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武后在早朝上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迁都洛阳。当袁一听到这个决定,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高宗的病情刚刚好转,武后就宣布迁都洛阳,
    虽然,她的理由是,关中饥荒还在持续,粮食无法供给长安,按照以往的惯例,因为东都洛阳漕运便利,储备有大量从淮南运来的粮食,所以,每逢灾荒,朝廷就会迁到东都,解决吃饭问题。
    可是,迁都是一件极为重大且麻烦的事,仅凭这个理由迁都,显然并不充分,也不够动人。
    好似,武后也意识到了这点,在宣布迁都之后,她又宣布,在迁往洛阳的途中将会经过嵩山,她和高宗还会带领群臣封禅嵩山,而这次封禅将会仿照上次封禅泰山的规格,随行参加封禅大典的官员都会官升一级。
    如此一来,迁都的理由就足够动人,当然也足够充分。
    袁一心里清楚,武后能选在早朝将此事宣布,就证明迁都洛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清楚,一众大臣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因此,没人敢提出异议,迁都一事便顺理成章地得到通过。
    接下来,武后针对迁都做出了具体部署,太子李显和几位大臣坐镇长安,处理暂未完成的政务,袁一统领六处折冲府的兵力留守长安,其余府兵和禁军一起护送高宗和朝廷大臣前往洛阳。
    武后的这番部署看上去是合情合理,可用心体会,不难发现其中的“弦外之音”。留在长安坐镇的几位大臣,都是平日里为李显出谋划策的近臣,把他们单拎出来放在长安,明里是辅佐,暗里则是隔离。这无异于变相削弱李显的权利。
    第278章 触怒武后
    再则,众大臣都知道袁一是武后的人,抽去禁军,府兵就会暂代禁军之职,到时,袁一会要安排一批人马进宫,充当护卫军。这样一来,他便可光明正大地监视李显,就算李显觉得被压制,也不敢轻举妄动。
    等散了朝后,武后单独留下了袁一。武后先是问道:“听说,最近郡王府挺热闹,十二美人还好吗?”
    听到这一问,袁一便知道武后应该是知道了,十二美人被嫁出去的事情。武后向来喜欢设陷阱题,而回答这种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如此,袁一便答话道:“她们都挺好的,多谢娘娘关心!”
    武后冷冷一笑:“她们都已不在郡王府了,你是如何得知她们都挺好?”
    袁一从容不迫道:“微臣以为娘娘只是客气的寒暄,自然就用寒暄的方式回应娘娘。”
    武后用阴冷的眼神瞪了他一眼,怒道:“放肆!你究竟有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今天,你最好能够说明这件事,不然,本宫绝不会轻饶你!”
    袁一想了片刻,答话道:“从娘娘的赏赐,就能看出娘娘对微臣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让微臣感恩在心,不得不按照娘娘的期望,为大唐鞠躬尽瘁。在雅集上,微臣看到很多值得被期望的有识之士,心想,何不将娘娘的这种关怀之情,感恩之心传递下去呢?兴许现在,这些人只是不值一提的麦苗,可春去冬来,麦苗成长,总会得到收成。到时,也会像微臣一样为大唐鞠躬尽瘁,实现娘娘的期望。”
    武后笑了笑:“你能有这样的心,也是大唐之福。不过,既然你懂得未雨绸缪,那么,当初本宫把你请来长安时,为何有这么费力呢?”
    “娘娘用请这个字恐怕不恰当吧?有时没有选择,只能被迫接受,那么,何必不往好的方向走,偏要执拗着让自己不好过呢?”
    “你能想明白这番道理,肯定会受益良多。话说回来,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不然,别人还以为你还留着什么念想,另有打算。”
    说着,武后轻微停顿了片刻,继续道:“本宫本以为十二美人中会有位郡王妃,可事与愿违啊!现在,离迁都还有些日子,本宫会帮你物色一位合适的郡王妃,到时,本宫会奏请圣上为你们赐婚。”
    袁一见招拆招道:“迁都可是头等大事,想必娘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而微臣的事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怎敢劳烦娘娘费神?不知最近,娘娘有没有听到一些关于微臣与青楼女子的传言?”
