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上房门,易楚淡淡地说:“我看看你的手。”
    易齐笑一笑,松开手,露出左手食指上的刀痕,浅浅的一道血丝,差不多已经凝了,完全没有上药的必要。
    易楚讥讽道:“是不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挤出地上那两滴血来?”
    易齐不回答,昂着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姐姐不好奇我是怎么从落梅庵回来的?现在街坊邻居可都知道我从吴府回来了,还来打听我跟着吴老夫人去山东的事情,多谢姐姐当初给我留了后路。”
    易楚冷冷地开口,“你不必叫我姐姐,我们之间的情分早已经断了。你能逃出来是你的本事,如果你再不安分,你信不信,我能把你送到落梅庵一次,就能送第二次……你说,要是你断了腿,会不会还能再逃一次?”
    “姐姐别说得这么绝情,好像自己心思有多狠毒似的,”易齐悠悠叹一声,“我还真不信姐姐能下得了手打断我的腿……否则,姐姐刚才也不会替我遮掩,”目光瞟一眼厨房,收回来,再度看向易楚,唇角挂一丝浅笑,“说起来,这次能够从落梅庵回来也是承了姐姐的情……”
    136|无题
    易楚愣一下,易齐却是卖起了关子,移步来到妆台前,盯着镜子里那个娇媚的女子浅浅笑了笑,素手拍着脸颊,低叹,“终究不如以前细嫩了,姐姐想必也不关心我在落梅庵过着什么日子吧?”猛地转过身,神情有几分黯然,“那些女尼可恶得狠,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灌得满嘴油水,给我们吃得却是白水煮菜,连点油星都没有,米饭也是糙米,里面的沙子都没洗净,每顿只有半碗,只让我们吊着一条命饿不死就行了。
    “天天吃不饱,走起路来都打晃,哪里有力气往外逃。夜里也不让点灯,二十多人都跪在佛堂里,摸着黑背经书,谁要背错了,早饭就没得吃……姐姐,这样的苦你可受过?你知道饿到双腿发软,眼前金星直冒是什么滋味?在那里待了三个月,我一次癸水都没来过,肌肤干瘪得像个老妪,如果再待下去,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好你妹妹我脑子不算笨,但凡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就算是遁入空门断了红尘的照样也爱美爱俏,我答应帮看管我的女尼制膏脂。女尼便偷偷给我一些点心和肉干吃,吃饱饭有了力气,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可惜对周遭的地形不熟悉,连着跑了四五次都被抓了回去。姐姐,你知道庵堂是怎么惩罚私逃的人?
    “就是全身捆起来,堵了嘴,用细如牛毛的针,顺着指甲缝一根一根扎进去。”易齐伸出她的手,轻轻抚摸着细长的手指,“一根指头扎五针,通常扎完一只手我就昏过去了,女尼就端了水把我泼醒,换另一只手,捱过这么多次罚,可是我浑身上下一点伤痕都没有。任是谁都不相信那些女尼是这么狠毒吧?”
    易楚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四肢冰凉,指尖阵阵抽痛。
    易齐粲然一笑,“姐姐怕吗?我还不是最惨的,最惨得是……”脸色变了变,终是没有说出口,“后来我也长了记性,外面没有人接应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所以我就装作死了心,暗中等待机会。只是从山下来的人极少,每月只有送米面油盐的老汉带着他侄子来一两趟,再基本没有外人进来。可是,上天总是眷顾有心的人,姐姐还记得七月份下过两场暴雨吧,庵堂里塌了一间屋子砸伤了两个姑娘。
    “住持一面忙着请人来诊治,还得找人修缮屋顶,庵堂里忙成一团乱。我便跟修屋顶的小工搭上了话……不得不说,我这张脸还是很管用的,小工天黑下山时将我带了出去。后来,他问我住在哪里,我就说了晓望街,没想到小工就说了你的名字。”
    易齐似笑非笑地看着易楚,“不知姐姐何时认识了那个男人,想必姐夫还不知道吧?”
    “闭嘴,”易楚板着脸喝住她,“你以为我像你那样……”不知羞耻!
    易齐猜出易楚半路咽下的话定然不是什么好话,却仍不在意地说:“那人说姐姐对他有恩,所以不但把我带到山下,还借了我五两银,雇了驴车亲自将我送到城里……没想到家里不但多了个继母,还多了外祖母跟舅舅,舅舅年纪不大倒是挺能干,这几天刚买了做冬衣的布料,还特地给我选了两匹颜色鲜亮的素花缎……听说外祖母正张罗着给他说亲,他比我大一岁,年纪倒合适……”
    “你死了那份心,”不等她说完,易楚已厉声喝道,一向温婉的眸子里闪着狠厉的光,“你既然想回来继续当易家的闺女,跟舅舅可是差着辈分,这叫乱~伦,爹跟我绝不会任由你打小舅舅的主意。你要是不怕死,就试试!”说罢,摔门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易楚下意识地看向厨房,卫珂已收拾好鱼,在案前切萝卜。随着身子的晃动,袍边的玉佩也轻轻地摆动。
    不由想起画屏曾说过,因卫氏要炖鱼汤让卫珂宰鱼,卫珂跳着脚不想干。
    而现在……易楚情不自禁地走过去。
    卫珂抬起头,关切地问:“阿齐的手怎么样了?”
