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卿凰,我不明白,一夕之间,你就要置我于死地吗?”陆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夹杂着惶惧与恨意,却是站在慕卿凰跟前一动不敢动,他怕自己一动,慕卿凰一出声,门外守着的锦衣卫就冲进来。
    那些锦衣卫都是皇帝的鹰犬,是狠辣无情不识人的贱狗。
    “不想死,那就签字。”慕卿凰冷淡的一指书案,书案上放置着一个水仙砚台,里面有研磨好的墨,笔搁上放着饱蘸了墨汁的笔。
    陆瑁一看只觉自己的书案上缺了好些东西,但此时并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而是讽道:“看来你是迫不及待要与我和离了,好,我成全你。”
    大步走过去,一手按压着和离书一手提笔,才要落笔,却又极为不甘心,胸腔里怒气喷涌,他蓦地抬头瞪向慕卿凰,冷讽道:“事已至此,你还要否认吗,你是不是和陆玖早已暗通款曲?”
    慕卿凰冷睨陆瑁一眼,嗤笑,“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你竟是这么一个令我恶心的人。你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我,我却是还希望你是我曾深爱过的如玉君子,锦绣词客,不曾想,你却让我再一次的厌弃曾经的自己,不只眼瞎了,心也盲了,竟欢喜过你这样的人。”
    陆瑁脸皮烫红,执笔的手指泛白,羞愧的无言以对。
    他想要干净利落的写下自己的名字,结束这段他本就不期待的婚姻,却不知为何,心里很是不甘,手中笔仿佛有千金重,令他迟迟不肯下笔。
    墨汁滴在宣白的纸上形成一个难看的墨团子,他望着和离书中的每一个字,无一字控诉他、抹黑他,当看到那一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时,他心中蓦然揪疼,脑海中禁不住想起这半年来和慕卿凰的点点滴滴。
    洞房花烛的那夜,他没有履行身为丈夫的责任,他看见她强忍的委屈,他看见她含在眼睛里死死不落的泪珠,他亦看见她偷偷瞥他时的娇羞,他都看见了,只是视而不见。那时他才在祖母的压迫下和秀玉断绝了关系,爱而不得,他心中十分痛苦,对于令他爱而不得的朝阳郡主他是厌恶的,即使他心中清楚慕卿凰是无辜的,可还是迁怒于她。
    婚后,慕卿凰送他一屋子的书,他翻过,那字迹凌厉有风骨不失清雅贵气,他很是欣赏,当得知是她亲手所抄时又厌烦,出口讽刺道:“郡主连我要看什么书都要限制在你自己的字迹里了吗?可惜,我并不喜欢你这种字体,我喜欢颜真卿的字,真是白费了郡主一番苦心。”
    婚后半年,他几乎从不正眼看她,而她却是时时出现在他面前,他厌烦她私自指使自己的书房婢女,他厌烦她私自换掉了他用的文房用具,他甚至连她的呼吸都是厌烦的。
    只是慕卿凰是郡主,从来他说一句,她有十句顶上,他敢给她脸色看,她十倍的还给他,时常气的他怒火升腾。
    那时那刻,他有时便会恶意的想,慕卿凰如若忽然暴病死了该有多好,他心里的妻子是红袖添香的温软可人,是锦帷账暖的缱绻小意,是柔情似水如秀玉一般的嘘寒问暖,不是慕卿凰那样的冷傲骄矜,更不是找个时时刻刻都想和他一较长短的女子。
    而今,慕卿凰终于放过了他,他终于能结束这段婚姻,他该高兴才对,可为何心中又忽的积聚了那么些不甘呢?
    那些不甘又从何来?
    “慕卿凰,结为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和离也不仅仅是你我二人的事情,更何况你我是圣上赐婚,和离这事圣上知道吗?”犹豫再三,陆瑁还是决定再挽回一下。
    “你说对了前半句后半句对也不对,结为婚姻的确是结两姓之好,但和离,说复杂也复杂,复杂之处在于两家扯皮,不外乎各自亲戚上阵,先是苦劝,摆出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名言’,用过来人的口吻说一些自以为是的道理,在里头和稀泥,可说实话,婚姻这件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心已决,不耐烦听她们啰嗦。
    她们见我如此不通世俗,又要指责我任性乖张,又要对我说男人偷腥好色的秉性,女人活该纵容着,忍耐着了,再见我冥顽不灵,不识她们的‘好人心’定然要诽谤我嫉恨成性了,从此后,我大抵就会变成有名的妒妇吧。”
    话锋一转,慕卿凰似笑非笑的看着陆瑁,“还有便是,我不想在你和你家人身上浪费任何光阴,我坚决和离,你方的亲属将会作出什么反应和动作,世人对于和离女子的苛责,我都想到了,并已准备好坦然承受。和离这件事,越是拖延越是对我不利,所幸快刀斩乱麻,先斩后奏。
    所以和离说简单也简单,在于我的决心和狠心,你瞧,我找到了你的短处正在威胁你,这不就简单了吗?”