    听到这话,武后侧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儿,只见她点了点头,于是,武后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走到座旁,弓着身子在武后耳边说了一会儿。
    待武后听完点了点头,上官婉儿便退到了一旁。
    武后用探究的眼神看了眼袁一,问道:“这样说来,这些传闻都是真的?”
    袁一笑了笑:“传言嘛,它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为需要的人存在。既然,上官姑娘对传言有所耳闻,恰好说明,这些事情流传甚广,自然就容易传入其他人耳中。有这样的流言缠身,微臣怎么还能另有打算?再说,迁都之后,微臣将要驻守在长安,娘娘所担心问题,不就迎刃而解呢?”
    武后反问道:“会吗?”
    袁一肯定道:“会!有些人,有些事微臣绝对要比娘娘更在意,所以,微臣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最好是这样!”说着,武后看了眼一旁的上官婉儿:“迁都之后,婉儿会暂且留在长安。到时,折冲府将会暂代禁卫军之职,而你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商量。”
    袁一点点头:“是。微臣知道。”
    “婉儿在本宫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本宫最看重的人,她留在长安的这段时日,你要代本宫多多照顾她。明白吗?”
    袁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细细一想,武后这不是在暗示让他追求上官婉儿吗?
    武后的向来心机深重,每个人都只是她手中的棋子,上官婉儿自然也不例外。
    他手握重兵留守长安,若与李显结成联盟,武后无疑将会虎背受敌。
    若他对上官婉儿还有一点旧情,武后再提供足够的机会,让他们旧情复燃。
    这样一来,就可以利用上官婉儿把他绑牢,让他无心背弃武后,投入未来储君的阵营。
    当看透这层道理,袁一对武后的照顾之说,就觉得无比反感。
    因而,他看了眼上官婉儿,答话道:“娘娘也知道,微臣与上官姑娘经历过一些事,自然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而这种感情更像是兄妹情。所以,就算娘娘不说,微臣也会照顾她。”
    武后嘴角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是吗?或许,你还不知道,当年你能破格进神兵司,能统领固盟军,这都多亏了婉儿。本宫觉得,她做出的那些牺牲,可不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妹情,可以做到的。你好好想想。”
    听到这番颇有深意的话,袁一脑中一片空白,他看了眼正低头搓着衣角的上官婉儿,皱眉道:“牺牲?”
    武后点点头:“没错!你是聪明人,会想清楚的。告退吧!”
    袁一深深吸了口气,而后,躬身行了个告退礼,便转身离去。
    这时,武后起身走到上官婉儿面前,只见她视线低垂,拳头紧握,便知道她心里憋着不少怨气。武后开口道:“本宫曾默认会替你守住秘密,可本宫食言了。本宫一直觉得袁一和太子的关系不寻常,于是,派人暗中打探到,早年间,太子就已与袁一结识,而且俩人交情匪浅。”
    说着,她轻微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道:“现在,本宫最需要的是袁一的忠心,而这种忠心是建立在他对平儿的用心上。现在,日子还短,他还能对平儿死心塌地,可时间久了,不管多执着的感情都会变得平淡如水,索然无味。到时,他的忠心就会不复存在。”
    上官婉儿摇了摇头:“奴婢能够感觉到,他的执着虽然深藏在心中,可很难改变。娘娘可以放心。”
    武后露出一抹蔑笑:“当年,他能舍命替你喝下那杯酒,还不足以证明他对你的执着吗?可事到如今,又是如何?”
    上官婉儿抿了抿嘴:“娘娘别忘了,当年是奴婢先放开他,而如今是他先放开公主。娘娘觉得,真觉得执着的感情只能是一时吗?”
