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爷忙一蹲身躲了过去,到底有些心虚,咳嗽了两声,只把眼睛望着别处,却道:“想来已是有那快嘴的告诉母亲了,母亲既已知道,又何必再来问我。横竖这门亲事是再不能改的,那崔相如今权倾朝野,若是得罪了他,只怕咱们阖府都没好日子过!”
    “你这个目无法纪的东西,你二哥尸骨未寒,阖家正在守孝,你居然就给芝姐儿说起亲事来了,亏你也是大家公子出身,这是哪门子的礼法规矩?”
    四老爷此时袭了爵位,自觉比先时腰杆子硬挺了许多,便梗着脖子道:“我和五弟都是母亲生的大家公子,怎的他们五房就可以暗中给铭哥儿相看礼部侍郎家的小姐,也不见母亲说他,却只盯着我这里,大家都一样是孝期暗中做定了亲事,怎的偏他五房可以,我四房就不成?要我说母亲这心也太偏了些?
    “你——”太夫人不想这个素来唯唯诺诺、蔫头搭脑的儿子竟然敢顶嘴,刚只说了这一个字,只觉一口气上涌,脑子里天旋地转的,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
    ☆、第十四回
    四老爷一见他亲娘给他气得栽倒在地,也是唬了一跳,心中怦怦乱跳。他虽平日里最是个蠢笨糊涂的,可于大关节处到底还有几分晓事儿,他这才袭了爵位没几天,若是亲娘突然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五房那边再传出些话出去,只怕他这刚到手的爵位就有些不大拿得稳便。
    于是赶忙命他心腹奶兄亲自去请了京中一位极有名望的何太医来给老太太看诊。他奶兄得了他再三嘱咐,一见了何太医,便先塞了好大一包银子到人家袖子里,又悄声叮嘱了几句。那太医也每常出入候府高门,于这家宅中的各色事体也略知一二,便微点了点头。
    等他奶兄带着太医赶到安远伯府时,就见大老爷和五老爷也早得了消息赶了回来,阖家几十口人竟是全在太夫人的院子里候着。
    太夫人却仍是昏迷不醒,宜芝守在祖母床边早哭得眼肿声咽。听得太医到了,女眷们方急忙回避到正房西边两间屋子里去。
    那何太医给太夫人细细诊完脉后略一沉吟,方道:“老夫人有了些春秋,素体便有些肾阴不足、阴亏火旺,又值这夏日炎炎,便越发的阴虚阳盛,便不免有些肝阳上亢,肝火妄动。从脉象上看,只怕恐有中风之虞,且先吃我一付药看看,若能明日辰时醒过来,便是大顺之症,待明日我再来为太夫人请脉开方。”
    虽说这何太医摇头晃脑的掉了好一番书袋,五老爷心中却仍是有些疑惑,他得了信儿之后早打探得清楚他娘明明被四老爷气昏过去的,怎得这太医却往什么阴啊阳啊上头的去扯。但因这何太医是京中有名的神医,这当口也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也只得随兄长们谢过了他,送上五两银子的诊金,命人好生送了出去。
    那何太医到底是有些手段的,众人给太夫人灌了三次药下去,到第二日早上太夫人果然便醒了过来。喜得众人赶忙封了个红封再去请那何太医。
    一时何太医来了,又为太夫人细细诊治一番,见太夫人除了气短神乏外,没什么精神外,老太太的左手末两根手指竟是不能动了,拿银针试着扎了两下,也是全无知觉,旁的倒是都没什么。
    那何太医便道:“老夫人真是万幸啊!虽肝风内动,因救得及时,到底只是个小中风,虽此左手二指不能动作,但只要静心调养,每日按摩着手部穴位,过些日子便会恢复知觉。只太夫人毕竟上了春秋,以后不管再遇着何事,定要心平气和方可,不然若是再次大动肝火,肝阳上亢引动内风的话,其症定不会再如此次这般轻微了。”
    四老爷一听母亲性命无碍,喜的是眉开眼笑,只觉何太医便是他的再世恩人一般,忙忙的又送了一个厚厚的红封给他,亲自送出府去。
    因提心吊胆了一夜,觉也不曾睡好,便去到柳姨娘房里想要小睡片刻,不想刚睡下还没到一刻钟,便有人来回禀他道,说是太夫人既不肯吃药,也不肯进些饮食。吓得四老爷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匆忙套上衣服又往太夫人的上院赶去。
    太夫人的床跟前早围着一大堆人苦求她进些药食,宜芝更是哭得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声音都哭哑了还在那里求她祖母。五老爷和素日最得老太太宠爱的几个嫡孙也都跪在床前跟着相求。因里面人太多,已无立足之地,大老爷便领着几个子侄立在外头廊下,也在不住的大声劝着太夫人进些饮食。
    太夫人只是紧闭双眼,谁都不理,直到听到报说四老爷来了,才睁开眼睛,缓缓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好求新伯爷几件事,若是伯爷答应呢,说不得我老婆子还想再多活些日子,若是新伯爷不答应,我老婆子便是活着也再没什么生趣了!”