    从来没有人将威胁别人说的那么光明正大,陆瑁只觉又气恨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感。
    慕卿凰坦然的坐在官帽椅上,她纤秀的身子衬的那张椅子有些大,她分明是个小小的女子,却总是令他觉得疏冷强大。
    这便是皇家郡主的尊贵气势吗?
    可他也见过别的郡主,甚至公主,她们和慕卿凰都不一样。
    慕卿凰,慕卿凰,她骄傲的真像是九天的凤凰,气死人不偿命的凤凰。
    “慕卿凰,你变了。”陆瑁喃喃吐口而出这一句。
    变得让我此刻悸动不安。
    “变与不变我自己知道,你心中以为的‘变’我管不着。”慕卿凰夹着诗词薄宣轻轻摇晃,“签吧,你签了,不只能保住自己的命更能保住你至亲的命,你不签,那我只能亲手送你们上路了。”
    陆瑁眼神变幻莫测,愤然道:“你有时真令我恨的咬牙切齿。”
    慕卿凰只回复了一抹冷笑。
    至此,陆瑁大力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之潦草只堪堪能认出那是陆瑁的名字罢了。
    慕卿凰起身,走至书案旁侧,直接抽走和离书,“官衙那边的手续不必你费心了,我会处理干净的。”
    “那我真要谢谢你了。”陆瑁跟在慕卿凰后面,不甘心的道。
    门开了,陆徐氏等人笑着上前才要说些“好好过日子”之类的喜话,就见慕卿凰只是淡淡扫了她们一眼,越过她们直接走了,两个手跨绣春刀的百户随之跟上。
    陆玥气不过,摆出大姑姐的款儿,却还不敢当着慕卿凰的面摆脸色,强笑道:“弟媳妇,这和好了就忘了咱们这些和事老了不成?是怨三姐方才说的那些气话吗?”
    陆瑁羞愧的低声叫了一声,“三姐。”
    慕卿凰顿住脚,微转头,用眼尾睨着陆玥,眸色晦暗,却是轻轻一笑,“是你啊,燕王嫡次子慕皋溯之妻陆玥。”
    连一声三姐都不唤了,直呼其名,陆玥深觉屈辱,“你!”
    慕卿凰却是抬脚走了。
    那般姿态,旁若无人,令魏国公婆媳恼的不轻。
    陆徐氏还为慕卿凰说好话,对魏国公夫人花氏道:“她就这么个脾气,阿恭媳妇你别恼,小孩子家家闹了这么一出想来是抹不开脸面。”
    “祖母,你还为她说话。”陆玥气的跺脚。
    陆瑁一手抚面,低低道:“从此后她只是朝阳郡主,她不搭理你们,你们也得受着。”
    陆徐氏心里一闷一沉,心生不好的预感,忙拉着陆瑁的袖子道:“瑁儿,你这是何意?”
    “是啊,瑁弟,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就在方才,书房中,我签了和离书,从此后,她不再是你们的弟媳妇,孙媳妇,只是朝阳郡主。”
    陆徐氏眼前一黑,身子一摇一晃就要晕倒,陆瑁慌的一把抱住,“祖母您怎么了?”
    陆徐氏脸色青白,长喘一口粗气,手指抠着陆瑁的手臂,凛然站直,一巴掌挥到了陆瑁的脸上,几乎是尖啸而出一声,“我不同意!”
    ——
    慕卿凰带来的人多,彼时嫁妆已搬运的差不多了,慕卿凰便对宋千户点了下头,宋千户一拱手转身点了几个百户往院中一角走去,那里不知何时放了几个木桶。
    玉溪等四个丫头偎上来看着慕卿凰,等待慕卿凰的命令。
    慕卿凰便道:“你们跟着我,一会儿咱们一起回莲园,从此后,莲园就是咱们的家了。”
    “我们跟着郡主。”玉鸾道。
    “好。”慕卿凰笑着摸了摸玉鸾的头又分别看了玉溪、玉珠、玉绮,慨然一叹,“你们四个丫头啊。”
    上辈子死也不愿离开她半步,甘愿陪她一起死,这辈子她希望她们每一个都能心想事成,幸福安康。
    “郡主。”宋千户提着木桶走至慕卿凰跟前请示。
    慕卿凰往前走了几步,日已西斜,天际晕染金黄,金黄的霞彩映在屋脊青瓦上,反射粼粼的碎光,她的眸光从瓦当到窗棂,再从窗棂到雕花门,再到屋里所铺的五福捧寿地毯,不再留恋,轻轻点头,“泼吧。”
    一声令下,宋千户带着几个百户将桐油从里泼到外,然后将一个燃烧的火把扔到了帐幔上。
    “轰”的一声,火焰起,升腾,飞舞,纵情燃烧。
    “啊——”
    “着火了!”