    听到上官婉儿竟敢顶嘴,武后满脸不快:“是!你想说什么?”
    “奴婢突然想到一件事,奴婢去沈府贺喜时,多喝了几杯,就离席出去透透气。后来,遇见了沈爷,他跟奴婢说着话,不觉走到一处僻静的园子,其中种满了牡丹花。在大喜的日子,沈爷看着那些牡丹花竟然失魂落魄。奴婢瞧那些牡丹花的品种,名贵稀有,好似与娘娘凤仪宫的同一品种。”
    上官婉儿的话无疑是给了武后响亮的一巴掌,她与沈言的感情是她藏得最深的秘密,也是她心中唯一无法痊愈,无法结痂的伤疤。一直以来,连她自己都不敢去触碰这道伤痕,如今,上官婉儿竟敢这样大张旗鼓地揭开这道伤疤,让她疼痛难堪!
    这种被伤害的感觉,让她感到深恶痛绝,因为,这会让她看到自己的软弱,而她厌恶软弱,哪怕软弱只是稍纵即逝,她也不允许!软弱意味着,被欺凌,被控制,被摆布。
    自小,她这个庶女经受那些混蛋兄长的欺凌,进宫后,她这个不受宠的才人,与宫中的奴婢无异,任人使唤,毫无人身自由可言。后来,她被迫出家感业寺,落得青春少艾却要常伴青灯黄卷的下场。
    那时的她厄运缠身,深陷苦难的泥潭举步维艰,只有她有哪怕一点点软弱,放弃挣扎,顺从厄运,那么,她绝对无法走到今天。
    正是因为,她拒绝软弱,让自己变得刚强,极为刚强,绝对刚强,才能斗赢控制,摆布她的厄运,以强者姿态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厌恶软弱,更厌恶让她感到软弱的人,通常情况下,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证明自己的刚强,也用他们的血洗尽那一刻软弱的耻辱。
    可现在,这个人竟然是上官婉儿,她敢冒犯冲撞自己,的确该死!这些年,她对自己忠心不二,又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事,若除掉她,还能找到这样贴心的人吗?若费些心思,再耐心栽培,应该可以。
    那就杀了她!迁都在即,她又知道得太多,必须立刻动手。
    第279章 孤家寡人
    这时,一旁的上官婉儿见武后出奇平静,一脸沉思,她在武后身边多年,知道这是武后最可怕的时候。往往这种时候,武后都是在决定一个人,或是一些人的生死。
    她也知道,这次武后正在决定是她的生死,可她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她是注定死不了的人,若武后真能以此杀了她,倒也死得干净。
    只见武后抬起头,看着神情淡然的上官婉儿,她本想说“你先告退吧”可刚说出个“你”字,脑海中骤然浮现许多画面,忧愁的,低落的,开怀的,愤怒的不管这些回忆里自己是何种心情,始终有个人站在自己身旁,或劝慰,或开解,或恭贺,或出谋划策。
    这个人就是上官婉儿,她从不向人敞开心扉,可唯独能向上官婉儿说上几句心里话。
    若在寻常百姓家,在她这样的年纪,时常陪伴在身边的应该是丈夫,或许儿孙。
    可她嫁入帝王家,丈夫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儿孙都是她必须要堤防的政治对手,就连身边的至亲之人,她都得敬着防着,彼此都难以敞开心扉,又如何奢望他们时常陪伴在身边?
    她在权利的山峰上不断攀爬,终于扫除一切障碍来到山顶,可以停下脚步,得意地欣赏赢得一切,她感觉自己能够如神一般睥睨众生,主宰他们的生死,甚至,一声号令就能让天地变色!这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实在太痛快了!
    她应该尽情享受这种感觉,可就在决定要除掉上官婉儿,那短短的一瞬间,她蓦然回首,才发现身边竟空无一人,如孤家寡人般站在寒风凛冽的山峰之上。她突然意识到,她拥有神的权利,就得承受神的孤独。
    其实,如果她改变主意留下上官婉儿,不会折损她神般权利,却能让她没那么孤独。她究竟是该选择扞卫刚强?还是,选择承认需要陪伴?
