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皇宫里动辄得咎,人命在冰冷残酷的后宫中不过蝼蚁,天子嘴皮一动手指轻翻就能将让人成了齑米分灰飞,程清芷一尘不染心思纯净,进了那吃人不眨眼的地方未知能安然否?
    简雁容有些担心,秀女都进宫了,她还愣呆呆站着。
    小满也没走,只不过不是担心,而是另一种心思。
    她十岁卖身进乡下程家侍候程清芷,至今已八年,此次抛下亲人陪侍进京,程清芷这一入宫,不知自己是否能调到程秀之跟前去侍候?
    爷身边还没侍婢,自己去了后,说不定能……小满越想越害羞,脸颊比宫门门楼上的大红灯笼还红火。
    两人呆站了一刻钟正要上马车离开,一人从宫里头急匆匆出来,简雁容认得是北苑那日皇帝身边的虬须大汉,微一惊,脱口便喊道:“这位大人何事慌张?是不是秀女们出什么事?”
    陈擎哪有空答言,错身而过,眼角瞥到是简雁容,忙又站住。
    “你问秀女?你家也有秀女待选?”
    “在下是程侍郎府上的,我家小姐……”简雁容急道。
    宫里头一触即发,去侍郎府一来一回怕是来不及了,这小子北苑那日看来机智敏睿胆识不凡,又是个重情重义的,是程秀之府上的又与许庭芳交好,莫如……陈擎抓住简雁容往宫里头拖。
    “快,随我进宫。“又指小满,“你也是侍郎府下人?马上回府通知程侍郎进宫,跟他说程小姐危矣。”
    “我家小姐怎么啦?”被一路连拖带拽,简雁容气儿都不顺了。
    “这事说来话长。”陈擎叹气。
    宫闱秘事本不应跟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子提,不过事急从权,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皇帝后宫无妃嫔,选秀由两宫太后主持,依惯例,初选由宫监执行,遴选才由两宫太后过目,留下来的呈请皇帝册封,这一日,曹太后和郭太后却都来了。
    选秀是选美,更多的是看各个秀女的背后家族势力。
    郭太后要让娘家侄女郭媗入宫问鼎后位,朱竮则早打定主意要让程清芷进宫,独宠程清芷册封为皇后,曹太后自是站在朱竮这边的,怕程清芷遭郭太后的人暗算,这日以看秀女为名过来了。
    程清芷冰姿雪肌,曹太后见了大喜,乐呵呵拉了手夸个不停,那头郭太后冷不丁就问起程清芷的生辰,听说程清芷是七月七日所生,就和京城最近正流传的歌谣扯到一起,喝令宫人将程清芷杖毙。
    “郭太后的理由是什么?”
    “皇上是三月初三寿诞。”陈擎言简意骇。
    简雁容明白了,那歌谣是为今日而备的。
    那歌谣暗指的三月三所生之人遇上七月七日出生的从此便不见晴天诸事不顺,
    “便是这样,取消我家小姐的秀女资格即可,为何要夺她性命?”程秀之好歹是三品官朝廷大员皇帝的股胘之臣啊。
    话出口后,不等陈擎回答,简雁容自个也想明白了。
    郭太后怕今日遣出宫,以后皇帝还会寻了借口把人召进宫,程清芷若是姿色平平便罢,偏生得天仙似的,进宫了对郭媗的威胁可不小,莫如治死永绝后患。
    “懿慈太后和皇上都扛不住吗?”简雁容胆战心惊问。
    陈擎点头:“端敬太后话里话外是为了皇上好,懿慈太后若是反对,那便是对皇上的安危无视,皇上则不能太过于忤逆违抗,孝道压着,且,郭家势大,不能拂端敬太后面子。”
    “所以,你方才出宫是想让我家爷来求情,暂且先保住小姐的命?”
    “正是。”
    程秀之可以用兄妹之情苦求,自己一个下人算什么?说不定刚在郭太后面前露脸一句话没说便被她命人打死了。
    简雁容暗暗叫苦。
    御花园太液池清波荡漾烟水粼粼,清风拂过,湖面莲叶似绉绸在轻轻抖动,九曲桥蜿蜒其间连结了池中一亭,白玉为栏明瓦红柱精致华美,更美的是亭中端坐的一个蓝衣美人,轻纱羽袖翻飞,花颜端丽娇妍晃花人影。
    蓝衣美人身边还坐着一个正红色华服妇人,高鬓凤钗雍容华贵,颐指气使之色流于身体气势间。
    这两位便是两宫皇太后么?