    众人听了这等重话,不由都有些面面相觑,最后一齐看向四老爷。
    太夫人见众人不动,不由提高了几分声音道:“我还没咽气呢,这就一个个的都不听我的话了,可是个个都想着气死我不成?”
    众人这才赶忙退了出去,只剩下四老爷一个待在房里。
    四老爷只得上前讪讪道:“母亲怎的既不吃饭也不用药?若是这饭菜做得不合口味,只管让厨房再重新去做就是了。只是这药虽苦却是不能不吃的,儿子求求您老人家,就当可怜可怜儿子,赶紧把这药啊饭啊的好歹都用了吧!”
    太夫人重又把眼睛闭上,幽幽叹道:“伯爷这话说得过了,哪里是我可怜你,竟是我这老婆子要伯爷可怜呢?伯爷如今是这一家之主,连我老婆子都要依着伯爷的孝心过活,我现今求你几件事,若你允我的话,我便消了这绝食之念,不然,我倒是立时死了干净!”
    四老爷一听她娘说这个死字,那心就开始慌了,他现今最怕的就是他老娘有个三长两短。赶忙道:“娘要儿子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别说几件事,便是几千件、几万件,儿子也万没有不应的。”
    “你既如此说,那这第一件便是不得把芝姐儿许给那左相之子,你可能做到?”太夫人淡淡地道。
    “这——,这只怕有些使不得!那左相如今权倾朝野,若是用完了人家的势却不把女儿嫁过去,倒反退了亲,实是有些那个……,不妥,若是惹恼了人家,只怕反会为府里招来祸端!”
    太夫人原也知道以左相如今之势,四老爷暗中定下的这门亲事多半是再无更改的,却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因道:“既如此,那你便多给芝姐儿些嫁妆罢。咱们府里的规矩,凡嫡女出嫁,公中出一万两银子的嫁妆,你方才也说了那左相权倾朝野,嫁到那么一个显赫的门庭里,又是去做嫡长媳的,这嫁妆总不能太简薄了。倒不如再从公中给她加上一万两银子的嫁妆,总共两万两。”
    “还有你侄女儿宜蕙,她可是伯爵嫡出之女,且她母亲早已为她定下了她表兄,兴安伯家的世子。嫁到那样的高门望族里头去,嫁妆自也不能太少了些,也得再给她加上一万两银子的嫁妆方才妥当。”
    这左添一万两,右添一万两的,听得四老爷心中大痛。可他亲娘早把话撂到那儿了,他敢不从?他娘就敢立刻绝食给他看。只得先勉强答应了,横竖这两个丫头出阁的日子还早,总也得再等个一两年过去再说,那两万两银子倒不必这么快就给出去。
    不想他娘紧跟着就来了一句,“也是我不信这钱在你手里就能存得住,你且先把她姐妹俩儿的总共四万两嫁妆银子从库里支出来,换成银票拿来存放到我这边,我先替她们收着,省得临到了跟前真用到这些银子来置办嫁妆的时候,却是一个子儿也寻不见,倒反误事。”
    四老爷顿时急了,他是早瞧过总帐的,知道府里积存下来的现银总共只有七万两,他母亲一张口就要了一多半过去,叫他如何不心疼肉痛。忙道:“瞧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再不入母亲的眼,也断不会既答应了母亲却又食言,去花用自己女儿和侄女的嫁妆。况这银子存在库里的总帐上,轻易是取用不了的,便是我想花用也是捞不着的,母亲何苦这般多虑,等她们出阁时儿子一定分文不少的把这笔银子拿出来给她们置办嫁妆就是。”