    陆徐氏带人来时就看见朝阳院正堂的火已经蹿上了天,黑烟弥漫。
    “你们这些人都傻愣着干什么,快救火呀。”陆玥急的大喝。
    “郡主有话好好说,烧房子干什么,过分了。”二老爷陆炆背手在后,板着脸,压抑着怒气道。
    三老爷陆炅“呵”了一声,推了陆瑁一把,训斥道:“怎么管教媳妇的。”
    陆徐氏咬着牙,绷着脸皮,看慕卿凰的眼神仿佛要吃了她似的。
    “郡主,我长宁侯府的房子不是那么好烧的,我立马让老大上折子参你!”陆徐氏拄着拐杖,气的浑身哆嗦。
    转身就大喝道:“大老爷呢,大老爷回来了吗?”
    便有仆妇小声回复道:“中军府的人说大老爷被世子爷叫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这个畜生,他躲的倒快。再去给我找,他就是钻了老鼠洞子也给我挖出来!”
    “是。”
    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子,陆瑁踉跄一步来到慕卿凰跟前,恨红了眼睛,他死死盯着慕卿凰道:“你为何要烧我的院子?”
    慕卿凰却是没有看陆瑁,她只看着被火龙盘绕,一点点被烧毁的屋子,这个曾困住了她一辈子的牢笼。
    那一世,她和四个丫头在这屋里被烧骨成灰。
    这一世,依旧是她自己动手,又烧了一遍,烧的是她的一世情,无关于陆瑁这个男人,仅仅只是她曾付出去的情意和心血。
    这一世亲手火葬。
    一滴泪落下,慕卿凰扬唇而笑。
    却不知为何,看着这场火,看着落泪而笑的郡主,四个丫头纷纷红了眼眶,却无一人低头。
    “走吧。”
    又是一声令下,宋千户抬手,百户们开道,将慕卿凰主仆护在中间前行。
    “不能走。”陆徐氏挡在朝阳院门口,大有横刀立马,一夫当关之势,在她身后是她的儿子、媳妇、亲戚们。
    “慕卿凰,你回答我,为何要烧朝阳院?”有锦衣卫护持左右,陆瑁近不得身慕卿凰身,只能扬高了声量质问,面容有他自己也不曾发现的慌乱。
    魏国公夫人仗着自己有几分体面,便厉声道:“纵然你是郡主也不能胡乱烧别人家的院子,谁家小两口闹别扭也不是这么个闹法儿,朝阳郡主你太无法无天了。”
    慕卿凰笑了,“至此,在魏国公夫人眼里竟还只是小两口闹别扭的小事吗?看来魏国公夫人的眼神不怎么好。”
    又对陆徐氏道:“强弱尊卑之分,老夫人活了这大半辈子了竟还分不清吗?这里不是乡下,任凭你撒泼打滚就能闹赢。老夫人还是认清现实自己让开,否则出丑的还是你。”
    出丑的还是你……
    这话却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陆玥的脸上,打的她满脸火辣。
    话已至此,慕卿凰不再和他们废话,“宋千户,清道。”
    “是!”
    “镪——”的一声诸百户齐齐拔刀,绣春刀的寒光闪了陆徐氏等好多人的眼,立时,魏国公府婆媳先退了,紧接着是陆炅夫妻,再接着陆炆小徐氏夫妻搀着陆徐氏往旁边退,陆炆涨红着脸皮虚张声势,“此事,我长宁侯府不会善罢甘休!娘,让她走,她跑不了。”
    慕卿凰心觉好笑,面上便露了出来,“我等着你们的‘长宁侯府’的不善罢甘休,陆炳是个忠心的将军,我信任陆炳将军的人品。”
    看见慕卿凰笑了,陆徐氏的气恨也达到了顶峰,她颤抖着手指着慕卿凰,“你笑什么,你是不是笑话我,看不起我?我不许你笑!”
    慕卿凰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了,“谁给老夫人的权利不许我笑呢。我笑便是看不起你吗,那我倒是要多笑笑了。”
    说罢,粲然一笑。
    陆徐氏一手捂住胸口,白眼一翻,终于晕了过去。
    “娘!”
    “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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