    差别可真大,一人是含春芍药带露芙蕖,一个是花中之王国色牡丹,不需领教,也知郭太后手段不凡。
    曹太后温婉秀致,能在后宫中立足,想必先帝在时倚仗的是先帝的宠爱,后来,则是对当今皇帝的扶持教养之功了。
    程清芷跪在地上,入宫时还只是眼眶微红,眼下一双大眼睛肿的像两个桃子,肩膀微微抽搐,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简雁容恻隐之心大起,心念转动瞬间计上心头。
    罢了,那幅绣品本来就是程清芷绣的,便用它救程清芷一命。
    “你把我拖行,就说是我硬扯着你要见郭太后凤驾的。”简雁容垂下头压低声音道。
    陈擎反应很快,也不问为什么,极快地拧起简雁容后背衣领拖行。
    他高大威猛,拧小鸡似,简雁容的脖子被卡住几乎要断气,喃喃暗骂,要不要这么逼真啊!
    带着一肚皮气,被扔到大偃皇朝至尊至贵的三个人面前时,简雁容没先前那么忐忑了,不等问话先喊起屈来。
    “小人对端敬太后一面赤忱之心,求太后垂怜。”以头触地,砰砰有声。
    没人回应,四周静悄悄的,所有的人似是突然消失似,连呼吸都不闻。
    简雁容眼前一抹黑,又不敢未奉喻抬头起身,僵了片刻,一咬牙,继续磕头。
    砰砰磕头声之外终于有了别的声音,嗒嗒的威严无比的脚步声,脚步声近了,正红色锦缎上盘金丝五色绣凤展翅欲飞,黄灿灿刺疼人眼。
    “一品诰命要见哀家还得层层通传,你算什么东西?”郭太后戴着描缠枝牡丹纹指套的手指挑起简雁容下巴。
    是北苑猎场那小子,朱竮咦了一声站了起来。
    “皇上认得这小子?”郭太后若有所思问道,头上明晃晃的垂珠凤钗轻摇,软腻腻的手指如嘶嘶吐信的毒蛇,一寸寸在简雁容脸颊移动,尖利的指甲套划过细薄的皮肤,简雁容吓得打颤,只怕她略一用力,自己的脸便毁了。
    再被动挨打由得郭太后主导形势,说不定还会给自己扣上一顶和程清芷有私情的帽子。
    强压住惊恐,不等朱竮说话,简雁容麻利地从怀里摸出《满园□□》绣品,双手恭恭敬敬捧到头顶。
    “请太后鉴赏此宝物。”
    “顾绣!天!失传十年的顾绣!”郭太后惊讶地大叫,一改端庄矜持,亲自扶起简雁容,“你是顾绣的后人?”
    简雁容摇头,故意作了惊惶之色,把嘴唇咬得发白。
    “可怜见的,还是个孩子,方才吓坏了吧?”郭太后坐回镶金楠木靠背椅,慈眉善目犹如观音菩萨。“好孩子,慢慢说,这顾绣是怎么回事?你不是顾绣的传人,为何有这幅绣品?”
    “太后容禀,这事说来话长,跟京城近日传唱的歌谣有关……”简雁容口齿伶俐讲了起来。
    ——七七阴历生白虎,三七相遇不见晴,二七相逢草木春,画堂春风韶光好。
    歌谣第一句易懂,说的是七月初七阴历生的女子,第二句,简雁容说,自己再三啄磨后,认为前三句说的是人天地,第一句指人,第二句晴恰是指天,第三句草木便是地,第四句则是指懂了前三句,便能心愿得偿春光好了。
    “不知太后有没有听说,梧桐山有二峰七岭?”简雁容抛出悬念,心中暗暗庆幸,那日和许庭芳游桐江,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后来,连梧桐山有几座峰岭都数了数议论起来。
    “跟顾绣有关?”郭太后凝眉。
    “有关,这个月五月初三正好是阴天,小人灵机一动,逢七之时去了梧桐山,仔细观察那二峰七岭,许是小人恰好是七月七生辰,竟是给小人发现秘密……”
    简雁容说,阴暗的天色里,梧桐山的独秀峰更加雄迈,峰顶一棵高大的古松格外醒目,她爬上山头,在那棵古松树下挖到一个小瓷罐,瓷罐里藏着这块绣品。
    “匪夷所思,依你这么说,是说逢三阴雨之时,由七月七生辰之人便可得藏在二峰七岭上的这幅顾绣了。”郭太后含笑,笑容却没一开始那么灿烂了,眼底冰霜凝结,下巴微抬了抬,身旁一个内监弓着腰退下了。
