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他们的书生站起身,道:“沈兄!这可不行,我这正跟你研讨医术,让个旁人搀和进来,算什么事……”刚说到这,那书生便呆住了,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范妙菡,只见她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眼凝若秋水,腮红似粉桃,细腰不盈一握,亭亭玉立,恍若仙子嫡尘一般。他何曾见过这等美人,不由呆在那里。
    范妙菡冷哼一声,摘下腰间手绢,迎面一抖:“哎呀,这有苍蝇呢!真讨厌!”
    那书生被手绢角弹了一下,这才如梦方醒,立即换了个笑脸,道:“原来是这位姑娘要拼桌啊,你这小二怎么不早说,来来,姑娘请坐!”说罢,退了出来,让在一边,优雅地作了个请的姿势。一想起自己的杯盏还在那里,又忙上去拿了,放在另一边,还用袍袖掸了掸长条椅子。冲着范妙菡咧嘴一笑。
    范妙菡根本没睬他,对叶知秋道:“师哥,你坐。”
    “你坐里面吧。”叶知秋道。
    “嗯,”范妙菡提起裙摆,侧身进了长条椅子里,靠窗坐下,叶知秋随即在她身边坐下。
    那书生也做对面挨着同伴坐下,不时偷眼瞧着范妙菡。先前答应他们拼桌的姓沈的书生起身把桌前的饭菜都挪到了他们那一边。范妙菡对他嫣然一笑,道:“多谢!”
    “姑娘客气了。”沈书生坐下。
    店小二道:“两位吃什么?”
    叶知秋也不知道有些什么,此刻肚子咕咕叫,也懒得费劲找菜谱,反正孙家是大户,吃不穷的,便道:“把你们那飘香四里的好酒好菜上来!管够就行!”
    “得嘞!”店小二早已经习惯了大手大脚的客户,答应了一声,招呼茶博士过来斟茶,然后到厨房吩咐上菜去了。
    茶博士斟了两杯茶,范妙菡端起来抿了一口,喜道:“这茶还真香!”
    “那可不!”对面那书生笑嘻嘻道,“这茶是八百里外玉龙山毛尖嫩茶,今年的新品,也是这飘香四里的特产,别处喝不到的。”
    范妙菡没理他,扭头望着窗外河上游荡的游船,指着其中一艘道:“师哥快看,那艘船好大啊,有三层楼呢!上面还有人唱歌弹琴!”
    那书生瞧了一眼,道:“姑娘,那是汴河上最有名的花船,名叫‘云里帆’。”
    范妙菡终于瞪了他一眼:“我又没问你!你吃你们的。哪那么多话!”
    那书生很有些尴尬,旁边那书生哈哈大笑,道:“花朵越美,刺越锋,哈哈哈。庞兄,还是接着喝酒谈医吧!来,先干一杯!”
    叶知秋听他说居然以谈医下酒,当真奇事,不禁好生看了他们几眼。
    那姓庞的书生心不在焉点点头,伸手去拿酒杯,却不端起来,眼睛不时偷瞄范妙菡。沈书生有些不悦,将手中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道:“庞兄,小弟慕你医名,远道而来求教,若兄不便,弟就此告辞!”
    说罢,站起身就要走,庞书生如梦方醒,急忙起身拦阻:“沈兄!沈兄说的哪里话,小弟也是仰慕兄台高名,相约在这汴河边饮酒切磋医道,哪有什么不便的。坐坐!请坐!来,喝酒,喝酒!”端起沈书生的酒杯,递到他面前,又把自己酒杯也端了起来:“弟先干为敬!”说罢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沈书生这才接过酒杯,也喝干了,重新坐了下来。
    庞书生不敢再看范妙菡,到底还是有些魂不守舍,竟然接不起先前的话头,忙问道:“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素问·六节藏象论》所言‘十一脏取决于胆’!”
    “对对!——兄台适才解注这句话,主要是引用了唐朝王冰所注《重广补注黄帝内经素问》之说,‘然胆者中正刚断无私偏,故十一脏取决于胆也,’胆为中正之官,主决断,由此立论。对此,弟以为,这种说法太过简单,不足为信。”
    “哦?愿闻其详高见!”
    “不敢!权与兄商榷!”庞书生拿着折扇摇了两下,一副潇洒样,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胆属少阳,时辰上归于子时,子时者,一阳始萌也,乃一天的发端,没有起始,哪来的行进与终结?同时,五行中,胆属甲木,在季为春,春气升发,则万物化生,没有春天的滋生万物,哪来的夏长秋收冬藏?一年之计在于春嘛。再则说,《六节藏象论》前文乃是论述天气运转,‘求其至也,皆归始春’,然后说了脏气运化也应与天运相应,天人一体,既然胆属子时,在季为春,自然是万物之始端,其余十一脏自然应当听命于它,所以,《黄帝内经》才有这‘凡十一脏取决于胆’之说!”
