自己的命一样疼惜。
    眼见自己的脖子被他越勒越紧,他赶紧道:“殿下别误会,王妃性命无忧,性命无忧!”
    听了这句话,秦斐眼中的血色才渐渐散去,又拎着他领子往上提了提,“这可是你说的,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要你这庸医下去给她陪葬!”
    “咳咳。”苗太医咳嗽两声,继续打保票,“王妃吉人天相,定是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还请殿下放心。”
    秦斐慢慢将他放下来,狐疑道:“那你方才做什么唉声叹气的,吓得本王还以为——”
    简直快被他吓个半死。
    “小臣只是觉得王妃她,身为一个女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年纪轻轻的,就一身伤病,真是……”
    仇五看了一眼这口无遮拦的老太医,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他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晃晃地往殿上的伤口上撒盐吗?
    秦斐面沉如水,默默地看着躺在床上容色苍白、憔悴不堪的妻子,心如刀绞。
    “她这一身伤病要何时才能好?可会,可会留下什么后遗之症?”
    苗太医叹了口气,一边拿出针灸之具为采薇施针退烧,一面道:“王妃脖颈上那处伤看着虽吓人,实则却并不重,并没有伤到要紧之处。右腿上的伤也只是皮肉之伤,并不如何厉害。倒是被鞑子那一记窝心脚伤的不轻,所受内伤应是不轻!”
    秦斐想起他从刀下救起她时,她除了颈中的伤痕,还有唇边的那一抹鲜红的血色,可见踢到她身上那一脚该有多狠。只是断了那个畜生的手足,命仇五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真是便宜了他了!
    “虽然殿下及时运功帮王妃疗伤,可这三个月来,王妃实在是太过劳累,损耗太多,且七情起伏过大。人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哪里经受得起?王妃这几处外伤再过月余便会痊愈,且并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至于那一脚所致的内伤,所幸殿下救治的及时,只要精心调养,日后万不可劳心操劳、恚怒伤心,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
    “倒是这场病,怕是要好的慢些,至少要养上三个月,或许才能初初见好,然后再精心调养三个月,方能彻底痊愈。便是痊愈之后,也切不可再这般劳心耗神,需得好生养护心脉才是。”
    原来采薇虽然素来身子健壮,但一来坚守金陵时过于劳心受累,心血暗耗。后来又落海大病一场,身子刚好又四处奔波,失于调养,本就虚弱。不但亲眼见了清德县那血腥可怕的一幕幕惨景,还亲身经历其间,险些受辱,身受两处刀伤,一处内伤,生死命悬一线之时,又忽然得救,与爱人重逢。情志上种种大起大落,七情太过,更是让她心气大受损耗。
    秦斐又默默看了采薇片刻,忽然朝苗太医郑重行了一礼道:“方才本王一时情急,多有失礼,还请太医见谅!王妃的身子就拜托您了!”
    他虽相信苗太医的医术,可看着采薇仍是昏迷不醒、低热不断,到底是心急如焚,每日不知要问多少遍“何时才能退热?”“她何时才会醒?”之类的话。
    苗太医心知此时跟他解释再多,也是白费唇舌,干脆就任由他在耳边唠叨。
    他这太医虽然医术了得,可到底这位王妃损耗太过,正气已虚,这虚证比起实证来总是要难治许多。他使尽了手段,足足用了十天的功夫,才终于让临川王妃的低热退了下去。原以为这下子他耳根子总能清静片刻,哪知秦斐只高兴了片刻,又不住的问起他来。
    “这烧都退了,她怎么还不醒?”
    “王妃到底何时能醒?”
    “这……”这个老太医却有些答不上来。他虽不知这位王妃这几个月来都经历了何事,但给她号脉时却诊得她六脉之中左手寸、关二脉极是细弱无力。左寸候心、左关候肝,显然是心血煎熬太过,且情志过极。
    若单只心血亏虚倒还好办,可这情志过极却不好调理,便是王妃醒过来了,只怕也会……
    而当采薇终于醒过来之后,确如苗太医所担心的那样,眼神一片空茫,除了秦斐外,再认不得任何人,而且连这几个月来所发生之事也全忘的一干二净。
    她醒过来后对秦斐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沐浴。”
    此时已快到十一月,天气已然转凉,苗太医急忙开口阻止,因她此时阳气不足、气血亏虚,病还未全好,还是少沐浴为好,免得一个不慎,万一再患上外感之症,岂不更是麻烦?
