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李氏点点头:“是的, 亡夫是个穷官儿,一路盘缠已经是卖房卖地得的, 客栈实在是担负不起。好在他的同年还有几个热心的人,安排我住这同乡举子们所居的公馆里, 省却了不少麻烦。”
    她看看李夕月,有些抱歉:“只是条件不太好, 姑娘是天上人, 只怕看不下去。”
    李夕月笑道:“我就是宫里一个奴才,天家的繁华,又不是我家的。您别见外就好。”
    大理寺安排的车停在千步廊的照壁内侧, 赶车的换了皇帝上虞处的侍卫,不过穿着布袄棉鞋,一点不张扬。
    车下摆着踏脚的凳子,两个人谦虚了一会儿,陈李氏说:“姑娘,咱们别在这些礼数客套上耽误时候了,今日您陪着我,宛如是皇上的恩典,若因为我虚长几岁就坏了君臣的规矩道理反倒不好。”
    李夕月一听,嗬,到底是官太太,说话稳稳重重的,客气而无法辩驳,她也就先上了车,留出半边位置给陈李氏。
    车上说话,御夫都听得见,所以两个人只随意寒暄。李夕月离得近,细细端详着陈李氏。人的性格很多体现在面貌上,陈李氏是一副苦相,嘴角下撇,眉心紧蹙,但颌骨是圆的,目光坚毅而无邪光,李夕月直觉这人绝不可能是两名长随所说的奸.淫杀夫的妇人。
    不一会儿就到了公馆。陈如惠是山东人,他夫人临时所居的就是山东举子们赶考住的会馆,在寸土寸金的外城胡同里,开了窄窄的一个门面,木匾上几个字倒写得飘逸刚劲。
    马车绕过正门,仍是在角门停下,那里只有一个守门的老门子,陈李氏又打招呼:“单独开辟的一方小院给我,避开杂人,不过出门在外,男女大防也顾不得太多,您担待。”
    等那门子放好条凳,她率先下车,然后伸手搀扶李夕月。
    所谓“男女大防顾不得太多”,其实是森严的汉家规矩,有些体面的汉家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能见外男。
    不过李夕月是旗下姑娘,其实没那么讲究。此刻下车,还四下打量了一下,觉得这读书人住的地方清净简朴,倒也不错。
    进了门,陈李氏奉李夕月坐下来,亲自到隔壁做后厨的小屋子里烧水奉茶。
    李夕月不由坐不住,过了一会儿到那屋子里,看见陈李氏正在吹火,呛得脸通红,她上前帮忙,边问:“怎么,夫人家里连个丫鬟都不用?”
    陈李氏说:“在他任上原本养了两个丫头和一个婆子,帮着照应照应小孩,做做粗使的活儿。后来家里败了,也养不起了,发卖的发卖,遣散的遣散。”
    “那家里的孩子呢?”
    “两个男孩子大了些,送回老家他们祖父那里边耕地边读书,最小的是个姑娘,才五岁,没有办法,也只能跟着哥哥们在老家,虽不能纺绩,烧烧火、剥剥豆、喂喂猪还都能干。”
    李夕月靠近着陈李氏一道烧火,侧脸就看见她眼角的细纹。话语虽平静,但激荡起她心里的涟漪:这些不容易,说出来轻飘飘的,其实对一个家庭是天翻地覆的,陈如惠官虽不大,好歹会有补上实缺县令的机会,那么,官家的少爷、官家的小姐,原本不可能会是这样的生活;而做母亲的,若是忍气吞声放弃了,在家织布教子,也还有有些资本守着,不会落到现在这样家无余资、子女亲耕的田地;而今日看两个长随的做派,也真是无耻下流之至,陈李氏的名声和性命很有可能就被毁于一旦。
    皇帝意欲靠这件案子打击江南行省的官场、打击礼亲王,事实上也是把这个女子拖入了旋涡里。
    她不由低声问:“抛了一切来京里,后悔不后悔呀?”