    “你此时把这话说得再好听,倘到时候你真拿不出来,难不成我还能将伯爷送去见官不成?罢!罢!罢!与其到时候再被你气得丢了性命,倒不如我现在索性就先蹬腿去了,也省得再见后日那许多戳人心肠处,也算是早去早了,眼不见处方是干净!”老太太说罢,便转身向内,再不答理四老爷了。
    四老爷心里又是担心他亲娘万一真就绝食而死、又是肉痛那四万两银子还没揣到怀里捂一捂呢就要送出去。纠结了半天,直在太夫人床前乱转了十几个圈子,到底还是牙根一咬答应了下来。“既母亲这般信不过儿子,那儿子就依母亲之意,这就去库里支取了银钱好给母亲送来。”说完便赌气出去,自去库里提银兑换银票去了。
    他倒是也想再拖延几日,不想自他走后,那太夫人仍是不饮不食,他这才知道他老娘这是铁了心不见银票不吃饭了。毕竟怕他老娘饿得久了,又生出些别的毛病来,又怕五老爷趁机再弄出些妖蛾子来,当下只得快快取银换银。不到两个时辰便将库中存的金银之物换得了四万两银子的银票,装在两个小匣子里亲自捧到太夫人的上房。
    只是四老爷到底心有不甘,紧抱着怀里两个匣子嘀咕道:“母亲要这库里的存银时倒想起来现今我是这家中之主了,只是哪有家主如今正院不得住,且连管家之权都不在我们房里的呢?”
    太夫人心知他这不过是想讨价还价,只是也须得给他些好处,不可逼得他太过了,不然日后不好相处,便道:“你二嫂最是个知礼的,她昨儿就和我说要从正院里搬出去,好给你们腾地方,若不是为着芝姐儿的事,我也就喊你过来命你们准备搬迁事宜了。只是这管家一事,你媳妇如今病还没好,且她从没管过家,素日又不是个有才干的,如何能挑起这一大家子的中馈之责?待她病好了,让她先跟着五太太学些理家之道再说罢,这会子还是先由五太太料理吧。”
    四老爷一听老太太总算许他搬到正院,多少也算得了点安慰。这才松开手,虽心中万般不舍,到底还是把那两匣银票交到太夫人的贴身丫鬟素云手里,一一点算。见数目分毫不错,太夫人这才命拿过一碗茶来润口。
    四老爷忙捧过一碗粥来,正想要侍候他母亲用膳,却听老太太道:“罢了,我如何敢劳动伯爷来服侍我呢?你也忙累了一天了,且回去歇着吧,让宜芝那孩子替你尽孝倒好过你亲自孝敬我。”
    太夫人方撵走儿子,宜芝就奔了进来,扑到床边,正要接过粥碗亲自喂祖母喝粥,老太太却摇摇头,将她拉到跟前,泪眼朦胧道:“芝丫头,祖母这些年算是白疼了你了!枉你从小儿在我跟前养大,偏到了这等大关键处祖母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眼睁睁看着你被你那个混帐爹给许下那样一门亲事。”
    宜芝自得知父亲竟将她许给个残废后,虽也心中难过不平,但到底比不得眼前祖母的病体要紧,便只顾服侍她祖母。此时再听到她祖母这一番话,心中攒了这么些年的委屈心酸、愤懑不平全都尽数化成了止不住的热泪,滚滚而下。
    就听她哭道:“这与祖母有什么相干,都是我命不好,摊上那么个亲爹?我三岁上就没了亲娘,若不是祖母慈心收留了我,又养我在身边,只怕我留在四房早被搓磨死了。在我心里,只有祖母待我的好,再不知道其它!”
    太夫人也垂泪道:“好孩子,祖母总算没有白疼你。”便指给她看床边那一个小匣子,“这里头是祖母拼命给你争来的嫁妆银子,一共是两万两的银票,回头我就让你五婶娘拿着这些银子去给你置办嫁妆。”
    宜芝忙又再三谢过祖母的恩情,却在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只怕为着她多出来的这一万两嫁妆银子,后日又不知生出多少事来呢!
