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青衣有些尴尬的退后一步的时候,老汉却像是想开了一般大大的叹了一口气道:“小娘子你莫要怕,老汉并非是恼做人偶的法子外漏,而是做人偶这门技艺,着实太过阴邪,且伤阴德,对一般人而已,绝对不是样好东西。如今我心知肚明,死后我们夫妇两个,必是要受难的了。我瞧着小娘子你宅心仁厚,且是个明事理的人,断不至于学这阴邪玩意儿的。如今还请小娘子靠边站些,切莫叫老汉拖累了你。”
    青衣依言又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原本也不曾打算帮你动手,你还是快快解了娃娃身上的禁锢吧。”
    说着她又冲着费书生偏了偏头,示意他不要上前。
    费书生早已有些傻了,竟没注意到青衣的暗示,只一味的盯着娃娃看。
    这样也好。
    青衣略松了口气,然后也跟着眼也不眨的看着老汉为娃娃换血。
    待到娃娃脖颈上的伤口也被缝好之后,一直死气沉沉的娃娃忽然就眨了一下眼睛。
    “哦哦,娃娃,你觉得如何?”老汉慌忙问道,“能站起来不?来,快去瞧瞧婆婆,她担心你好久了——”
    娃娃好似没有听见老汉再说什么,只兀自歪歪斜斜的爬了起来。接着她仰起头,面无表情的将周围几个人一一扫视过去,待瞧见屏住气一脸激动的费书生后,她那无神的眼睛瞬间一亮。
    “先生——”娃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嗖的一下就扑到了费书生的怀里道,“先生,你要带圆圆回家了是吗?”
    费书生下意识搂住了娃娃的肩笑道:“圆圆——”
    “娃娃——”老汉的惊呼声紧随其后,他踉跄着上前两步,但却因为虚弱而跌倒在地,他老泪涕零的勉力抬起头声声唤道,“娃娃,你念在婆婆一心只为你的份上,去送送她好吗?娃娃——算我求你了——”
    床榻上的老婆婆的出气声越发短促起来,听得青衣不自觉皱了眉,又见费书生一脸惊慌的搂紧了娃娃,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她的眉头就皱的更深了。
    “她如今就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青衣少不得出言劝道,“你就让娃娃去送送她吧,别忘了,怎么将娃娃的魂魄解脱出来,全靠这位老汉了。”
    费书生本就有些于心不忍,全因惧怕那老婆婆对娃娃不利,这才犹豫,这会儿听了青衣的话,只觉很对。
    于是他将牙一咬,狠狠心松开娃娃低声道:“去吧,她做了你这么久的母亲,虽然用错了法子。如今她要死了,纵使有再大的错,如今也该丢开手了。”
    娃娃颇有些不明白的歪了歪头,直到费书生轻轻将她推向了老汉,她这才反应过来,身子一扭,却是又抱住了青衣的腰慌道:“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
    老汉的脸上一下就灰了下去,青衣头疼的伸手摸了摸娃娃的头,只觉触手冰冷。
    床榻的老婆婆早已挺直了身子,用力的伸手在半空中抓来抓去,喉间只嚯嚯叫个不停。尽管老汉急跑过去按住了她,她也仍是死命的朝着娃娃的方向挣扎着。
    “都是执念啊!”青衣哀叹一声,甚是悲悯的蹲下来看着娃娃的眼睛道,“她也怪可怜的,吊着一口气等了你数日,若不是想听你叫她一声,她怕是早就死了。你只当同情她,让她抱一抱,等过了今日,你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再也——”娃娃懵懂的睁着眼睛重复道,“看不到?再也看不到?”