    然而秦斐却在深深凝视了妻子半晌后,完全不顾苗太医的医嘱,命人准备热水兰汤,再在净室里放上四个火盆,生怕冻着了她。
    秦斐本想自己亲自侍候她沐浴,她卧病在床,昏迷不醒的这些天,全都是他一个人在照顾她,衣不解带。可是当他把她抱进浴桶,想要替她除去中衣里,她却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她的眼中分明有一抹恐惧的神色,竟然一脸害怕地看着他。
    ☆、第244章
    秦斐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眼前又浮现出清德县那可怕的一幕,他闭上眼,握紧了拳,慢慢将手收回来,又往浴桶里添了些热水,便转身出了净室,命在当地新买的一个丫头进去侍候她。
    而他就立在净室的帘外,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听见里面那丫头轻声唤道:“夫人,夫人!”
    他急忙走进去,原来采薇到底气血不足,在热水里一泡,被热气这一熏蒸,便有些承受不住,迷迷糊糊地又晕了过去。
    秦斐一搭她脉,知道并无大碍,便挥手命那丫头出去。这些时日,每当苗太医给采薇诊脉时,他都不耻下问、虚心救教,医术每日见长。
    他急忙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来,裹进一条厚毯子里,仔细将她身上的水珠擦净,赶紧抱她出了净室,放回锦被里,替她掖好被角。
    他见她头发沾湿了少许,又取来犀角梳和铜熏炉,替她一边梳理长发,一边烘着头发。
    采薇被沾湿的头发不过一小绺,不多时便烘得干了,秦斐便停手将熏炉放到一边,替她将长发拢到枕边,凝视着她的睡颜,又怔怔出起神来。
    睡梦中的妻子忽然面显痛苦之色,在枕上辗转起来,口中发出轻轻的□□声。
    秦斐并没有着急的喊苗太医过来,因为这些天以来,他已经见过很多次她这个样子,便是燃了再好的安神香也无济于事。
    应该是又梦到那些可怕的事了吧?他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她身边,可是却不能冲进她的梦里,灭了她梦中那些恶魔,好让她能宁心安睡。
    他只能如这些日夜里他惯常做的那样,轻轻替她按摩头部穴位,再以指为梳,指腹轻柔无比地从她发间擦过,一下又一下。
    渐渐地,被恶梦惊扰的人儿慢慢安静了下来,在他手下蹭了蹭,重又睡得一脸恬静。
    然而秦斐却并没有停,仍是不知疲倦地继续以指为梳,轻柔无比地梳理她的一头长发。直到仇五在窗外轻叩了三长二短,他才起身走到窗边,开了窗户,从仇五手中接过一封印着火漆的信来,重又回采薇床边坐好。
    他看完了信,沉思良久,正想去写一封回信,刚转过身子,就听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阿斐……”
    秦斐身形一顿,正要回身去看她,忽然又听她问道:“阿斐,我刚才看见了甘橘,可是一转眼她却又不见了,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他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他一向知道在她心里,她那几个陪嫁丫头的份量。她刚醒来时,苗太医曾说她记不得这几个月的事,或许是之前受得刺激太大,这才下意识的不想去记起那些事来。
    可是她此时突然问出甘橘,难道她已经想起来在清德县那可怕的一幕?一想到她这么快就想起了之前忘记的事,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甘橘在服侍我洗澡,我很开心,拉着她的手说,原来她没有被鞑子杀死,那只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恶梦,原来她还活着……”
    “可是等我醒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恶梦才是真的,甘橘她……已经死了对不对,为了救我……死在了鞑子的刀下。”采薇哽咽道。
    秦斐终于转过身,替她擦去眼角滑落的泪水。
    “我命仇五在清德县郊外找了个山清水秀的所在,将她好生敛葬了。我在那里做了标记,等你身子大好了,鞑子也被咱们赶出去了,咱们再把她的棺椁重行迁葬到一个风水宝地,好不好?”
    采薇的泪却流得更凶了,“她……她当真,当真已经去了吗?”
    秦斐连被子一起,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乌发,迟疑了少许,还是说道:“嗯,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气绝,再也救不活了。”
    他本想说“幸好我总算将你及时救下”,那话都到舌尖上了,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说道:“若是我能再早一点赶到就好了,若是我能及时找到你们……全都是我不好,是鞑子可恶,同你没有半分干系,我不许你再自责自疚。”
    过了半晌,他才听见采薇问他,“苗太医说我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秦斐想了想,没跟她说实话,“你这回伤的太重,病的太厉害,要精心调养半年这病才能初初见好,然后再静心修养上半年,总共要一年的功夫才能彻底养好身子,不然怕是会落下什么病根。”
    当然,秦斐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因为想让采薇好生静养,担心她因为替甘橘报仇心切,不顾病体也要帮着他出谋划策,对付鞑子。却不想,他这句话却也是挖了一个大坑,最后把他自己也给埋到里头去了。
    果然就听采薇叹了一口气,遗憾道:“要那么久吗,难道我要再过一年才能再帮你分忧?”她自己的身子她还能不清楚吗,哪里要一年才能养好病?