    在犹豫间,她的手替她做出了选择,只见她抬起手,狠狠地扇了上官婉儿一巴掌,厉声道:“这一巴掌是告诉你,心里的聪明,别用在嘴上!这一巴掌本不该打在你脸上,而是你脖子上,这样愚蠢的错误一次就够了!”
    上官婉儿知道,武后除了管教年幼的太平时,曾动手打过她,除此之外,武后再没有亲自动手教训过任何人。
    因为通常,武后喜怒不形于色,不会当面表明她的恼怒,可一旦有人得罪了她,不用多久,那人就会大祸临头,甚至,身首异处。
    所以,受到武后的这一巴掌,她简直受宠若惊,这足以证明她在武后心目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这时,上官婉儿垂下视线,抿了抿嘴道:“奴婢记清楚了!谢谢娘娘!”
    武后沉默了片刻,换做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道:“本宫也知道,不可能让你一辈子都留在本宫身边,而袁一不再是当年那个三流捕役。现在,以他的身份,价值来说,都不会委屈你。本宫也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他,本宫不仅仅是为自己打算,也为你做了打算。”
    她看到武后说这番话时,语气神情都很真诚,知道这是武后的真心之言。
    若她不知道未来,她会动心,可她偏偏知道未来,这一辈子,自己注定待在武后身边,为她效忠卖命,然后,又注定出卖她!
    虽然,她心中愁绪涌动,可脸上却表现得十分平静,道:“奴婢懂了。”
    武后点点头:“若你真为袁一好,就更要看紧他,若让本宫发现他有二心,绝不会轻饶他。”
    “是。奴婢明白。”
    这时,袁一琢磨着武后的那番话,一直从含元殿走到通往宫门的甬道上,恰好看到相王李旦就在不远处。
    于是,他就暂且搁下心事,快步走到李旦身边,寒暄道:“没想到,在这里遇到相王,正好同相王一道出宫。”
    李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嗯。”
    通常,遇到这种不受待见的情况,他都会识趣的走开,可现在,他带着目的而来,因此,他便继续殷勤道:“不知相王喜不喜欢马球,如果相王有兴趣,改日可以打上一场。”
    李旦冷淡道:“没兴趣!”
    或许,这样的尴尬他早有预料,因而,他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这样啊?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我觉得相王对我有些成见,是不是那次在倚翠楼的缘故?”
    听他把话挑明了,李旦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荣郡王是倚翠楼的常客,这是众人皆知。本王可不喜欢留恋烟花之地,又何以会遇到呢?”
    他听到李旦撇得这么干净,就知道这家伙是个表里不一的沽名钓誉之徒,就算这家伙喜欢叶双双,可碍于自己的身份,也绝不会给叶双双任何承若。
    这样想着,他点点头:“我懂了。我本想澄清一些事情,现在看来,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说罢,他刚要迈开步子离去,就听到李旦道:“你想要澄清什么?”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而后,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李旦道:“如果你喜欢叶双双,不介意她是青楼女子,我就澄清。如果你从没去过倚翠楼那样的烟花之地,那我就不需要澄清。”
    李旦皱眉道:“你这什么意思?”
    “刚才早朝已经宣布迁都,再过一段日子,你就要前往洛阳,而我则要留在长安,倚翠楼是该留在长安,还是该迁往洛阳?这就是我想要说的。”
    李旦想了片刻:“你这是在劝我带叶双双走吗?你跟她不是?”
    “我能跟你说这番话,你觉得我们之间能有什么?”
    李旦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袁一道:“如果你介意她是青楼女子,或者不够喜欢她,就让她留在长安。如果你带她走,就要好好待她。”
    说着,他凑到李旦耳边,压低声音道:“如果让我知道,你亏待了她,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即便你是王爷,我也要法子教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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