    但陈李氏一口说:“不后悔!原本我就疑惑亡夫的死因,只是想着堂上舅姑、膝下儿女,没有京控的勇气;后来,帝师张大人给了我勇气,若我不能为亡夫昭雪,堂上舅姑、膝下儿女纵使有衣有食,一辈子也抬不起头。目下只有我,舍了一条性命可以为他做点什么。”
    她的泪珠潸然而下,但天生下撇的嘴角却勾了起来,带着坚毅的笑意。
    李夕月心头大震。
    原来相濡以沫的感情,还可以做到这样的牺牲!
    一只孤雁,亦不为权势与现实所迫,可以为他的“名”不顾一切!
    这时候水开了,见陈李氏要冲水,李夕月抢过说:“我来吧,平时我就做这些活,我熟练。”
    是真的想为这个孀妇做点什么,聊表寸心。
    烹好茶,两个人到屋子里聊天。聊了一会儿案情,陈李氏只能摇头:“我也就是一腔孤勇,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他查赈资的时候是短差,所以也没有带着我,我也只管在他署里陪伴着孩子,等人没了,我赶过去收敛,什么可疑的东西都没了。我说要仵作验尸,那两个小人说人死为大,怎么能叫仵作开膛破肚的?弄得全尸都没了,家中老人岂不要气死?我那时候伤恸得昏天黑地,也想不了许多,只觉得确实得入土为安才好,就听了他们的。”
    她跌足说:“也怪我那时候没有怀疑他们俩,实在是太巧言令色了,后来慢慢回想,才觉得不合理的地方越来越多。”
    其实,也怪不得谁,有心欺瞒作假,哪那么容易戳穿!
    李夕月安慰着她,不防自己的肚子突然“叽里咕噜”叫了两声。
    今天一天紧凑,活动的时候又多,虽然中午吃得肚儿圆,当不得现在又饿了。
    她有些抱愧,陈李氏倒又起身:“姑娘若是不嫌弃,我去做饭。白米是公馆拨给我的,蔬菜是早上买的现成的,可惜没有肉……”
    李夕月忙拦着她:“陈夫人,吃什么我倒不在意,只是生火做饭烟熏火燎的,实在麻烦费事,我不好意思让你为我一张口忙。我看公馆外面的街道挺热闹的,餐馆小吃都有,我们难得聊聊,不如就在外面叫点吃的。”
    陈李氏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抛头露面出去不好,但又担忧家中菜蔬简陋,实在不好意思拿来待客,便答应了下来。
    时已傍晚,天色暗了,京里街上的灯火却通明。
    京城素来热闹,此刻是大小宅邸里就餐的时刻,有穷奢极欲的酒楼花街,供达官贵人们喝酒交际;也有敞亮通透的“大酒缸”,是短打粗汉们喝酒聊天的地方;还有各色挑担在街头叫卖的小摊点,馄饨、面条、豆腐脑,各色饼饵、花生、瓜子、糖……亦是应有尽有。
    陈李氏大概囊中羞涩,忖度了一会儿说:“街那边有家小店,看着便宜,东西口味还好,只是堂食不便,不过让他用荷叶包扎好带回来吃也行。”
    李夕月反倒是馋那些小吃:“夫人,我僭越一句,我是京里人,最惠而不费的吃法,莫过于拿提盒带两碗热馄饨,两份热饼子,带回屋子尚是滚烫的,吃起来舒服得很。”
    两个人议定了,李夕月又说:“我是带了钱出来的,夫人不要与我争,这些实惠东西,便宜我做个东道,也是让我尽地主之谊。”
    东西不贵,也不给这心思严正的人心理负担。陈李氏推辞了几声,也就答应了。
    两个人结伴去买馄饨和饼子。李夕月在宫里闷了这么久,实在是贪看这民间的繁华,买馄饨走了半条街,买饼子又看了不下十个摊子,最后像小孩子一样对陈李氏告说:“陈夫人,我买两串冰糖葫芦吧?真的好吃极了,新鲜的山里红,裹上饴糖,再沾上芝麻,又酸又甜,开胃生津,您第一次来京,真该尝尝。”
    陈李氏不由也头一遭露出了笑容:“姑娘想买就买嘛,我不怎么吃这些东西。”
    “尝尝,尝尝。”李夕月劝道,“您先尝两颗山里红,要是觉得不好吃,剩下都归我。我在宫里快半年了,可馋着它呢!别说两串,若不是怕倒了牙,十串我也吃得下!”