    “嗯。”青衣点了点头,让后将她的身子扭转过去,对着床榻的方向轻轻推了推,“去吧,这是最后一面了。”
    娃娃呆呆的挪到了床榻边上,任由濒死的老婆婆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
    “娃——娃——”老婆婆流着泪将娃娃搂紧,她的手已经抖得不能控制了,却仍是坚持抬手摸了摸娃娃的脸。
    她哭着露出个慈祥的微笑,很是恋恋不舍的看着娃娃。
    娃娃茫然的看着老婆婆,直到脸上的那只枯皱的手无力的落了下去,她这才有所动作。
    她僵硬的抬起手,学着老婆婆的样子轻轻贴在老婆婆那满是皱纹的老脸上,然后她看着老婆婆眼眸中的光如同被风熄灭的蜡烛一般泯灭了。
    “婆婆?”不明白老汉为何流泪的娃娃重重的拍了拍老婆婆的脸,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迷茫的转头去看青衣和费书生,好似在等待他们解释一样。
    青衣深深叹息一声,瞧着老婆婆那张安详的脸庞,她心想,估计她死前,心里也是欢喜的吧……
    ☆、156| 5.20
    钱旺在树丛的阴影中疯狂逃窜,朝阳已在慢慢升起,他的身形在日光下变得有些涣散。( 全文字 无广告)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害怕太阳,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逃跑,他只是本能的明白,一旦自己完全暴露在日光之下,他就活不了了。
    但他不还想死,他还想着回去找小翠儿呢!
    眼瞧着林子里越发通亮起来,他慌乱之中,竟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不分方向的乱窜起来,只要哪里有阴影,他就往哪里跑。
    最后,他终于逃到了一个阳光照不进的地方。
    然后他看见了一幕叫人惊悚到发狂的可怕场景。
    他看到地上躺了一个人,一个死人。
    对方穿着极为寻常的深衣,看起来干瘦无比。一盏暗黄发脆的古怪灯笼就那么随意的躺在他的脑袋边上。
    眼前的场景太过眼熟,心中不安的钱旺立时就僵立在那里,并呆呆的将地上那个死人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待瞧见对方捂在胸口的钱袋子后,他就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下,变的一抹空白。
    “呵呵呵——”钱旺摇摇摆摆的凑近那具尸体,他死死的盯着对方的脸。那人仿佛在死前瞧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以至于死后,他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也仍是瞪的老大。而他那张表情狰狞的脸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不管钱旺怎么瞧,都觉得那张脸就是自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钱旺难以置信的胡乱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口中更是癫狂的叫道,“好好儿的,我怎么会躺在那里?我还活着啊!我还——”
    他正在摸自己的手猛然停滞住了,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冷的就像是一块寒冰一样。
    从铜镜里一闪而过的那张脸,以及醒来后所有不同寻常的诡异地方都一一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已经……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钱旺用力抱住自己的脑袋,凄厉又不甘心的哭号起来,“我不想死啊啊啊啊啊——我不想死——呜呜呜呜——老娘——小翠儿——呜呜呜呜——”
    冷风自林间呼啸而过,夹带着钱旺那绝望的哭号声,直往北风刮去。
    娃娃呆呆的看着老汉颤巍巍的为老婆婆整理仪容,然后她回头去看费书生和青衣,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迷惘模样。
    青衣默不作声的摇了摇头,而费书生则踌躇的开口道:“老婆婆的后事该如何?倘若你们要迁尸,从这儿运送尸身回乡的话,只怕路途太遥远了些……”
    青衣心道,在季厘国,每有一个族人死去,其遗体必是要火化的,以免有恶鬼扰其安宁。但一般的凡人,都忌讳死无全尸,也不晓得这个老汉要如何处理。
    “我们哪里有什么家乡。”老汉低声道,“自打我们那苦命的女儿去了之后,我们为了将她还阳,早已背井离乡的四处流浪了。后来有了娃娃,一家三口只要在一起,哪里都可以当家乡。”
    说着他伸手轻轻的摸了摸娃娃的头顶,然后不等娃娃抬头,他就闭了眼抖了抖面皮,好似在下定决心一般。
    青衣见状直觉不妙,未等她开口,就见那老汉的手顺着娃娃的后颈一滑,待到一阵沉闷粘稠的声响之后,才回魂的娃娃忽然脑袋一歪,又如同一个没有生气和灵魂的人偶一般直直的往下倒去。
    “圆圆!”费书生惊呼一声,慌忙就扑上前去接住娃娃。
    但娃娃的魂魄已经不在这个身体里,不管费书生如何着急的轻摇她的身体,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终于明白娃娃不可能再醒过来的费书生当即就对着那老汉怒目道,“你对圆圆做了什么?”
