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对于林纨而言,是夫妻间很亲昵的举动,前世顾粲不曾为她画过眉,所以当他提起时,她心中存了些新鲜感。
    两世的男人虽然长着同样的脸,拥有着相同的姓名,但有许多地方都太不同了。
    林纨总忍不住,将眼前温柔且宠爱她的夫君,和前世的那个人做比较。
    越比较,她越觉得,前世的那个人什么都比不过他。
    若要按女子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两个人,前世的那个人冷漠倨傲,有些目中无人,可是却没有能同他傲气匹及的实力。
    今世的夫君依旧性情孤傲,但却有了傲气的资本。
    若要论及待她的态度,前世的那人冷淡寡情,她无论怎么做,都捂不热他的那颗心。
    今世的夫君待她从不冷漠,在意她的感受,疼着她,护着她。
    最重要的是,他说他喜欢她。
    这是她第一次被男子喜欢。
    跟她强烈的爱慕一个男子,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林纨每每想起前世之事,觉得心中揪痛时,都反复告诉自己——
    此顾粲非彼顾粲。
    林纨微仰着头首,任由顾粲在她的眉间细细描画,他的指腹微凉,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颌。
    她不能乱动,眼神无处移放,只得看着顾粲专注的精致眉眼,和敛净深邃的面部轮廓。
    有几缕墨发垂散在了他的白衣上,看着略有些凌乱,但衬在他的身上,却是疏野和落拓不羁。他身上好闻的雪松和广霍香丝丝缕缕,沁染了她的鼻息,像是要钻进她的心里去。
    只单单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似是已许久都未曾有过。
    林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
    顾粲喉结微滚,问她:“清晨还没那般热,你脸怎么红了?”
    林纨有些慌张,下意识地闪避了一下。
    顾粲不察,将她的眉毛画多了一处。
    白皙清丽的面容冷不丁多出这一条黑痕,看着略有些滑稽。
    顾粲轻笑出声,笑意是难得的爽朗,他拿起湿帛为林纨擦拭着黑痕。
    林纨自觉失态。
    适才心中的悸动已许久都未曾有过,这一世只有在豫州馆驿,顾粲定定地看她那回,才有过这种感觉。
    林纨从他手中夺回了青黛,故作镇定地回道:“我还是自己画吧。”
    顾粲无奈摇首。
    他垂眸看着林纨拿着鎏银手镜,细细地描画着眉际,半晌开口道:“过阵子,宫里的淑妃娘娘过生辰,她现下怀着身子,最得盛宠。皇上想在宫中置宴,到时应该会请你我二人前去。”
    林纨描眉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已经许久未去过宫宴,重生后,也总是想有意避之。
    要避的人是谁,她心中再清楚不过了。
    林纨心中虽有些恐惧,却还是故作镇定地回顾粲道:“嗯,除却归宁,这是我与你成婚后第一次出现在外人面前,我总感觉,去承初宫后,会有不少眼睛盯在你我二人身上。夫君和我都应小心行事。”
    顾粲看到,林纨画眉的手还是微抖了一下。
    他心中清楚,林纨还是紧张。
    前世二人成婚后,也一同参与过宫宴二三,每次并案而坐时,皇后的长女上官鸾都会刻意坐在二人身旁。
    上官鸾举止高雅雍容,话术很高明,但他和林纨都能听出,她的每个字眼都是在针对林纨。
    关于上官鸾暗里喜欢他一事,流传已久。
    前世顾粲对此事是不以为意,后来,是只觉得恶心。
    他下狱后,上官鸾曾想着向景帝求情,想将他从狱中救出来。她曾派宫人来过狱中,让其讲过救他出狱的条件。
    那条件自然是,让他做她身边的男人。
    他是罪臣之子,自是不能再做公主的驸马。
    就算是真做驸马,他也毫不稀罕。
    顾粲一口拒绝了那宫人。
    后来高贵的鸾公主亲自下狱,来探望他这个牢犯。
    那时他的容貌已经被毁了,上官鸾见到他脸上的那处疤后,神情就像是吃了苍蝇似的。
    顾粲那时却笑了,笑得很是肆意。
    上官鸾只是倾慕他的皮相而已。
    而林纨来探望他时,见到他面上有伤,担忧的却是他疼不疼。
    上官鸾见到他那张被疤毁掉了的脸后,显露出的是惊惶和淡淡嫌恶。
    而林纨的眼神中,只有关切和心疼。
    他要这样女人的喜欢又有何用?就算上官鸾对他是真心,他也丝毫不稀罕。
    更何况,这个女人极有可能是前世害死林纨的人。
    顾粲对此事心中仍是存疑,既然上官鸾因着他的容颜被毁,而对他失去了倾慕之心。
    那她还有什么理由要害死林纨?