    “就破了点皮,连药都不用上,”易楚笑笑,接过他手里的菜刀,“阿齐平常就不喜欢进厨房,八成是趁机躲懒……不过不想干也得干,她都十六了,嫁了人还能不下厨房?”
    卫珂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对阿齐有成见?”
    “没有,”易楚切完菜,舀了温水将粉条泡上,淡淡地说,“我们俩一起长大,哪里有什么成见,只不过想法不同,现在倒是合不大来。”稍顿下,换了话题,“母亲现下身子重经不得累,外祖母年纪大了,回头我让冬云过来,冬云做得一手好饭食,针线活也能拿出手,缝缝补补的不成问题。”
    卫珂犹豫道:“好是好,可家里地方小,若再添了人,只能往东厢房塞,姐姐说总得给你留间屋子,免得回了娘家没个住的地方。”
    易楚笑道:“怎么没地方?白米斜街就很方便,走过去就是,又不费什么工夫。”
    说起白米斜街,卫珂道:“前些天我刚看了处宅子,大两进的,是在街尾,宅子刚修缮过,看着挺新,里面带家具,我寻思着这几天买下来,等开春外甥过完百岁就跟娘搬过去。”
    易楚并不意外,问道:“要多少银子?你银子够不够,我手头有一些,等回去让人送来。”
    卫珂眸光明亮,笑道:“切,我是舅舅,哪能要外甥女的银钱?共六百六十两,我再磨一磨,让房主把零头去了……不过等出了正月,你找几个婆子帮我把屋子收拾一下,该置办的被褥椅垫什么的都置办好,再买两个洗衣做饭的小丫头,也让你外祖母做回老太太享享清福。”
    听了这话,易楚想笑,可又莫名地有些酸楚。外祖母先丧女又丧夫,背井离乡好容易拉扯着遗腹子长大,这其中多少辛酸,不用想就知道。
    好在卫珂懂得上进,不愿意做官却能够为娘俩的生计打算。
    既然买了宅子,卫珂再娶妻成了家,外祖母就完全没有了心事。
    易楚欲言又止,卫珂已猜出她的想法,佯怒道:“长辈的事用得着你一个小辈儿操心,管好你自己,别让人给欺负了就行。”挥手将易楚赶出了厨房。
    午饭在八珍楼叫了席面,卫氏动手做了糖醋鱼和萝卜炖粉条,画屏在旁边打下手,易齐却直到开了席才从西厢房出来,手指缠着细棉布布条,很有受伤的样子。
    因家里有两个孕妇,男人们就将酒菜摆在书房,将饭厅让给了女人,这样免得易楚在厨房闻着油烟味儿不舒服。
    饭后,易郎中照例与杜仲下棋,卫珂在旁边观战。卫氏拘着易齐进了西厢房,易楚则跟画屏一东一西坐在大炕上倚着靠枕说话。
    不免就提起易齐,画屏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是八月初三那天回来的,医馆刚开门,街上集市还没散,正是人多的时候,乘着马车来的,跟了两个丫鬟一个婆子,搬下来一堆东西,有点心有茶叶。婆子口口声声说是吴大人府上的,向先生道谢,好一个夸易齐知礼懂事,孝顺吴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先生自是不好开口,等进了门才知道,这马车下人都是花钱雇的,一大堆礼品是赊得账,东西前脚搬进来,杂货店伙计后脚就跟着来要银子,足足花了三十多两银子。易齐真是好本事,凭我再想不出这种法子来,你说店里的伙计怎么就肯赊给她?”
    易楚微闭一下眼,苦笑,“爹爹名声好,人家一打听就知道,还怕瞎了账,再者说开店都是为了赚钱,能有得赚,怎么不肯赊?”
    画屏再叹,“这次回来给左邻右舍都带了东西,好一个炫耀在吴府里的富贵日子,西边张家闺女还特特拿了针线来家里做。”
    造了这么大声势,易郎中肯定不会悄没声地再把她送走了。
    易楚也不得不承认,易齐的心眼确实不少,可这份聪明怎么不用在正路上,偏偏往歪道走?
    又思及易齐在家里,跟卫珂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卫氏就是再防备又怎能挡住易齐天生的勾人魅力。
    尤其卫珂这种说大不大的小伙子,对女人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最容易被媚惑。
    为了家宅安宁,易楚横下心,道:“这次还是让阿齐跟着我去住,府里空屋子多,随便找一处给她住着,再说过不了几日子溪就要去宣府,任凭阿齐有多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来。”
    画屏也是担着心事,怕家里闹出丑闻来,闻言便松了口气。
    易楚用过晚饭才跟杜仲一道回了白米斜街,郑三嫂事先得了信儿便没做晚饭,只稠稠地熬了红枣小米粥。屋子通了一天的风,久不住人的霉气尽数散去,晒过阳光后的被褥有股独特的温暖气息。
    易楚躺在床上惬意地长舒一口气,“还是自己家里舒服。”
    杜仲坐在旁边,轻轻揉着她的腰身,“今儿是不是累着了?父亲说你身体底子好,可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尤其我不在你身边,切记着照顾好你跟孩子。其他诸事都不重要,至关紧要的便是你,可记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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