    简雁容半点不慌。
    郭太后若派人去独秀峰查,松树下一瓷罐是有的,那是她之前偷藏私房银子的地方。
    小时,简老爹不止没给她月银,还把她想办法赚的几百文一两半钱银子偷了去,她有一回极伤心,离家出走,跑到梧桐山去,在独秀峰那棵老松树下过了一夜,后来,便在树下挖了一个洞埋入一个瓷罐,攒下的私房钱都拿去藏起来。
    前些时拒亲得罪了相府她准备离开京城,上山把银子取了,此时瓷罐恰好是空的,瓷罐上面的泥土也颇松动,不是很年代久远的夯实。
    更巧的是,那瓷罐是她幼时所用,若要追查出窑时间,约摸也是十年前之物。
    假装没听出郭太后话中的质疑,简雁容大声回道:“小人也觉得匪夷所思,顾绣乃世间极品,重现人间,想必是天意,天降祥瑞,此等宝物只有娘娘万乘之尊方配享有,小人不敢贪为已有,故冒昧闯宫,想将宝物献与娘娘。”
    “顾绣失传许久,你年纪轻轻断没见过顾绣之理,如何肯定这是顾绣?”朱竮突然问道。
    问得好,皇帝太聪明了,一句话,即坐实了歌谣意指的是顾绣出现人间,又转移了疑点。
    简雁容在心中朝皇帝竖大拇指,面上却另一回事,眼睛瞪得浑圆,傻呆呆道:“小人没见过顾绣,也不识得,只知顾绣非凡品,天降祥瑞福佑我大偃国,这绣品自然不是凡品,非顾绣莫属,难道不是?”
    “方才见她聪明伶俐,这一听,又是个傻瓜了。”郭太后笑了,递了绣品给曹太后看:“妹妹,你看这是顾绣吗?”
    “花有香,鸟闻声,非顾绣难得如此精妙。”曹太后笑道。
    二人点评着绣品,姐妹和谐相亲融洽的很。
    第十九回
    日头升到半空中,碧波上光芒跳跃,程清芷荏弱的身体微微摇晃。
    若再跪下去,程清芷体质娇怯承受不住晕了过去,便是御前失仪大不敬,没有那歌谣也是死罪了。
    简雁容急了,偷眼看皇帝,皇帝接触到她的目光,眉头紧蹙,嘴唇微启又合上。
    这丫的北苑那日狂妄自大,眼下又这么能忍,美人有难也不伸出援手,忒可恶了。
    简雁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珠滴溜溜转动,虽无明言,却将心中所思表达无误,朱竮暗暗咬牙,垂在身侧的手抓紧楠木椅扶手。
    盘龙雕花打磨得很光滑,深嵌进掌心也带不来疼痛,屈辱却不因此而有所减缓。
    身为九五之尊却无法控制一切,可悲可叹可恨!
    “顾绣果然天下扬名,美仑美奂。”曹太后赞道,温润的指尖在绣品上划过,话锋一转,道:“仔细瞧来,程侍郎的妹妹冰肌玉骨,与这绣品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姐姐,你说是不是?”
    程清芷当得起冰肌玉骨四字,郭太后不能睁眼说瞎话,皮笑肉不笑道:“妹妹说的有道理。”
    “把程小姐扶过来,哀家要仔细看看。”曹太后笑了笑,顺势就命紫苏扶起程清芷。
    这里闲话着,程秀之还没进宫,郭太后派去独秀峰查证的人回来了,带回来一个瓷罐。
    “臣请人鉴定过了,这是十年前出窑的瓷器。”来人禀道。
    “果然是天佑我大偃。”曹太后拍拍程清芷的手,笑道:“姐姐,程小姐柔顺可人,我看着疼爱不过,就把她留在宫中吧。”
    自己低估计曹太后了,瞧这话说的,先是不动声色把人赦免不用再跪着,接着,话赶着话就要把人留下,绵里藏针,真高明,简雁容暗赞。
    朱竮也松了口气,刚硬的眉眼带了笑意。
    “确实是美人。”郭太后拍手夸奖,略一顿,突然道:“说到七月七三月三,我突然想起来,许相的公子好像是二月初二生辰。”
    无缘无故怎么就扯到许庭芳身上?简雁容变色,暗暗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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