    她这活泼娇俏的大孩子模样,真令人难以拒绝。
    而陈李氏一点头,李夕月干脆买了六串糖葫芦,心里想:明儿拿干净油纸裹了偷偷带回宫,慢慢吃!
    逛到天黑,她连饿都不觉得了,终于依依不舍地回到公馆里,馄饨饼子还热,两个人铺陈开一张餐桌,唏哩呼噜吃起来。
    街边的馄饨摊口味是真好!柔软的面皮儿,裹着鲜美的荠菜猪肉馅儿,大骨的汤,稍稍的椒油,鲜美热乎得打嘴不放,胜过御膳房的温火膳。摊着鸡蛋的饼子也好吃。李夕月吃得很满足,最后嚼着糖葫芦消食解腻,她觉得自己再来三碗馄饨都能行。
    陈李氏已然食毕,也尝了尝糖葫芦,然后看着李夕月笑着说:“看姑娘吃饭,真是让人提升胃口。我来京这些日子,第一次吃得这么欢畅。”
    李夕月说:“嗐,在宫里当宫女规矩重,吃饭只能七八成饱,怕吃多了身上会冒脏味儿,熏着了主子可得挨板子。所以,我也难得敞开吃,夫人可别笑话我。”
    吃饱喝足,心情会变好,距离也会拉近。
    第105章
    饭毕一起刷碗, 准备洗漱的热水,忙忙碌碌,但是也其乐融融。
    李夕月麻利能干, 陈李氏稳重厚道,很谈得到一块儿。再互通姓名年齿, 大家都姓李, 干脆以姐妹相称。
    李夕月笑道:“哎呀, 这可是我占便宜了,毕竟我比姐姐小那么多呢。”
    陈李氏也笑,心里想:真的, 我那大儿子跟她也差不多岁数, 若有这么个勤快玲珑的女孩子做媳妇,也真是修来的福气。
    可是转念再一想,又心如死灰:自己已经不是候补知县的太太, 自己的儿子也不再是官家少爷,得边耕边读, 想要取得功名, 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怎配得上人家姑娘?
    这样巨大的反差和失落, 让那张三十多岁的脸顿然又落寞了。
    李夕月何等机灵,“姐姐”长, “姐姐”短,叫得嘴甜。
    陈李氏不由说:“妹妹这样好的性格, 将来多么有福气的男人才配得上你呀!”
    李夕月立刻想到了昝宁, 又想:人家都说嫁给皇帝是福气,却第一次感觉,其实应该是他若能娶到我, 那是他的福气。
    想得得意又美滋滋的。那小酒窝一隐一现的模样,陈李氏都觉得心里欢喜。
    皇帝的意思是让这个姑娘陪着她,她先也是怀着警惕心的,生恐陷入什么样的圈套里会将心血前功尽弃,付诸东流。但现在莫名地放松了下来,她铺着被子,说:“妹妹,这里就一张炕,只能辛苦你挤一挤。”
    李夕月笑盈盈地钻进被窝,说:“好呀,姐姐,你的被子又香又暖,我也真困了呢。”
    熄了灯,就着外头一点冬夜的薄月光,抵足而眠,最适合交谈。
    两个人先说了点闲话,慢慢就讲到了案子。陈李氏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但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继续这么走下去。结果好,算是对亡夫的枉死有了个交代;结果不好,我也尽力了。”
    李夕月心里纠结了一下,但还是告诉她:“姐姐,你可别颓,你这案子,皇上都特别重视,希望着能帮你。”
    “皇上为什么要帮我?”陈李氏反问。
    她受了很多苦,在一次次摔打中自然地对很多人、很多事产生了警觉,不敢轻信别人莫名的好心肠。
    李夕月认真想了想说:“若陈大人是一位好官,却因清廉遭人毒手,放到哪一朝哪一代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哪个做皇帝的能容忍自己手下的好官被坏官杀死?”
