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见惯了阿郎犯病,并不以为意,他捧着手里的白衫朗声道:“看来婆婆是靠技艺维生的,我家阿郎想要用这件外衫做个人偶,不知道婆婆要价几何?”
    “我们不做人偶。”老婆婆一晃缰绳,指挥着猴子跳到小书面前,“如你所见,我们只是耍猴戏的人哩!”
    小书避开欲行礼的猴子,心里只是不信,他朝着床铺上那几个精致的玩偶努了努嘴,然后道:“那这些算什么?婆婆你不要欺我年纪小,我跟着我们家阿郎,什么没见识过,那样精致的玩偶,向来是有市无价的,我瞧着你们也不像是多金的人物,多半是自己做的吧?”
    老婆婆呵呵两声,只是不回答。
    小书皱了下眉,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吧,你亲自与我家阿郎说罢,不然我是不会走的。”
    “好吧。”老婆婆并不推诿,闻言很是爽快的点了点头,她将手里绳索绑在床柱上,又慈爱的摸了摸娃娃的头,这才跟着小书走了。
    娃娃只是偏了一下头,然后又抓住秀秀的袖子呆板道:“玩儿?”
    “等等——”秀秀将袖子从娃娃手中抽出来,摩拳擦掌的准备去叫书呆子,“我很快回来,到时候我给你讲抓坏人的故事!”
    半开的房门被秀秀随手带上,然后吱呀着慢慢回到了原地。娃娃独自坐在床沿上,她的手边是硬邦邦毫无生机的人偶娃娃,演完了猴戏的猴子们互相依偎在一起,在那里亲昵的互相整理毛发。
    房间里冰冷冷空荡荡,而房门外是熙攘的人声。娃娃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用她那双空洞的眼睛呆呆的望着大门。
    不过是几步路的距离而已。
    总是一动不动的娃娃忽然动了一下她的脚,然后她僵硬的从床沿上跳了下去。
    只听见扑通一声闷响,原本在互相整理毛发的猴子们惊慌的抬起头来,就看见娃娃笨拙的趴在地上。
    它们犹豫了一番,然后怀揣着好奇试探的凑近了娃娃,但是由于脖子上的绳索,它们只能在半路上停下了,然后开始四下张望。
    她一动不动的趴了好一会儿,久到让猴子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忽然又笨拙的爬了起来。
    猴子们惊慌的缩了回去。
    她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幼童一般摇摇晃晃的走着鸭步,松散的绷带像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她的身后。
    “婆婆……”娃娃蚊呐般的叫了一声,然后僵硬的朝门外走去。
    而她走过的地方,是稀稀拉拉的几点血滴。
    老汉进进出出的忙活了大半天,他不时带了提线木偶回房,再带着一个小包袱出门,他那个古怪的矮个子仆从笨拙的扛了一只大箱笼跟进跟出,当他们经过大堂的时候,客人们就捂住鼻子发出作呕的呃呃声音来,好像他们身上有什么恶心的气味一般。
    见此,青衣不得不多点了些障目香,好掩盖一下只有妖怪们那灵敏的鼻子能闻见的不知名气味。
    倒是费书生很能理解,趁着青衣点香的时候,他就凑过来嘀咕道:“青衣,让高师傅多烧写热水吧。那几个客人身上味道颇重,臭豆腐都难以与之比肩,着实有些……让人难以忍受……”
    “可是我都没有闻见啊。”青衣一边笼上灯罩,一边奇怪的说道,“我竟不知道书呆子你鼻子也那么灵啊!”
    “……不……要靠近才能闻到。”费书生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压低声音坦白道,“不晓得是不是小生最近听蛛娘怪神乱力的故事听多了,现在瞧其他人总觉得不像个凡人,特别是那老夫妇、女娃娃以及仆从……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倒像是个妖怪!”
