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过继的礼仪上,有几个宗室家的福晋、夫人在,太后不好意思为一两只鹰显得自己对皇帝苛刻小气,想想两只鹰也翻不了天,自然大方一点,笑道:“当然可以。皇帝带大阿哥玩鹰,可得当心那扁毛畜生,别叫爪子挠伤了孩子。”
    这位大阿哥在宫里住下之后,很会看眼色,在太后面前总是活泼机灵会卖好儿,但在皇帝面前就调皮得可以,连皇帝宫里那些太监宫女都忍不住在背后嚼舌头:“这什么孩子啊!真该打一顿板子撵出去。”
    没成想这孩子耳朵还尖,第二天就趾高气昂地对太监宫女们说:“哪个撺掇我皇阿玛要打我的?你看他敢不敢打我?太后要是知道了,一个个要打死你们!哼,就算太后不打死你们,我将来当了皇帝之后,也要一个个打死你们!”
    大家看这七岁的小人儿奶声奶气口出狂言,敢怒而不敢言。
    亦知他这话大概率也没错,太后把他弄进宫来,就是打算着取代昝宁的。这帮子宫女太监虽然是太后那里派过来的,但也不是她的心腹之类,不由地就对软禁在清漪园的昝宁产生了同情之心——有这样的养母、这样的养子,将来他哪有好日子过?!
    只一会儿,看见大阿哥承芨又拿着一根抽陀螺的鞭子在院子里胡闹。先打廊子下悬着的鸟笼,吓得那些鹩哥、凤头鹦鹉、黄莺儿、画眉等等在笼子里扑腾着乱飞,叫声都变了调;接着又追着猫和狗抽,惊得狗都缩到了窝里,而猫爬上了树。
    承芨哈哈大笑,对负责照顾他的宫女道:“不听话就得打,你再不让我吃糖,我也打死你。”
    那宫女气呼呼去屋子里捧了一盒子糖,打开放在承芨面前,强笑着哄:“大阿哥爱吃就吃吧。糖管够。”
    回身就肚子里咒骂:“吃吃吃!最好吃成一口黑牙,全部蛀光,疼得你哭爹喊娘!”
    又寻思屋子里那位皇帝莫不是也给太后的淫威吓怕了吧?他这便宜儿子在宫里发疯,他连出来喝骂一声都不敢?好歹名分上他还是“阿玛”呢,就任着这儿子胡闹?
    昝宁果真龟缩在屋子里不出门,直到传报他的两只鹰到了才出来看视。
    两只鹰一只是白色海东青,他亲自熬着养大的,后来又移交给李夕月喂养;一只是普通些的金雕,交给李得文熬好之后又送回宫里,捕猎不如海东青,但个头更大,铁褐色看起来更吓人。
    他见着两只鹰,不由挑唇一笑,而两只鹰见到主人,也都扑扇着翅膀有些激动。
    昝宁亲自带着护胳膊的皮套,拿起一片牛肉逗引,两只鹰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争先恐后到主人手中抢肉吃。金雕自知勇力不及海青,乖乖等着第二拨肉吃。但昝宁似乎特别钟爱那只金雕,喂了一片肉之后又喂第二片,还摸摸鹰脑袋说:“想朕了没?几日不喂你,认生不?”
    大阿哥承芨咬着手指头羡慕地说:“皇阿玛,我也想玩鹰。”
    昝宁瞥他一眼,冷冷道:“你没养过它们,它们不会理睬你呢。”
    大阿哥不服气,拿了一片肉去喂海东青。
    没成想满眼羡慕金雕的海东青并不是稀罕肉,看了看大阿哥手中那一大片牛肉,脑袋一扭,叫了两声,扑了两下翅膀,示意昝宁“主人,快来看我!你还有我!”