    ☆、第十五回
    自从太夫人那边松了口,四老爷早早的就和柳姨娘翻起了《玉匣记》,挑了个极好的黄道吉日,也不来回他母亲,径直命四太太去跟她二嫂子卢夫人讲。
    四太太对四老爷一向是顺从惯了的,不敢不去,只得去到那边正院子里。二太太请她坐了,一连饮了好几杯茶,东拉西扯的闲话说了不知多少,四太太却总是张不开那个口说出催逼她嫂子搬家的话来。
    还是二太太见她坐立不安,又是一脸为难,便笑道:“我前儿翻了《玉匣记》,见那上面写道再过五日便是个黄道吉日,我想着不如就趁那日搬出去,你们也好搬进来,咱们两房换挪个地方。”
    四太太听这话,羞得满脸通红,她这个嫂子为人公允,从不曾因她性子软懦就看轻了她,若是有那等狗眼看人低的婆子媳妇对她不敬,但凡传到二太太耳朵里,必会狠狠惩戒一番,管家时一向待她不错,她心里也是极为感念的。不由嗫嚅道:“只五天的功夫收拾东西,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那倒不会,打从袭爵的旨意一下来,我就开始命她们收拾各色东西的,只怕你们房里恐倒有些仓促呢!”二太太仍是微微笑道。
    卢夫人这话料得一丝儿也不差,这几日四房院子里几乎称得上是日夜忙乱,连赶了好几个通宵,好容易赶在那日收拾好了,等到十八日上焚香拜祭已毕,几十名婆子小厮便齐齐动手两下里搬来送往。足足花了一天还多的功夫,直到二更天四房才搬进了安远伯府的家主正院,而二房则搬到了原先四房所住的那一处五进院子。
    这正院自也是五进的大院落,当下二少爷赵宜铵便住了第二进院子的东厢房,他妹妹宜菲住了第四进院子的西厢房,那东厢房却是给了其生母柳姨娘住。
    原本按着伯府里的规矩,姨娘们都是住在最后一重小院的后罩房里,一人三间屋子,拨给两个小丫头子使唤。原先还住在旧时院子处,柳姨娘就眼搀那四房主院空出来的一间厢房。只是太夫人一向瞧不上她,她唯一的靠山四老爷又没官没职的,是个白身没得底气,又不讨老太太喜欢,再是心里疼宠爱妾,也不敢造次不守着府里头的规矩把个姨娘安置到厢房。
    如今四老爷既袭了伯爵,又做了个正六品的官儿,且和权倾朝野的左相家成了儿女亲家,自不免得意洋洋,难免于行事上有些放纵。一见爱妾来求自已,四老爷也再不顾此举是否合于规矩,他老娘心中会否乐意,直接就命人把柳姨娘的东西抬到了主院的东厢房。当晚更是不去四太太的正房过夜,就在这东厢房里和柳姨娘饮酒取乐。
    俗话说得好,这酒是色媒人,几杯酒下肚,新任安远伯爷便觉得下腹有些鼓噪,蠢蠢欲动起来。又见柳姨娘早已是罗衫半褪,红纱抹胸儿下鼓鼓囊囊的那两个香团团不住的微微颤动、晃来晃去,直看得四老爷眼中只差没跑出谗虫来。顿时菜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一把搂过柳姨娘两个人便往炕上滚去。
    又是好一番酣战过后,柳姨娘一边拿着绢扇给他扇风,一边儿叹道:“咱们可总算是搬到这正院子里来了!只是老太太也太狠了些,竟是硬逼着伯爷可可儿的把那四万两的银票送过去,才肯不再为难咱们,真真的这算是哪一门子的亲娘?这从来说起亲娘来,都是只有为儿女好的,从没有反算计着儿女的,老太太可倒好,现放着亲生的儿子不去体恤心疼,倒反为两个毛丫头故意跟伯爷为难,那两个丫头本就有一万两的嫁妆,够多的了,等出了门子又不是咱们赵家的人,倒反又多给了她们一万好去填补外人?”