    青衣颇有深意的看了费书生一眼,心里倒是嘀咕道,若他真信了这个,指不定又吓昏过去了,这样将信将疑反倒好些。
    一思及此,她就不再和费书生掰扯老夫妇一行人了。
    “一日未曾见秀秀了,黑三郎说她在二楼。”青衣将障目香收好,抬脚就要上楼,“我去瞧瞧。”
    一提及秀秀,费书生又想起他应下的刺探之事,于是他急忙跟上青衣:“请略等待小生,小生正好与你同路。”
    原本秀秀若按计划,是要去找书呆子帮忙的,只是经过阿郎房门的时候,她模糊间听见阿郎温和的笑声。
    偷狗狗的坏蛋!
    秀秀马上就想起那只不翼而踪的小狼来,一时恼了,也顾不上去找书呆子了,脚下一拐就趴在了门边偷看起来。
    透过细窄的门缝,她先是瞧见了那对老夫妇。
    老婆婆微弓着背,与那个光后脑勺的矮小仆从安静的站在老汉身边,除了那个瞧不清脸的仆从,剩下两人皆是神情严肃的望着前方。
    秀秀眨了眨眼睛,又凑近了些,然后就瞧见那个病怏怏的阿郎用一种说不出的好看姿势半倚在榻上,他的脸一点也不青,白白的很舒服;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烧化了松脂一样,透着点暖暖的橘光,。当他伸手撩开贴在脸颊的长发的时候,秀秀仿佛看见她娘娘曾指给她瞧过的官家郎君。
    娘娘说那叫贵气!
    “我只说预订个人偶,不想我的书童却把老婆婆请了过来。”阿郎勾着一缕头发,脸上是让人怪罪不起来的温和微笑,他慢声细语的继续道,“这样正好,我见那个坏掉的仆从虽然有些腐坏了,到底能走能动的,很是不错,想来他刚被做出来的时候,会更好些。”
    “我们不懂郎君在说什么。”老汉拉着脸,满是拒人千里之意,“我们是耍戏班子,郎君要看木偶戏或者猴戏,我们都可以演,做人偶还请去找人偶师傅吧!”
    “呵呵呵——”阿郎起身换了个姿势,在秀秀看来,新姿势同样很贵气,他伸出纤细的手指,朝着门口指了指,口里轻声道,“我原是不说破,现在却有一句话想要问问。”
    老夫妇相互对视一眼,然后又齐齐盯着阿郎不放。
    阿郎反手勾起小书手里那件外衫,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问道:“瞧着溅到我衣衫上的血,暗黑粘稠,兼之身带腐臭,想必不是活人的血吧?当真是好手艺,死了一月还能行动如此,身体经久未腐!”
    秀秀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继续努力偷窥。就在看的专注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背被人重重的捅了一下。
    秀秀略有些生气的扭了扭背没有回头,身后的人见她不搭理自己,于是又重重戳了一下她。
    “别闹。”秀秀烦躁的扭头低声道,“我正忙着——娃娃?”
    看见秀秀终于回头了,娃娃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僵硬笑脸:“秀秀——玩儿——”
    ☆、第89章 人偶娃娃7
    秀秀惊讶的张开了嘴巴,她伸手指着娃娃的左肩处,半天想不到该问什么。
    娃娃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原本困在她手臂上的绷带早已松散,此时就像一条长长的尾巴挂在的身后。斑驳的血迹杂乱无章的落在她的来路上。不知道她伤在了哪里,浓稠暗红的血已经浸透了她那浅粉色的衣裳,正顺着她的袖管慢慢往下滴落。
    “你没事吧?”秀秀担忧的扯了扯娃娃的袖子,谁知她这一扯,娃娃的左臂就像是被扯坏的玩偶手臂一般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吓——”事出突然,没有防备的秀秀顿时吓了一跳。她捏着娃娃那空荡荡的左袖确认一般的晃了晃,空无一物的袖子里只有淅淅沥沥落不尽的血滴。
    确认娃娃的手臂果真掉了,秀秀这才默默低头看了下地面。
    地上那只惨白的胳膊可不就是娃娃的胳膊?