    不过,这话虽道理正,却不指触人心,所以李夕月斗胆又说:“再者,江南的官场,是皇上一直想要好好整顿的,这一次事,也是向这背后成串的官员吏目的一个挑战。拔除恶人,为圣上立威。”
    这是昝宁的私意,李夕月斗胆说了出来,若所帮非人,或者被好事者乱传,她可是重罪。
    但这话也一下子触动了陈李氏——皇帝年轻,亲政后有权臣把持朝政,她也听丈夫说过。人都有私心——包括皇帝,这才正常,也更让人觉得距离被拉近了。陈李氏在镀着月光的枕上点了点头:“妹妹这么说,我那颗不安定的心就定下来了。”
    她似是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两个恶仆是杀我丈夫之人,我有一件孤证,但以往一直不敢拿出来,就是唯恐这京控的一步步都是圈套,骗走了我的证物之后对我倒打一耙。昨儿见了皇上,我几次想说,却又没说。我实在不知道应该相信谁!”
    李夕月看她脸上的泪珠在月光里闪烁着莹莹蓝光,而那表情却好像从来没有哭过一样。
    第二天大早,李夕月和陈李氏起身,正准备外出买些点心,上虞处那个做御夫的侍卫在角门拦着:“李姑娘,该回去了。”
    李夕月说:“啊?我早饭还没吃呢。”
    那侍卫说:“回去吃吧。大家伙儿都等你呢。”
    “大……大家伙儿?”
    那侍卫说:“总得护着姑娘的安全呀。这地方就一个七老八十的门子看着,若不靠大家伙儿守着,能守得一只耗子都钻不进去?”
    李夕月四下望望,除了这个侍卫,并未看到一个影子,却知道这四处必然都有人在。她心想:万岁爷呀万岁爷,你看得我好紧啊!
    小心翼翼问:“那我昨儿个到街上去……”
    那侍卫挠挠头皮,只岔开话题说:“姑娘没的耽误了,快上车回去吧。”
    李夕月心道不妙,但又不可能不回去,忐忑得连那藏着的糖葫芦都不敢要了,一脸晦气地钻上了车里。
    回到宫里,没有早朝的皇帝只叫了一拨军机,叫了一拨内务府,吩咐过年的事宜。这会儿已经闲下来捧着书在读了。
    李夕月借口外头衣服脏,钻回自己屋子换衣裳,赖了一会儿就听见白荼敲门说:“夕月,万岁爷问你衣裳有没有换完?该去复旨了。”
    真是啰嗦!李夕月心想,老娘换个衣裳你都要派人来催。
    嘴里喊着:“来啦来啦!”
    她拖拖沓沓地梳头洗脸,打扮得清爽了才到养心殿东暖阁门口报名:“奴才李夕月来复旨。”
    里头懒懒地“嗯”了一声。她自己揭开帘子进门。
    “李夕月,你知不知道,”他开口就是问罪的语气,“钦差回京复旨时,都是不许回家,不许在他处逗留,一入京先到提塘官那里报到,然后在值房等候传见——都只有他们等朕传见,哪有让朕等人复旨的?”
    李夕月请了个安后笑眯眯说:“奴才早上就想着要早早回来复旨,但是呢头发没梳好,辫子还毛的;脸也没洗干净,只怕有辱圣鉴;衣服呢,风尘仆仆的,万岁爷的阁子天天打扫得一尘不染,可容不得奴才身上那么多灰掉进来吧?”
    所以呢,梳头洗脸换衣服,哪一样能马虎呢?
    昝宁只是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洗脸梳头收拾了一下,是显得挺精神的,冬季比夏天进宫时略胖了一点,也白皙多了,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汪汪的,浅红润泽的嘴唇一开一合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小酒窝也在嘴角扑朔迷离地出现,说“绝色”是差得远,但看起来就是舒服耐看。
    他忍着把她叫起来拉怀里的冲动,先跟她谈“公事”。
    “昨儿和陈李氏交谈,有什么收获?”
    “有!”她脆生生地答,“陈李氏有证据,但是是件孤证,她不信别人,所以先一直不肯拿出来,就是唯恐丢了这件,再没有机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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