    虽说柳姨娘这些话极得四老爷的心意,听得他心里极是畅快,只是他到底是为人子的身份,听爱妾抱怨几句倒也罢了,这些话他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当下便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又在胡说什么?那两个丫头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况结的又都是高门大户的亲事,原也该多添些嫁妆才是。”
    柳姨娘不依道:“那咱们菲姐儿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女,怎不见她也疼得眼睛珠子似的。咱们菲姐儿只除了托生在我肚子里,不是太太生的,别的哪一样差了她那几个姐妹们。若是单论相貌,府里这些个小姐里头,就数咱们菲姐儿生得最美,且又口角伶俐,最会讨人喜欢,偏生在老太太眼里,只要不是嫡出,便再见不到那庶子庶女身上一星半点好的,统统只是一味的不待见。”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况这五小姐赵宜菲是一直养在四房院子里的。先前四老爷又是个没官没职的白身,每日里便只在内院和柳姨娘厮混,自是时常能见到这个小女儿跟他撒娇卖乖,且这个宝贝女儿又是他心爱的女人所出,自然也便疼得跟眼睛珠子似的。一想到老太太对自己的大女儿宜芝那般疼爱,却对小女儿总是一脸冷淡,从来不见亲近,不由得也替小女儿有些不平。
    柳姨娘见他面色果沉了几分,当下趁热打铁,拿着帕子抹了抹眼睛,呜呜咽咽的哭诉道:“奴家也不是眼气芝姐儿的那两万两银子的嫁妆,谁让她既是嫡出的伯府小姐,又得了那么一门好亲事,这原是她该得的。我只是替咱们菲姐儿心酸,伯爷是知道这府里的规矩的,菲姐儿因是庶出,出阁的时候公中只给五千两银子来操办嫁妆,可这五千银子如今够做什么的呢?前儿我还听宋婆子说如今京中的米价又涨了二钱银子一石米呢!”
    四老爷赶忙安慰她道:“到时候咱们给菲姐儿也说上一门好亲,我又是家主,便多给她些嫁妆也是不妨的。”
    柳姨娘一抹眼泪,“好亲?菲姐儿现顶着一个庶女的身份,却到哪里去说上一门好亲?如今那些人家,说亲时旁的不问,倒先旁敲侧击的问是太太养下的还是姨娘生养的,多有为是庶出便不要的。那左相的长公子双腿都断了成了个废人,那相国夫人不还是看不上庶女,定要选个大家出身的嫡女配给他为妻。”
    “便是老爷如今成了伯爷又如何,菲姐儿仍是个伯府的庶女,只恨她福薄没托生到太太肚子里!呜呜呜……,我可怜的菲姐儿啊!都是一个亲爹生的,偏你姐姐好命就有两万两银子的嫁妆,还有她亲娘留给她的近一万两银子的奁产,只你投错了个娘肚子,便只有五千两,够过什么日子啊?可怜你在家时爹疼娘爱,娇养的金尊玉贵,丁点儿苦都没吃过,等嫁人时却要吃苦受罪了,呜呜呜……”
    四老爷见爱妾哭得如此伤心,少不得打点起精神百般劝慰,不住口的说,若是有法子可想,他定不会委屈了他的宝贝女儿。
    柳姨娘听了这话,方抬起头来,问他:“伯爷这话是哄我呢,还是当真?”
    “我的心肝,老爷我何时哄过你了,便是先前不敢让你住到东厢房里,如今不也圆了你的心愿了吗?”
    柳姨娘便笑道:“老爷既真有这疼儿女的心,又何愁没有法子呢?现就有一个极好的法子,只看老爷愿不愿意了?”
    四老爷一听她这话,便忙问她是什么极好的法子,就听柳姨娘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消把铵哥儿和菲姐儿都记到太太名下,在族谱里改上那么一笔,把他兄妹俩记成嫡出不就成了?我听我表姐说如今京中好些人家都是这样子搞法呢,据说那左相夫人的娘家兄弟就用这法子把一双庶出的儿女给记成了嫡出!”