    昝宁只顾着金雕,不顾海东青。
    承芨想逗海东青,海东青又不理他。
    小孩子性子急,不由就朝海东青的尾巴揪了一小下。
    海东青可不是宫廷里驯服的哈巴狗和波斯猫,你给它来一下,它也是一定要回报的。顿时翅膀一扑扇,凌空一腾。
    承芨一声尖叫,倒在地上。
    昝宁扭头见海东青似乎还要俯冲,立刻喝止。
    那扁毛畜生还是听主人的话的,盘旋到一旁的山石上,拿铁钩似的喙梳了梳羽毛。
    几个太监宫女要紧去扶承芨。他哇哇大哭着,半天才起身,脸上半边都青了,眼睛肿得睁不开。
    昝宁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活该,扇你一翅子是轻的。朕要再晚一点,你的眼珠子就能给它啄出来。”
    小孩子吓坏了,脸又疼得火烧似的,噘着嘴哭哭啼啼道:“皇阿玛,这东西不好,咱们把它们赶出去吧。我不喜欢。”
    昝宁嗤之以鼻:“你喜不喜欢关朕什么事?朕喜欢就行了,你不喜欢,你离它们远一点。连鹰都敢招惹,你不是找死谁是找死?”
    那帮子被这位小爷欺负得苦的宫女太监暗自称快,哄劝着承芨说:“大阿哥乖,冰敷一下就不疼了。咱们冰敷完去吃糖,去吃好多好多糖好不好?太后还说你今日还有功课要背。”
    “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要背功课?!”刚刚听到“糖”才啜泣得小声一点的承芨又嚎啕起来。
    昝宁本来就烦他,要不是太后硬让承芨住他这院里“培养感情”,他恨不得这熊孩子滚得越远越好。顿时掉了脸子说:“爱背不背!不背你们就告诉太后去。带着他滚远点,别来烦朕!”
    宫女太监们只好哄着承芨往外去:“大阿哥,咱们到海子边看锦鲤去好不好?”“要不,去万寿山上吹吹风?”……
    承芨也是可怜,小小孩子离开了亲爹亲妈,一边讨好太后,一边又出来个爱理不理的冷漠新爹,这会子啜泣着被一大群宫女太监簇拥着往外去。
    门口进来一个人,承芨抬头一看,泪收了一半,指着那人的胡子说:“胡子好长!我要扯两根下来玩!”
    背后传来昝宁的一声暴喝:“你敢动张师傅一根胡子试试?”
    承芨吓了一跳,回头扁着嘴,眨巴着眼,虽然不敢顶撞,但心里想:哼,一个糟老头子,我怕他?等你不在旁边了,我就要扯他的胡子了,看他敢不敢不同意我大阿哥的要求!等我当皇帝了,我就把他下巴上的胡子全都拔光!
    张莘和面容有些疲惫,但生就一张和善而正气的脸,此刻微微笑着摸了摸承芨的小脑瓜:“大阿哥吧?你喜欢臣的胡子?太后前几天还有意让臣做大阿哥您的经学师傅呢,明儿臣先开一张背诵的书单来,还有每日要写的大字和小文。也不用多,就一百个大字和一篇一百字小文吧……”
    大阿哥一吓,连连摆手:“我不要你的胡子!我讨厌长胡子的人!我叫皇祖母把你赶走,你不许来我身边!……”
    哼,这老头子的作业实在太特么多了!
    大阿哥被一群宫女太监哄劝着出去了,皇帝被囚禁的院落里顿时清净了不少。
    但随着张莘和来的还有太后宫里的一位心腹首领,一脸假笑,哈着腰说:“太后说,张师傅心心念念要来见见万岁爷,万岁爷也心心念念要来见见张师傅,之前一直机缘不巧、不方便,今日总算是个好日子,让两位见一见,全了这师弟、君臣之谊。”
    巧舌如簧,却全无“全谊”的举动,跟一帖狗皮膏药似的,亦步亦趋到了里头会面的暖阁里,不近不远待在皇帝的御座和张莘和跪垫的旁边,能把两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分毫不差地收入眼、耳之中。
    虽然可恶,但在两个人的意想之内。
    张莘和不动声色先说:“臣闻皇上玉体欠安,五内焦灼,只是前此朝中事务繁杂,太后垂帘要求颇高,臣亦分不开身来看望皇上。今日见驾,皇上气色倒还好,只是清减了不少。”
    这也是真挚的关心,张莘和不由就目中雾光蒙蒙,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弟子。
    他在上书房做皇子的师傅的时候,本来也无攀附之心,每一个皇子都是一样地尽心去教。但慢慢的,当年那位瘦瘦小小,却容貌清隽聪慧的六皇子昝宁入了他的眼。
    那时的昝宁话不多,也有些胆怯,但非常努力,他有时候拉着他的手问:“阿哥将来打算做什么呀?”
