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凝目远眺,看着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地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天才说:“离得挺远的。”
    杜浒又指了指东南方,让她从圆恩寺开始,往南数三条胡同,又往东数一条大街,目光落在一片黑黝黝的院子里。
    “那就是北兵马司府衙。”
    奉书心里通的一跳。原来父亲离得那么近。她紧紧抿住嘴唇,忍住夺眶的泪水。一时间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只乌鸦,不能拍拍翅膀就降落在父亲眼前。
    兵马司左近的灯火不多,但院墙院门之间布满了蠢蠢欲动的可疑黑影,逃不过她的眼睛。那些定是比寻常兵卒更加高级的守卫。
    直到杜浒再次开口,她的思绪才猛然被拉回现实。
    他让她往左看,越过国子监、孔庙,便是一处寻常的居民里坊,胡同里亮着几盏昏暗的黄灯,一晃一晃的。
    “那是居贤坊。坊内最大的一户宅院里,住着一个姓黎的汉人老爷。这人曾在丞相军中做事,打了一场败仗之后,早早投降了蒙古,反过来帮鞑子杀我大宋子民。他为了向新主子表忠心,将俘获的十三个督府军校曹活活烹了。那些人都是我一手调`教出的部下。”
    奉书听得毛发直竖,轻轻叫了一声:“烹……烹了……”
    “前一个月,我偶然在街上遇见了他,知晓了他的住处。我本待立刻杀了他,给死去的兄弟报仇。但我最近身子有些累,懒得动手。”
    奉书明白过来:“你让我去杀他?”
    这就是第一道题目?
    杜浒微微一笑,“好好瞧瞧路径,仔细琢磨琢磨该怎么去。这个人身高六尺五六,体胖,面白无须,额角一搭青记,极是好认。不过你要注意,第一,这人练过些武艺,而且武艺不错。第二,那天我们互相撞见时,他一副见鬼的表情,很可能已经认出了我。他心虚之下,也许会格外小心防备。第三,快去快回,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得手之后,把他腰间的虎符取下来给我。”
    一个时辰有点短,但她还是胸有成竹,默默重复了一遍他的说出的事项,简略地道:“我知道了。”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是什么?”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了。
    杜浒慢慢说:“这人虽然十恶不赦,他的妻妾子女、家里的下人仆役,却都跟我没仇。你只许下手取一条命,若是今晚有第二个人死在你手里,你就算输。”
    奉书点了点头,寻思一阵,问:“打伤他们,可不可以?”
    杜浒笑道:“你就是忘不了讨价还价。”想了想,说:“若是伤了人,引出动静,我当然不能强算你输,但是下一道题目说不定就会难些。”
    奉书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了。”站起身来,眯着眼睛,眼神跟着地面上的一盏盏红灯转来转去,开始盘算进出居贤坊的方法。
    沉闷的鼓声从南面的鼓楼隔空传来,报了子时。
    杜浒在她后背上轻轻一拍,“去吧。丑时更鼓响时,准时回来这里找我。”
    奉书深吸口气,刚要离开,又扭回身子,嘻嘻一笑:“师父……”
    “还有什么要问的?”
    奉书伸出一双小手,凑在他鼻子底下,笑道:“吹口气儿。”
    杜浒不解,“吹口什么?”
    “我头一次独自出去做案子,没经验嘛。你给我吹口仙气儿,我就有把握了。”
    杜浒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这是哪儿的规矩?”
    “不是哪儿的规矩,就是让我心里踏实。快吹。”
    杜浒冷笑摇头,“你还没把握?在张弘范家里大闹天宫的时候,哪儿来的把握?”
    奉书连忙住口,低下头,有点后悔引出这个话题了。刚要走,却觉得两只手被轻轻握住了,随即手心一痒,真的让他吹了口气。
    杜浒边笑边道:“好啦,现在可以去了吧?聂隐娘姑娘?”
    奉书用力点点头,蹲下身去,抓住屋檐边缘一块结实的瓦片,一扭腰,轻轻出溜下去。
    杜浒忽然又说:“等等。”
    她从屋檐底下探出头来,“什么事?”
    杜浒犹豫了片刻,才说:“若是觉得力所不及,也不用硬来。安全要紧。”
    脚踏实地的那一刻,奉书才明白自己接下了怎样的一个挑战。她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跑到四五里之外的居贤坊,闯入一户民宅,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一个人,再回到钟楼上。一去一回,一路上有无数盏官灯往来巡查。
    她没工夫细想,照着自己之前看好的路径,钻入了巡兵最稀疏的一条大街。她刚才居高临下,已经看出了夜禁巡逻队伍的出行规律,知道南北两路队伍在十字路□□汇之后,各奔东西,得过好一阵子才能再转回来。她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一道道院墙、房屋,清清楚楚地在脑海中模拟着官灯的行进路线。
    居贤坊只有一户大宅,十分显眼。院墙高大,门缝里透出若隐若现的灯光,里面传来喁喁的说话声,想来是值夜的家丁。
    她自忖跳不过去那墙,在宅子周围转了半圈,先爬上了相邻的一栋民房,从屋顶跳上一棵树,又从树梢上跳到了高墙顶上。往下一看,长凳上果然坐着好几个壮汉,正在百无聊赖地掷骰子玩。
    紧接着脚底下传来一阵特异的声响,似乎是狗在喘气,而且是一条身形庞大的恶犬。她心中一紧,知道狗的鼻子可不好糊弄。
    奉书庆幸自己怀里揣了个肉馒头,急忙掏出来,心念一动,往里面埋了两根绣花针,往下一抛。只听那狗追着馒头去了。下一刻,便是一声不像狗叫的尖声惨嚎。那恶犬开始满地打滚。两个值夜的家丁骂了一句,抛下骰子,前去查看,剩下的几个人也探头探脑地朝后面张望。趁这当口,她无声无息地溜下了墙壁,隐身在前厅的门柱后面。
    夜幕漆黑,借着淡淡的月光,他们绝不会发现那狗的死因。她正得意间,忽然想:“师父可没说能不能杀狗!”
    但事情已经做下去了,覆水难收。她定了定心神,想:“他家老爷肯定是住在最中间的大房子里。”
    她听着两边耳房里传出的鼾声,知道那里住了不下几十个仆役,不敢冒险从耳房前面走,干脆顺着柱子爬上了房,伏在瓦片上。好在这家人银钱充裕,瓦片贴得挺牢。
    她顺着走廊房檐来到后院大屋,双脚钩在屋顶,倒挂身子,悄悄从窗缝朝里面张了一眼。只见屋内陈设富贵,房门口挂着一把腰刀,表明这是个有品阶的武将的卧室。屏风后面的衣架上挂着各色衣服,床上一顶红罗幔帐,侧首支着一个黄铜脸盆,旁边的金漆雕花小几上,立着个锡制烛台,一支蜡烛马上就要燃尽。
    床上睡着一个人,被子蒙着头,鼾声正浓。床下的地铺上,脚抵脚睡着两个丫环,淡淡的脂粉气环绕满屋。
    奉书心中一喜:“这人睡觉还点着蜡烛,真是省了我的事了。”身边掏出筷子,悄悄拨开了窗栓,蹑手蹑脚地溜了下来,微微蹲下,轻轻在两个丫环耳根后面拂了两把。
    睡在床上的那个身躯,此刻在她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她有七八种手段能立刻让那人停止呼吸。但如果用太残忍的方法,杜浒大概不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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