    四老爷听了却迟疑道:“这倒确是个法子,只是若当真把他们记到太太名下,那你的名儿可就上不得族谱了?”原来赵家族规,凡妾室只有生育子女者方可被记入族谱之中*。
    就见那柳姨娘眼泛泪光,动情道:“当娘的为了儿女什么虚名儿舍不下呢?只要能让我的铵哥儿和菲姐儿得个体面的身份,便是要了我这条命,奴奴也是心甘情愿的。奴家倒也不是为着他们是我十月怀胎养下来的,更是因为他们两个乃是老爷的骨血啊!”
    这几句话听得四老爷是感动不已,不由握住爱妾的一双玉手,就想往嘴边送,不妨那柳姨娘又说出一番话来,“伯爷可别觉着我是想多得了那五千两银子好给菲姐儿做嫁妆,我哪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我这实是为了伯爷和铵哥儿所虑。老爷如今能袭爵,是因为老爷在府里这些老爷里头既是嫡出又居长,不然怎不见这爵位落到长房和五房头上,他们也都是明白的,故也不敢来和伯爷明争。”
    “这爵位是可以世袭五世的,到伯爷这里是第四代,还能再往下传一代。伯爷共娶了两位太太,可惜这两位太太都没福,没能给伯爷生下个嫡子出来,倒只有奴奴侥幸生了一子,虽然居长,可到底不是嫡出,若是回头请封世子时上头以此为由不准所请,那到时这爵位可就又要便宜那五房了。”
    四老爷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惊,原来他连日来只顾着心中喜悦兴奋,竟不及想到这等要紧之处,忙搂着柳姨娘在她脸上狠亲了数下,“多亏了我的亲亲小柳儿提醒,不然老爷我还不知多早晚才能省到此事!你可真真是我的心肝,我的智囊,若是没了你,你老爷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柳姨娘便笑道:“奴奴今生既已是伯爷的人,自然万事都要先替伯爷打算,伯爷事儿又多,纵有一时想不到之处,只要有了奴家在伯爷身边,便再不愁有什么疏漏之处!只是咱两个在这里议得火热,还不知太太那里怎生说法,答不答应呢?”
    四老爷立时便把两个眼睛珠子瞪起来,“她敢不答应,白送她一双儿女,她若敢说个不字,老爷我要她好看!”
    ☆、第十六回
    第二日一早,四老爷就直奔四太太房里,把丫头们全赶了出去,然后劈头盖脸的一通话砸下来,直说要把宜铵和宜菲记到她名下,说他后日便会安排族长进行一应事体,又严令她不许告诉老太太和五房那边,说完也不管四太太答允与否,便径自走了。
    四太太僵在那里,足足呆愣了半日,方才想明白四老爷说的那些话是个什么意思,顿时就开始失声痛哭起来。她房里的丫鬟们早见惯了她三不五时的就淌眼抹泪,只当是四老爷又给了她气受,早不当一回事儿了。后来见她饭也不吃,仍是不住的哭,比起往日的哭法又厉害许多,这才有些慌了,忙差了一个小丫头悄悄的往煦晖堂去请大小姐宜芝过来。
    一时宜芝过来了,礼还未曾行完,便被四太太一把拉到身边,命丫鬟们出去后便抱住她开始哭诉起来,开头说的又是那些老话,“自我嫁过来,老爷就从没给过我好脸,只成日惦记着我那点子嫁妆,隔三岔五的或要或偷的弄了去给那个姓柳的贱人使,把个姨娘打扮穿戴的倒比我这正头太太还更光鲜体面。这倒也罢了,横竖是我命不好,忍着些儿也就完了,可如今竟是越发不肯放过我,变着法子要欺到我头上。”
    宜芝早见惯了她这姨妈兼继母絮叨半日也说不到话点子上,只得耐着性子问道:“今日又是出了什么事,让母亲哭成这样?”
    “大早上的,老爷突然进来张口就说要把那贱人生的一对儿女记到我名下,以后就算作是四房的嫡子嫡女。这要真把他兄妹两个记到我名下,等我死了,我那些嫁妆便全归了他们了,我多一半的嫁妆都已被他们娘弄过去了,就剩下这点子养老的棺材本他们还不放过,呜呜……”
    宜芝一听就知道这必是柳姨娘眼气身为嫡女可得的公中那一万两银子嫁妆,且身份体面尊贵了,无论是将来说亲还是袭爵都有许多便宜之处,倒也不是就看上了四太太那么点子嫁妆。便问她继母道:“那母亲的意思呢,是答允还是不答允?”