    小小的昝宁会奶声奶气地说:“皇阿玛说,我们都要做贤王,极力为朝廷分忧。”
    这是官话,然后他会低声说:“我呢,还要争取有出息,将来好让我额涅过上太平舒服的日子。”
    张莘和总会笑着摸摸他的小脑瓜,夸奖道:“六阿哥这颗孝心,真是最最宝贵的东西。若是能够晓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芸芸众生也当做自家亲人一样看待,常怀恻隐之心、悲悯之心,便是最仁德的人了。”
    小昝宁眨巴着懵懂的眼睛,认真地点点头。
    张莘和在朦胧的泪光中重新看向座上的君王,这位皇帝符合他们这些大儒心中明君英主的形象,可惜明珠蒙尘,朝廷不是被权臣当道,就是被女主夺.权,这样一位君王却只能在这样一间封闭的宫室里、在重重监视里艰难地与自己会一面,两个人连话都不敢多说、不敢说错。
    昝宁看着张师傅眼中的泪光,自己心里也酸酸的。
    何止他的日子不好过!在朝中所谓“帝党”,日子都不会好过,张莘和肯定是头一个遭殃的人。太后连用落第举子诬陷张莘和这样一个正直大儒“收受贿赂”“贿买试题”这样的卑劣手段都使出来了!
    张莘和目前显得坦荡,但太后铁了心要把他赶出军机处。那女人奸毒的手段极多,拿后宫那一套对付前朝官员。但是往往正难胜邪,众口铄金之下,亦不敢想象事情会如何发展。
    昝宁终于道:“张师傅,朕身子骨是比一个月前好多了。只是有时候还有些头晕乏力,不知是怎么了?”
    张莘和立刻说:“哦哦,头晕乏力,大约是主气脉不畅的缘故。”
    “主气脉不畅”,恰如他现在被禁园中,消息不畅。
    张莘和见他颔首,知道和这位弟子还是有灵犀相通的地方。于是又说:“臣学过少许岐黄之道,今日斗胆,为皇上请一请脉。”
    太后派来那太监觉得有些不妥,陪笑道:“张大人,已经有御医给皇上把过脉了。”
    昝宁斥道:“御医把脉,也得三五个把过,互相参证,才能用药。怎么,多一个把脉的会出什么问题?”
    那太监不大懂,而且此刻是皇帝接见大臣,他要多言多语,万一给一顶“谁许你干政插嘴”的大帽子扣下来,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太后只是吩咐他来听着动静的,他只管把看到、听到的传话回去就是了,其他的不论。于是乖乖闭了嘴。
    张莘和膝行到皇帝御座边,说:“请皇上升一升袖子。”
    昝宁把袖子撸起来,露出一截手腕。
    张莘和四指轻轻搭在寸关尺上。他身躯高大,顿时背影挡住了那太监的视线。
    张莘和搭了一会儿脉,缓缓说:“皇上身子骨没有大碍,不妨着上朝。”
    昝宁说:“嗯,但确实头晕无力,还是暂歇一歇吧。”
    张莘和点点头:“也好,太后垂帘,可以分忧。臣如今陷于流言蜚语之中,倒是老病侵寻,只怕难以为朝廷效力了。辞呈已经写好了,请皇上转奏太后钤印准许。”
    昝宁叹息道:“积销毁骨,师傅真是为难了!”
    目中盈盈,却也没有留恋。
    那慈宁宫太监心道:不错不错,总算还是个听话的皇帝,这意思是在劝张莘和退出军机,辞差回老家了。如果这样听话,太后倒不妨再留他几年,省得废了皇帝总归是朝野震动。张莘和也算知趣,辞呈也写好了,太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赶下朝堂,不过也能为他留点颜面。
    他再没想到,这两个人一边借着把脉,殷殷切切地说着话,一边张莘和的手指在昝宁的手腕上书写。
    两个字:“搁车”。
    第175章
    李得文这日忙完广储司的工作, 颇有些身心俱疲的感觉。
    拖着步子到家,李谭氏拿着掸布给他掸着外衣上的灰尘,絮絮叨叨地问:“你这一阵怎么这么忙?忙也就算了, 能不能再找找人,到辛者库见见大妞去?我做了些耐放的煎饼和酱菜, 你带给她去, 万一辛者库的伙食不好, 也让她改善改善?可怜见的,不知要在那鬼地方待多久?……”
    说着说着就哭了:“原想着入宫再出宫,即便再二十五六岁了, 人家好歹还瞧着是‘宫里出来的, 有规矩’,还抢着要做媳妇;现如今即便出来,也是有罪罚没的宫人, 只怕势利的人家都懒得请媒人来,只能下嫁些穷苦的旗人, 过吃饱饭都艰难的日子……”
    “嗐!”李得文一声长叹, “你瞎想什么呀!还都想到什么嫁穷苦旗人这一说去了!如今我天天忙死了,要像你这么成日价闲着瞎想, 只怕就要疯了。”
    李谭氏一拳头打丈夫胳膊上,瞪着眼睛说:“女儿是我一个人的?!”
