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亮了。床榻上的人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慢慢睁开眼,随后便看到了椅子上那个白色的身影,吓得“咕咚”一声又倒回榻上,打了一半的呵欠噎在了嗓子里,半天才道:“你你、你……你怎么……你怎么进来……”
    奉书赶紧合上手中的公文,转头一笑,“是我啊,不认得了?”
    她以为自己笑得挺温柔的,可榻上的人还是吓得一个激灵,抓着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住,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就是爱吓我……今天、今天又是什么事?干嘛不声不响地进来?敲门不行吗?啊?你这么吓人真的好吗?”
    奉书起身走到门边,胡乱敲了两下,笑道:“这下行了吧?”话锋一转,语气忽然严肃了下来,“快起来,蜗牛,我有事和你商量。”
    那被叫做蜗牛的年轻人揉了揉眼睛,抗议道:“在下姓林名泽,字海生,还请文姑娘别再叫那个诨名了。”
    奉书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好好,林相公,海生兄,请你屈尊移步,小女子有要事相商。”小蜗牛的名和字,大概都是二叔给起的。
    林泽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钻出一个头来,马上又道:“转过去,别看!”
    奉书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听得他在身后嘟嘟囔囔地说:“文姑娘,你也须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的人。光我们江西行省公文库里积压的通缉令,就有五七份说得像你……”
    奉书微微一笑,淡淡道:“你放心,今日没人看见我,不会连累你。只要你嘴巴够严,就没人知道我来找过你。”
    林泽一面穿鞋,一面愁眉苦脸地说:“我当然会嘴巴严。两个月前那次,你也是不声不响地潜到我房间里,刚刚跟我相认,刀子就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发了重誓,我哪敢声张?”
    奉书嗤的一笑,“这么说倒是我逼迫你了?小时候我俩白认识了?”
    “不,那可不是。好罢,就算你不拿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出卖你。文姑娘,我可从来没忘记,是你教我识字写字,算是我的开蒙师父……喂,你怎么了?”
    不知怎的,林泽说出“师父”两个字时,却看到奉书全身颤了一颤,用力掐了下自己的胳膊。
    奉书冷冷道:“这些不用提了。”
    林泽见她态度忽变,不知所以,赔笑道:“还有,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文大人也不会那么尽心栽培我。现在我可是整个江西最年轻的路总管府执事,饮水思源,我常常想念你呢。只是你也要自己小心,这里耳目众多,万一你露了行迹,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这么好说话啊。”
    奉书听得他已经穿戴整齐,转过身去,看着他一身公服,还真挺神气的,忽然想到了二叔,忍不住问道:“文大人……我二叔,现在好吗?”
    “很好啊,他现在是江西临江路总管,这些年一直在开荒垦田,安置难民,很受百姓爱戴呢。”
    奉书眼圈一红,低头凝思许久,忽然又问:“那,小黑子呢?你记不记得他?”
    “哈哈,当然记得。文大人做媒,给他娶了个漂亮的小丫环,去年刚刚生了一对颜色很奇怪的双胞胎。”
    奉书扑哧一笑,眼眶却湿了。
    林泽忙道:“你想他们了?你要不要回你的家乡,见他们一见?可以悄悄的见……”
    奉书犹豫了片刻,说:“不用了,你也不许和二叔说到我。”
    林泽有些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转而道:“那,那你还有别的事吗?我一会儿要去应卯了……”
    “当然有事。我可不是来专门吓你玩的。”
    林泽一愣,随即明白了,转到她跟前,朝她作了个揖,“文姑娘,若是你说的还是上次那件事,我……那可要恕我爱莫能助了……”
    奉书早知道他会找借口推辞,依旧不依不饶地说:“举手之劳,绝不会连累到你。”
    林泽生得胖乎乎的,看着一副优柔寡断的神气,可在这件事上却出奇地坚决,“不行。”
    奉书冷笑,“那么你又为什么不去告发我?”
    林泽正色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再做下什么杀人越货之事,那是刑部的管辖范围,并非我的职责所在,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我会尽量不闻不问。可现在你要我帮你伪造身份,混入荆湖汉军,我若答应,那便是滥用职权,扰乱民间户籍秩序,对不起我辖境内的百姓了。”
    奉书心中暗骂他迂腐,平心静气地道:“不过是一张文书的事,我保证不会拿它去祸害百姓。”
    林泽怀疑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你敢说你伪造身份,不是为了杀人报仇?”
    奉书低低一笑,算是肯定了他的怀疑,但随即又说:“开个条件吧,你要我怎样,才能帮我开出一张假军籍?你要多少钱?”
    “多少钱都不行。”
    奉书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神色,气得伸手就想去拔匕首。谁知林泽脸色一白,依旧斩钉截铁地道:“就算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
    奉书听他这么一说,反而笑了:“林相公,以后你一定是个刚正不阿的父母官,我先替江西的百姓谢谢你了。”
    “恭维我也没用。”
    奉书咬牙哼了一声,不说话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圆圆脸。
    林泽忽然脸红了,问:“你、你瞪我干什么?”
    奉书心中暗笑他沉不住气,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蜗牛,记得你老爹是怎么死的吗?”
    这次林泽没有反驳“蜗牛”这个外号,而是低下了头,静了好一阵,才轻轻点点头。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小时候相依为命的阿爹,那个憨憨的捕蛇人阿永,是怎么被五虎大王压榨多年,最后被泄愤杀害在丛林中的。
    奉书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怎么,这几年舒坦日子过得美了,没想过报仇?”
    林泽唇角发颤,无意识地抓捏着桌子上的公文,许久才道:“我、我现在力所不及……等以后……”
    奉书冷笑,“谅你也没这个本事。要是我能帮你老爹报仇呢?”
    林泽睁大了眼,“你、你怎么能……”
    奉书道:“你先别管我能不能。我问你,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
    她引用的是《孟子》里的句子。有人问孟子,如果舜的父亲杀了人,由清廉的皋陶作为法官审判,作为天子的舜应当怎么办。而孟子的回答,则是所有上过几年私塾的孩子都能背出来的。孟子说,舜应当以孝义为先,带着父亲“窃负而逃”,放弃天子的位置。
    林泽熟读孔孟,自然也明白奉书的言外之意。当“孝”与“法”冲突时,自然是“法”要给“孝”让路。
    他嗫嚅着说:“如果你真能给我老爹报仇,当然……当然我无话可说,就算把命给你也行。可是害我老爹的人,那个什么五虎大王,都是厉害角色,当时我太小,连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
    奉书不等他说完,抓起地上的革囊一倾,里面立刻骨碌碌滚出三个人头。其时天气严寒,人头尚未腐烂,三张脸上神情各异,都带着临死前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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