    秀秀收回手咬了咬手指,等不到回复的娃娃歪着头面无表情的看了秀秀一会儿,然后又伸出右胳膊抓住秀秀的袖子,小声问道:“不玩儿?”
    “你胳膊掉了。”很快就接受了事实的秀秀将那只沾满血的胳膊捡起来递到娃娃面前,见娃娃胳膊掉了也没有哭,不由得有些佩服,完全将偷窥的事情抛在脑后的秀秀完全被娃娃吸引住了,“你不疼吗你竟然没有哭呢!秀秀只是不小心摔倒了,都会疼的想哭呢!”
    “疼?”娃娃接过自己的左胳膊,从未变过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她歪了头,一脸迷惘的反问道,“疼是什么?”
    “疼就是——疼啊!”秀秀含混的回答了娃娃的问题,又觉得自己答的不好,她努力思考一番,方才郑重其事的伸手在娃娃的脸颊上扭了一把,然后一脸期待的问道,“怎么样,疼吗?这种感觉就叫疼啊!”
    娃娃面无表情的盯着秀秀看了半响,在秀秀越来越期待的眼神中,她干巴巴的哦了一声,然后她随手将自己的胳膊丢在了一边,又扯了扯秀秀的袖子再次问道:“玩儿吗?”
    “可是秀秀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秀秀一脸为难的反手指了指阿郎的房间,“秀秀要抓坏人!”
    “抓坏人?”娃娃懵懂的眨了眨眼睛,顺着秀秀的视线,她看见了那道被慢慢打开的房门。
    开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小书,他一脸鄙夷的斜眼看着秀秀,显然是发现了秀秀蹩脚的偷窥。
    秀秀不高兴的皱了脸,她还嫌弃小书挡了她的视线呢,不理会小书那张臭脸,她跑到娃娃身边光明正大的往房里瞧。
    那对老夫妇像是被一身血的娃娃吓坏了,微驼着背的老婆婆挪着小碎步踉跄着急上前来,半路上险些摔倒,幸亏被拉着脸跟上的老汉一把扶住。有着一头乱蓬蓬头发的矮小仆从乖顺的站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无。而那个阿郎一动未动的仍是那般优雅的斜倚在软榻上,他的眼睛就像是融化的松脂一般剔透,满是赞赏的看着站在门口的娃娃。
    娃娃半身血淋淋的站在那里,她缺了一只胳膊,满是血迹的绷带长长的拖在身后,她看着阿郎眨了眨眼睛,然后默默偏头望向了秀秀。
    瞧着阿郎看娃娃的表情,秀秀莫名的感觉有些不痛快,她的胸口剧烈的起伏几下,像是鼓起了勇气一般,她仰起头气冲冲的对着阿郎喊道:“你说,你把青衣姐姐的小狗狗弄哪里去了?是不是你把它吃掉了?”
    “呵呵呵——”阿郎用手指掩住唇,一边笑一边轻声咳嗽起来,“咳咳咳——”
    一边的小书闻言却有些心虚,上回方舟可不是弄了一只小狼来当药引么?也不晓得是不是秀秀说的那只。
    老夫妇终于走到了娃娃跟前,看着娃娃满是皆是血,不由得十分心疼。
    “娃娃你怎的出来走动了?”老婆婆泪眼婆娑的摸了摸娃娃头,一面说着,一面对捡回娃娃断臂的老汉道,“当家的,都是我不好啊,我不该让娃娃独自一人在屋里呆着的,都是我的错啊——呜呜呜——”
    “唉……”握着那截冰冷的小小胳膊,老汉勉强挤出个苦涩的笑脸,安慰道,“哪里是你的错,原是娃娃的伤没有好利索……”
    “不不不——”老婆婆将娃娃紧紧搂在怀里,她的愁苦就像是开了闸子的洪流一般倾泻而出,不顾外人在场,老婆婆涕泪纵横的啼哭道,“都是我这昏了头的老太婆的错啊——都是我的错啊——我苦命的女儿啊——我苦命的娃娃——”
    小小的娃娃被完全困住了,她费力的仰起头,空洞的眼睛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微光跳跃起来,伴随着老婆婆痛彻心扉的哭声,一个干涩的童音忽然炸了开来。
    “抓坏人——”
    娃娃费力的直起脖子,对着空荡荡的屋顶嘶声叫道,“坏人——”
    秀秀不明所以的四下张望一番,不明白娃娃说的坏人是谁。
    倚在榻上的阿郎慵懒的坐直了身体,看着阴沉着脸的老汉,他撩开肩头的发丝,温和的脸上是如愿以偿的满足:“看来我的人偶已是不远了。”