    “妙!”沈书生击节叫好,“庞兄从天人相应立论,借天运论脏腑之运,言之成理!——兄之高论,当浮一海!”
    两人大笑着,端起酒杯干了一杯。
    叶知秋听着心头一凛,这两人谈论《黄帝内经》和唐朝注家王冰论述,又用五运六气理论阐述注解内经,深得其道,显然医理造诣不浅,便留神听着。
    那庞书生趁着沈书生喝酒抬袍袖挡住脸之机,偷眼望向范妙菡,却瞧见范妙菡一双凤目,正瞧着旁边的叶知秋,当即一愣,好生看了看叶知秋,见他只有十五六岁,却长的颇有几分俊朗,难怪这少女对他眼见温柔,心中不由泛起一股醋意,哼了一声,瞧着叶知秋对沈书生道:“我这番浅见,料想也有几分新意,若能闻达于太医高贤,那也不枉了,偏偏一旁坐了一头蠢牛,也不知能否听懂我等雅奏。”
    范妙菡听他说对牛弹琴,显然讥讽叶知秋是笨牛,她可以说叶知秋是呆子傻蛋,却不准旁人嘲弄,玉手一抬,道:“你说什么?你才是蠢牛!”
    那庞书生忙欠身道:“小生可不敢说姑娘是笨牛,以姑娘绝尘之貌,何当蠢牛之喻。小生乃另有所指。”说罢眼睛瞧向叶知秋,笑了笑。
    “说我师兄也不行!”
    “哦,原来这位小兄弟是姑娘的师兄啊,失敬失敬!小生酒后失言,姑娘恕罪!”
    叶知秋淡淡一笑,道:“我就算是蠢牛,你说的却也不是什么雅奏,嘿嘿,错误百出,还当作宝贝,如果当真说给太医们听,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庞书生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叶知秋,拱手道:“恕在下眼拙,原来小兄弟也是杏林中人,还请指点,适才在下所言,错在何处?”
    “当真要我说?”叶知秋冷笑,“只怕我说了,你没脸再留下来喝酒。”
    “哈哈哈,”庞书生仰天大笑,引得旁边不少人扭脸看他,他却浑然不以为意,笑容一敛,道:“你但说无妨,我这脸皮还是比较厚实的。不过,你真能指出我方才所言之谬处,这酒饭不吃了,给两位腾地方,而且,两位酒资在下也出了!不过,要是说的没什么道理,或者让我驳个哑口无言,那就请小兄弟自己个挪地方,到别处凉快去,如何?”
    他单指叶知秋一个人走,言下之意便是要留下范妙菡,范妙菡如何听不出来,知道师兄傻瓜蛋一个,背书都不行的,虽然这两日不知怎的能背出几句了,可是以前的印象太深,哪里容他冒险跟人打赌丢丑,呼地站起身,拉着叶知秋道:“走!师哥,咱换个地方,这里苍蝇嗡嗡叫着实让人恶心!”
    叶知秋也懒得跟人斗嘴,跟这样的人一起吃饭喝酒,也影响心情,换个地方更好,便站了起来。却听那庞书生冷笑道:“原来不是蠢牛,而是个绣花枕头,看来,还是说些花言巧语骗姑娘芳心在行啊。”
    叶知秋把抬起来的脚慢慢放了下去,对范妙菡笑道:“先不走,让他看看我这蠢牛到底是不是绣花枕头!”
    “师哥……!”
    “放心!”
    叶知秋示意她不要说话,拉着她坐下,瞧着庞书生,道:“五运六气,金木水火土,内脏应时,应当先应于五脏还是先应六腑?”
    “自然是先应五脏!”庞书生脱口而出,此言刚出,便觉不妥,细细一想,不觉心头一凛,仿佛一招破绽被对手抓住,直觉后脊冷气嗖嗖。
    叶知秋笑了:“没错,脏腑应时,当以五脏为主,肝胆互为表里,肝胆皆应时于子时,在季都为春,春生万物,应当是肝胆两脏腑共同的功劳吧?为何单单只说胆一腑?更何况,你也承认了,先脏后腑,如果非要说一个,那肝是脏,也应该是肝在前面吧?如何把腑脏的胆放在前面了,这不是喧宾夺主吗?”
    庞书生额头冷汗隐隐,唰的一声张开折扇,摇了两下,发觉手都在发抖,又哗的一声手里,不留神带着面前的筷子酒杯,当郎朗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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