    老汉灰暗着一张脸,缓缓地将一小段血肉模糊的白骨递给费书生道:“这——就是我们做人偶时必要用的东西,娃娃身上用的是我们那早夭的女儿的一小段骨头,这样就能将她们的魂魄绑在一起,同时禁锢在娃娃的身体里,不至于魂飞魄散……你现在将它拿去碾碎了,再兑些黑狗血,然后泼在娃娃身上……然后——然后——”
    老汉说着说着,就有些力竭起来,他重重的靠在床架上,呼呼的喘着气低声道:“然后将她的尸身火化——那——呃——那样就能抹去我用的咒术,将她的魂魄释放出来……”
    费书生将信将疑的结果那截血淋淋黏糊糊的骨头,紧跟着那老汉又转头对着青衣断断续续的求道:“青衣小娘子,老汉我——这便追随我家那老婆婆去了——我们此生并无甚贵重物件,但惟有一件好东西,就搁在娃娃身上……待我咽气后,烦请小娘子将那东西取去,权作帮娃娃投胎的报酬……我——我——”
    话音未落,他喉头剧烈的上下滑动几下,就那么张着嘴一头往老婆婆的尸身上栽了下去。
    费书生惊疑不定的凑上前探了探老汉的鼻息,然后刷的白了一张脸对青衣道:“他也死了……”
    青衣早已猜到了,他们早在帮温玉做人偶的时候,就已经没几日好活了,能撑到现在,也很是不容易了。如今大事一了,他们一口气撑不住,自然是要归西的。
    为难的瞧了眼满是血迹和牲畜尸首的房间,青衣叹息道:“你快将娃娃带去厨房后门,我去叫三郎和高师傅来帮忙。”
    费书生忙答应着将娃娃抱起,头也不敢回的直往楼下奔去。而青衣则径直去大堂找了黑三郎。
    黑三郎原本就是个厉害的,能使唤别人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傻傻的往自己身上揽。于是一向被抓壮丁的高师傅就又被勒令善后。
    高师傅虽然气愤,但谁让他技不如人,恼怒半天,还是不得不撸了袖子去收拾了。
    等青衣一行人忙完娃娃这边的事情后,那对老夫妇的尸身也已被高师傅处理掉了。至于是弃尸荒野抑或是火化了,高师傅并未提起,是以一心在娃娃身上的青衣等人也就无从得知了。
    费书生一脸哀伤的将娃娃的骨灰用一只小小的白瓷坛装了起来,按他说的,虽然带不回尸首,但带坛子骨灰回去,也好叫她的家人安心。
    青衣隐约瞧见娃娃那半透明的魂魄甚是欢快的趴在费书生的肩膀上,但费书生反应迟钝,愣是抱着那坛子骨灰连连哀叹。
    青衣瞧得有些无奈,想了想就转头对黑三郎道:“现在娃娃的魂魄也全了,是不是今晚就能送她去三途河了?”
    黑三郎正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青衣的袖子,闻言就随口答道:“嗯,不过她死的有些久了,独自怕是过不了河,今夜鬼路一开,我们就一道儿跟上,等把她送到了岔道上就好了。”
    一听说要一起去,青衣不自觉就有了些兴趣。说起来,她日日听说三途河,却还不曾亲眼见过。如今终于可以大开眼界了。
    是夜,当明月居于正中之时,守在客栈门前的青衣就瞧见一道若隐若现的流水小道显现出来。
    那是条看不见头也望不到尾的绵长小径,潺潺的溪水流淌声连绵不绝,无数鬼魂儿依次排列成队,井然有序的踏着那条小道缓缓前行。
    “鬼路出来了。”黑三郎抓紧了青衣的手低声道,“现在我们跟上。”
    青衣略应一声,连忙跟着黑三郎踏上了那条小路。
    娃娃的魂魄此时就跟在鬼队的最末,比起其他鬼魂儿,她的模样更像是个活人,不但可以见五官,连脚步都比鬼魂们来的沉重。长长的一列队伍中,只有最末的她踩出了哗哗的水声。
    青衣见前头的鬼魂皆都转过他们那看不清五官容貌的脸直勾勾的盯着他们不放,就有些后背发凉起来。她悄悄挨近黑三郎悄声道:“他们干嘛一直盯着我们看?是不是发现我们不是鬼了?”