    老婆婆哭的声嘶力竭,若不是老汉上前强行拉开她的手,只怕她还会继续哭下去。
    涕泪满面的老婆婆竭力忍耐一番,方才压下那止不住的悔恨,娃娃一动不动的趴在她的怀里,乖巧的叫她心一抽一抽的疼。
    “娃娃,好孩子,婆婆有没有抱痛你?”老婆婆慌里慌张的松开怀里的娃娃,颇有些紧张的将娃娃头从到脚的抚摸一遍。
    耷拉着脑袋的娃娃一动不动的任由老婆婆检查,待到老婆婆扶着娃娃的肩膀放松的吁了一口气,她手下忽然一空,叫她险些扑倒在地。
    “娃娃——”老婆婆惊慌的喊道,“回来——”
    “嘻嘻嘻——你抓不住我——”一阵空灵的嬉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在半空中萦绕不绝,最后又直奔楼梯口去。
    “娃娃——”老婆婆跌跌撞撞的追了上去,然后在渐去渐远的嬉笑声中重重的扑倒在地。
    “唉——放手吧——”老汉死死捏着手里的断臂,隐忍的劝道,“三十年过去了,我们的娃娃早就转世投胎了——”
    “不不不——我的娃娃啊——”老婆婆在地上挣扎许久,却还是无法起身,当沉闷的重物坠地声传来之时,她霎时就崩溃了。
    “婆婆错了——娃娃——娃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木制的台阶在青衣的脚下发出轻微的咚咚声,啰嗦的费书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的说着他今日都干了些什么,青衣充耳不闻,只当自己是一个人在上楼。
    随着台阶一个个的减少,她瞧见前方过道里站了一个女娃娃。
    青衣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女娃娃有着一头细软的头发,瞧着身量,似乎与秀秀一般大小。
    青衣马上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个娃娃怎么瞧都是那个趴在老婆婆身后走进客栈的女娃娃啊。
    “你——”青衣僵立在楼道口,看着娃娃犹如血水里冒出来的小鬼一般,姿势僵硬的站在那摊浓稠的血水里,她就觉的自己脚下如同灌了铅水一般,动也不能动。
    娃娃闻声笨拙的转过身来。
    青衣的瞳孔猛然一缩,令她大惊失色的并非是娃娃的那满是血迹的衣裳,抑或是她那不翼而踪的左臂,令她大惊失色的是娃娃那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还有她那双如同蒙了白翳的双眼。
    娃娃僵硬的拖着她的脚慢慢走向青衣,在青衣急促的呼吸和彪飞的心跳声中,她目不斜视的从青衣身边走过,径直往楼梯走去。
    “青衣——你怎么了?”体力不佳的费书生气喘吁吁的追赶上来,见青衣站在前头动也不动一下,就满心疑问的上前两步。谁知他才堪堪抬起一只脚,迎面冲出来一道暗红的人影,猛地一下直撞进了他的怀里。
    “哎呦——”慌乱中费书生下意识抱着怀里那个小小的人儿,只觉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后仰去。
    沉重的分量感自上往下的坠落,费书生仿佛听见了青衣惊恐的呼声。他的心中空无一物,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怀里的小人儿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叫他不得不低头去看她。
    娃娃仰起头,总是面无表情的脸此时满是莫名的欢喜,费书生看着娃娃的脸,尽管她的眼神因为那层白翳而难以辨认,但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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