    李得文惧内, 只能拱手求饶:“姑奶奶,你饶了我!”
    李谭氏才不饶他呢, 紧跟着又是一粉拳砸他胸口上, 哭着说:“忙忙忙!你忙出什么出息了么?”
    李得文叫屈:“哎哟喂,这会子太后老佛爷又在提下半年她六十圣寿的事,字里行间就是说她为先帝、为皇上忙了大半辈子了, 如今这么辛苦还不能好好过一个寿,是普天下人不孝顺她!如今内务府首当其冲忙得臭死。哼哼,我们广储司还算好呢,只忙些布匹衣服什么的,花费也有限;营造司那里已经欲哭无泪了,因为里头传出来的懿旨,说打算着把清漪园四周都修一修——但是没钱,自己想办法。”
    李谭氏也不由“啊”了一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再说,之前不是步军统领衙门喊着说朝廷欠饷嘛。为这还……”
    她眨眨眼,一副“你懂的”神色,才又低声说:“皇上都为这事栽进去了,她倒又搞幺蛾子?”
    “所以说这老娘们顾头不顾腚!自以为天下都归她了,尽可着她享福!”
    李谭氏警惕,“嘘”了一声才悄然道:“小心着些,这些话要传出去了,吃不了兜着走。”
    李得文一边脱袜子泡脚,一边冷笑道:“我这话根本不算什么,外头离谱的话她还没听见呢!她以为这是高宗时候啊,道路以目的?前些年绿营和八旗军被捻匪打得抱头鼠窜,最后靠各地的团练才剿灭了的,谁还真拿朝廷当不可言说的祖宗?也就京里收敛着点,外头各省,有个笑话早就传翻了去了!”
    “什么笑话?”
    李得文琢磨了几秒,低声笑道:“这话我也有干系,你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山东巡抚赵湖桢,跟太后杠上了。太后申饬他今年不急着解送赋税和漕粮进京,他一折子就顶回去了,道是东省水灾才结束,皇上给的赈粮恰恰够,百姓们叩谢天恩才叩谢了两天,这会子催遭灾的地方缴赋税,不是拿老百姓开玩笑?然后呢,就听说东省打莲花落的那些乞丐和流民,拿皇上仁德的事编了莲花落唱得满世界都知道;又……”
    他忍不住自己吞了声笑,才说:“又拿邱德山编了莲花落,说‘那老公儿皮肤白、个子高,英俊潇洒可怪妙。’‘妙,妙,尤其妙,那老公儿胯.下还有宝,看得叫驴儿心生妒,看得老娘姨口水掉’……”
    李谭氏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李得文笑道:“乞丐打莲花落,当然是乱七八糟的。但是这话说的是邱德山,他被赵湖桢杀了之后曝尸,好多人好奇去剥了他的裤子想看看宫里的老公儿是什么样子的。然后传出这个谣言,你想想对后宫那位而言,无从辩解的苦,是什么滋味?!”
    赵湖桢也真是够胆大的!不愧是带过团练的文臣、封疆,这一招他顶了天的罪过无非是没有管好老百姓的嘴——但人家只要反驳一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个黄河堤坝臣已经殚精竭虑了,老百姓的嘴是我区区巡抚能管住的?”亦叫人气死了也无话可说。
    李得文说:“这种流言,一般当事人总是最后才知道的。只不知接下来皇上和朝廷有什么动静?”
    正说着,突然听见外头他家的大丫鬟一惊一乍在喊:“咦!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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