    “我自然是不答允了!他兄妹俩自小又没有养在我身边,侍奉我如母,虽只是个庶出,就仗着他们生母得宠,从来不把我放在眼睛里,除了每日晨起请安是再不到我这正房来的,便是这晨昏定省也时常找了个借口不肯过来。我略说上两句,老爷便冲我吹胡子瞪眼的发脾气,若是再把他两个变成嫡子,这院子里可还有我的活路?”
    “更何况,当日若不是那个坏小子受了他娘的调唆故意冲撞了我,把我绊倒在地,害我一个已成形的哥儿硬是给掉了。我说了他几句,他反诬赖我说是我眼见就要生个嫡子出来,看他这个庶长子刺眼,想要害了他,真是冤枉死我了。偏老爷还拿他的话当真,不说可怜我掉了儿子,反倒说我不慈坏心眼,以后再不到我的屋子里来。只可怜我又是落胎又是着了委屈气怒,把个身子也败坏掉了,又讨了老爷的嫌,这么些年竟再没有过身孕。”
    “铵哥儿那混小子,他害了我的儿子,如今倒想让我认他做儿子,好得个嫡出的名份,我,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这起黑心烂肺的下作胚子如愿!好孩子,母亲少不得又要再烦你一回,你去跟老太太说说,这等大事无论如何总得老太太给我做主才是!”
    宜芝想了一想,摇头道:“还请母亲恕罪,我是不会去跟祖母说的。”
    四太太一见连宜芝都不肯帮她,顿时急了,“好孩子,你便不看在我是你继母的名份上,好歹我也是你亲娘的妹子,是你的亲姨娘,这般要紧的关口上,你如何能撇下我不顾呢?可是你觉得在你这门亲事上,母亲没拦着你父亲,还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了他,所以心里埋怨我吗?”
    宜芝气得忙道:“我可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人,又何曾埋怨过母亲?老爷的为人行事我这个做女儿的再没有不知是个什么样子的,最是个牛心孤拐,不顾我们死活的,这哪里能怪得到母亲头上。再者我也并不是要撇下母亲不顾,只是母亲也想想,祖母前几日才被老爷气得大病了一场,现今还在卧床调养,那日太医说了,祖母今后是再不能动气的,若是我再去说了这记名之事,万一又惹祖母动了气,伤了身,岂不是罪过,又如何对得起祖母素日看顾我们之情?母亲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四太太听了,也知她说得有理,半日无言,只是扯着帕子哭道:“我也知道此时原是不该去烦老太太再操心的,可这府里,我除了找你做个依靠,再求老太太替我做主,我又还能去求谁呢?”
    宜芝拿了帕子替她擦泪道:“往日但凡母亲有所需,我都是一一的应了,从没不顾着母亲的,只是母亲还能靠着我多久?我最多再在这府里呆上一年,终是要离了这里的,那时母亲再有了事又找谁来相商倚靠。便是求老太太替母亲做主,老太太年事已高,也不能替母亲做一辈子的主,母亲是老爷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娶进门的正室夫人,凡事总得自己立起来才是!”
    四太太嘟囔道:“你只说叫我立起来,可这女人出嫁从夫,老爷又是那么个性子,只一心偏袒小妾庶子,从不给我半分体面,可又要我凭什么去立得起来?远的不说,只说眼前这事,老爷定要把那两个孩子记到我名下,我又该如何对付?”
    宜芝不紧不慢道:“他既要记到母亲名下,便不能不得了母亲点头,只要母亲拿定了主意,坚不松口,就是不答应此事,便是老爷也不能奈何你的。”
    四太太想起早上四老爷丢下来的那一串言语,不由迟疑道:“瞧老爷早上那架势,竟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意思呢,也打算瞒着太夫人,只是来知会我一声,倒似这事已经十拿九稳了一般。”
    宜芝又想了一回,道:“不管怎么说,老爷既要办成这件事,或是要母亲在族长前亲口答允把那兄妹俩记到名下,或是得写一纸文书说明此事。无论哪一种,母亲都不理他,看他还要如何再经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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