    黑三郎轻笑一声,然后也悄声回答道:“别怕,他们只是听见声响好奇而已,看完就会继续走了。”
    说话间那些鬼魂当真就回头继续赶路了。
    青衣不自觉松了一口气,等抬脚走了两步,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和黑三郎走路却并无任何响声。
    她连忙低头看了一眼,待看见自己和黑三郎都是悬浮于那乌黑的水流之上,而娃娃则是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水里的时候,她不觉有些好笑的瞥了黑三郎一眼。
    鬼路直通三途河,沿途多可见错过时辰时机而不得进入队列的孤魂野鬼在外面飘荡哭号。其中不乏有想要硬冲进队列中的鬼魂,但每每它们冲向鬼路之时,鬼路及行走于其上的鬼队、凡人与妖怪,竟都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任由它们横穿其中而无任何阻碍。
    起初青衣还有些惊慌,但感觉到黑三郎搂紧了她的腰后,她便又镇静下来了。
    跟着鬼队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前头的队伍终于停下了。
    青衣探头张望,远远瞧见前方横了一条极为宽阔的大河,河面上烟雾缭绕,一叶扁舟正摇摇摆摆的向河边靠去。除却翻涌的浪花声,还不时有凄惨无比的鬼呖声传来。
    此时的河边似乎有个佝偻的人影正与队列的前端鬼魂在比划手脚,当那鬼魂摸出自己明亮的鬼火给对方看过之后,那个人影便把手一挥,放那鬼魂上了船。
    因青衣离得远,是以她并不能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边上的黑三郎见她一脸好奇,就笑着解释道:“三途河可量凡人生前的功过,但凡鬼火明亮清透的鬼魂,它的魂魄分量就轻些,摆渡的人就会让它免费上船;但凡鬼火昏暗的,它的魂魄就重些,渡船一次能载的客人有限,倘若分量重的鬼魂和凡人抑或是妖怪想要上船,就必须要支付摆渡人六枚铜钱做渡资。这会儿那摆渡人正在检查哪些鬼魂需要付渡资呢!”
    “鬼魂的分量是不是与它生前的行事为人有关系呢?”青衣以一推三的揣测道,“好人分量就轻些,坏人分量就重些……”
    “不错。”黑三郎甚是骄傲满足的将青衣搂紧,“你总算聪明了一把。”
    青衣叫黑三郎这样的夸奖弄得一阵无语,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黑三郎一眼后,她便复又去看娃娃。
    娃娃很是不安的跟着队列向前磨蹭,她本就数次掉队,若非黑三郎在后面时不时的推她一把,只怕这会儿她早就跟丢了队列了。
    因黑三郎故意使了障眼法,是故娃娃并不晓得他们跟着后面。她默默的探头张望了几眼,待到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之后,她忽然就跳着招手大叫道:“叔叔——叔叔——”
    队列中间的一个干瘦鬼魂循声回过头来,待瞧见队尾的娃娃,那鬼魂儿就推开身边的鬼魂儿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
    青衣甚是惊奇的看着那干瘦鬼魂扑倒娃娃面前哭道:“小女娃娃你也来了么?呜哇哇哇——女娃娃我死的好惨呀——我死的好惨啊——”
    “诶?”青衣灵光一闪,终于认出钱旺来,“这不是昨日被我拍了一铜镜的鬼魂么?”
    ☆、157| 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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