    看着铜镜中眉目如画的妻子,顾粲的眸子染上了郁色。
    不管那原因是什么,他都要还林纨一个公道。
    上官鸾性情跋扈惯了,自小娇生惯养,景帝和皇后都对她百依百顺,这样尊贵的公主,从来都没受过半分委屈。遇事稍不如意,就要迁怒于人,得不到的东西,就要看着它毁掉。
    林纨端坐在镜前,顾粲从其身后环住了她,埋首于她的颈间,嗅着她身上的令人沉沦的女子香,带着失而复得的深深眷恋。
    心中却想,那就让上官鸾尝尽人间所有的委屈和苦痛。
    只单单索了她的性命,不够,远远不够。
    *
    七日后。
    承初宫歌舞升平,御花园内各色牡丹开得盛极,艳阳倾泻于碧瓦之上,金辉流光熠熠。
    林纨默默数着重檐上的脊兽,第九只与顾粲时常戴的冠上的瑞兽一样,都是獬豸。
    她已许久未穿过如今日这般,繁复的重制礼服,下马车走了会儿,再被日头晒了晒,便觉得衣发沉重,有些疲惫。
    顾粲觉出了她的异样,安慰她,说这场宫宴并不会持续太久。
    林纨微笑着点了点头。
    要见的这些人,都是前世害他们的人。虽说这一世的顾粲不知道前世的过往,但终归,这些事也关乎到他和顾焉的安危。
    若要身侧的男人,也能与他举肩同行,一起对付那些人,那便好了。
    可是若要她告诉顾粲,她是重生的人,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得了失心疯。
    若要他问起,他同她前世的过往,她又该如何答复?
    林纨一时间,心绪复杂至极。
    ——“鸾公主驾到。”
    太监尖细刺耳的声音从林纨和顾粲身后传来,既是公主乘步辇来此,她和顾粲身为臣子,都应退避一侧向其施以大礼。
    礼毕,上官鸾的步辇却停在了她同顾粲的身前。
    上官鸾头戴金叶步摇,微微转首看向她二人时,精雕的金叶随金枝乱颤,迎着烈日,有些刺目。
    林纨抬起头,看向了上官鸾。
    她面容精致艳丽,唇点朱红,身披霓裳华衣,高贵至极,一如前世的模样。
    林纨前世总想,像她这样的人,与落魄二字从来都不沾边。
    她看向她的目光,也一如前世。
    睥睨中带着几分轻鄙。
    就像是,在看一只蚂蚁。
    林纨想起前世,上官鸾也如今日这般,戴着金叶步摇。
    只是那时,却是冬日。
    她身披着赤狐皮裘,站在一片皑皑的雪地中,身后站着宫人无数,明艳至极。
    而她穿着旧衣,发上没有任何簪饰,双膝跪在雪地上,强自忍着刺骨的寒意。
    她如同枯槁破败的枝叶,而上官鸾却如高枝的凤凰,她憔悴的病容却更衬得她的姿容绝艳。
    林纨将头重重地磕在了雪地上。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上官鸾不做言语,神色淡漠的看着她。
    没了翁主身份,她在嫡出的公主面前,自是轻贱如蝼蚁。
    林纨没有因庶人身份而自轻自贱,她如此,只是希望,能救下顾粲的性命。
    景帝已经应允,他肯见她一面。
    但上官鸾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翘头锦履上用金线绣着凤凰,上面沾上了混着泥的雪水。
    上官鸾抬脚,指了指自己华贵的锦履,神色优雅雍容,声音清脆动听,言语却是恶毒至极——
    “你想见我父皇?好啊,你将我的鞋履舔干净,我就让你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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