    秦斐赶紧道:“只要你好好的,没病没灾,安然待在我身边,那便是天大的事也不会叫我发愁烦忧。可若是你不在我身边,我的心就全乱了,茶饭不思。若你再万一有个什么不好,那我就更是半点理智也没有了,寝不安枕、食不知味,再也虑不了事,什么都做不成。”
    他抱紧她,“答应我,你先乖乖的养好身子,其余的事情全都交给我来料理,你夫君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便是没你帮忙,我也能灭了鞑子,把他们赶到死海去吃土。”
    “我也答应你,只要苗太医说你身子大好了,比从前还要康健,你再要做什么事,我都不会拦着你,可好?”
    采薇是知道他的霸道性子的,别看他这会子话说得婉转,温言软语的哄着自己,但若是他认准了的事情,便是自己不答应,他也会强着自己不得不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她也知道他是一心为了自己好,何况自己这回也确是吓得他够呛,再看到他眼里那满是企盼的眼神,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答应了他。
    秦斐顿时喜上眉梢,小心翼翼地将她连人带被子再放回到床上,亲了亲她额头道:“说了这么些话,可累不累,若是累了再安心睡一会儿。”
    采薇摇摇头,看了他一会,突然问道:“阿斐,你怪不怪我?”
    秦斐一愣,仔细咂摸了一下她这话里头的意思,想了想道:“我怎会怪你?与其怪你胆子太大,居然自作主张替我守了金陵城,还不如怪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早不病,晚不病,偏要在那个要紧时候病的人事不知,将所有担子全都丢给了你来扛着。”
    “你当日在那般危急艰难的情境下所想出来的法子已极是周全,不但什么都替你家夫君虑到了,连你自己的退路也一早想好了,若不是后来的意外……”
    “可见这世上之事,虽说人定胜天,可有时也是谋事在人,成事再天,便是你谋划的再周全,也免不了遇到些事先绝没想到的意外。幸好老天仍是眷顾咱们,不管让咱们受了多少磨难波折,最后总还是让咱们团圆了。”
    “只是这一次我虽不怪你,可是这几个月来的分离之痛、相思之苦,我是尝得够够的了!往后我再不会给你丁点机会,让你再离开我,一个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我的宿疾已好,我会保重身子,往后再不会突然发病,要你来替我料理善后。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守护你、疼你宠你,再不要你为我受累受苦。”
    “我会牢牢将你锁在我身边,再不许你离开半步,无论是人间仙境还是黄泉地府,咱们夫妻两个再也不要分开。”
    他二人谁都没有提起在清德县城,采薇被那鞑子撕破外裳,险遭□□之事。
    采薇不提是因为当她被秦斐救下时,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非常非常在意这件事。但她男人在意的是竟然有人敢碰她、伤她、欺辱她,而不是她的身子被旁的男人看了、摸了,她已失了贞节。
    比起她的贞节,秦斐更在意的是她的安危,她的性命。
    而秦斐不提,则是因为他不愿让采薇再回想起那一幕。寻常男子在意的那些他压根半点儿都不放在心上,他甚至曾想过哪怕当他赶到时采薇已经被那鞑子给……,她也依然是他的妻子,他依然会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该死的人是那个胆敢侵犯他妻子的畜生,而不是他无辜受辱的妻子。
    他知道无须多言,采薇必会懂得他的心思,正如他也一样懂得她的心思,所以他才不曾出言安慰她,劝她千万别觉得被旁的男人摸了是失了贞节,对不起他。
    他不是寻常男子,他娶的妻子自然也不是寻常女子。她固然会觉得被那鞑子碰了的感觉极是恶心,觉得她的身子被他弄脏了,所以才会一醒来就说要沐浴。可她却绝不会觉得这是她一生都洗刷不去的污点,从此自轻自贱,觉得配不上自己。
    他们夫妻之间,有些事需要讲的分明,而另一些事则完全无需任何解释,只一个眼神,他们便已心意相通。
    ☆、第245章
    麟德二十四年的最后一个月,正是最冷的时候,秦斐和采薇离开了象山,乘船前往泉州。
    采薇此时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秦斐却仍是生怕她多走上几步就累到了,又怕冻着她,将她裹的严严实实的,无论是上马车还是上船,他都是直接将她抱在怀里,代她行步。
    早在临行之前采薇就问过秦斐,可是鞑子快要打到浙东还是泉州有什么变故,所以他们才要赶回泉州去。
    秦斐却只是笑笑,给出一个极其简单的原由,“不过是这时候泉州远比这里要暖和罢了,苗太医说了,你现今气血弱,最是怕冷,得到南方暖和的地方去住着调养才得宜。若不是先前你身子太弱,经受不了那海上颠簸之苦,刚入冬的时候我就想带你回泉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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