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蕴昭寸步不离地跟着师兄,一边翻看玉简,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
    卫枕流走在前头,她走在后头,一手拿玉简,另一手拉着他的衣袖。他频频回头,终于无奈又有些好笑地说:“师妹,你怎么跟离不得大人的小孩子一样?”
    “哦?你是在用激将法,想让我放手吗?没用的,放弃幻想,准备战斗。”谢蕴昭仍旧头也不抬。
    卫枕流:……
    这已经是他们来到扶风城的第五天,也是瑶台花会预热开始的第一天。
    澹州本就地处南方,气候温暖,鲜花繁多。逢此节庆,这座巨大的城市处处都捧出五颜六色的鲜花,还挂出各式各样的灯笼。
    主要街道上都有演出,人人都走出屋子,欣赏免费的表演,并细细琢磨自己究竟喜欢谁或者更喜欢谁。
    还有其他地方慕名而来的游人,也混在这热闹中看个不停,对扶风城的繁华赞叹不已。
    但对卫枕流来说,这一天和前几天一模一样,因为师妹总是一直跟着他,而且不肯说原因。
    问多了,她就回答,这事都说过多少次了?说了你也不会听。
    饶是明知答案,剑修还是准备再问一次。
    “师妹,你究竟……”
    “我要个面具。”谢蕴昭突然说。
    卫枕流一怔:“面具?”
    “嗯,面具,普通的就行。九千公子说因为某些特别的缘故,我最好能够修饰一下容貌。没头没尾的……不过,听一下大约也没有坏处。”
    一旦说到别的事,她的态度又变得正常起来:眉眼总是带点笑意,时不时又闪出一丝狡黠的光,像是下一句就会开口说笑,让你啼笑皆非。
    卫枕流总是受不了她这个模样。每每看到,他都忍不住想:有什么不可以答应她的?她要做什么都好。
    何况只是个面具。
    他四下一看,正好见到个卖面具的店铺。门口悬挂着的普通面具已经十分精致,从可爱乖巧的动物造型到灵动艳丽的图腾造型,还有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个个都活灵活现。
    铺子里面还有更精致的面具,做了神话传说中人物的造型,贵重的还镶嵌了珍珠宝石,晃眼得很。
    卫枕流走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里头一个白色的面具。红色的纹路勾勒在面具脸颊上,意味着这张面具代表着非人的异族;面具额头上还做了两个小小的淡红色的角,有些像龙角。
    “那是蓬莱那边传来的样式,据说这一张象征的是上古龙女。”
    店铺主人斜躺在一旁的榻上,懒洋洋的抽着水烟。她身后有一个巨大的、半开的蚌壳,呼吸般明灭着微光。
    “蜃精?”卫枕流问。
    蜃精不大高兴地吐出一个烟圈:“是啊,人类!”
    谢蕴昭没忍住,“嗤”地笑了一声,引来蜃精的注意。她又吐出一个烟圈,微微伸长了脖子,眼也不眨地盯着谢蕴昭的脸,直到卫枕流微露不快,她才像被空气刺了一下似地,急忙缩回去。
    “凶得很,人类的修士。”她悻悻说道,“我不过是看这小姑娘灵秀非常,才多看几眼罢了……她身上有一股妖类会喜欢的气息。”
    “那张面具……就便宜点卖你们了。”蜃精懒懒道,“小姑娘,你喜欢么?”
    谢蕴昭瞅了几眼,诚实地说:“还行。”
    “还行——嘁!这可是好东西,用了我的蜃气,戴上之后就会消失。若是你相信的人,看见的便是你的真容,若是你不信的人,看见的就是他心中想象的人的容貌。”蜃精愤愤地说。
    谢蕴昭有些感兴趣了:“这居然是法宝?”
    蜃精“吧嗒”吸了一口烟:“那是你们人类修士的分法,我就说这是宝物,就是宝物,没有品级……噫!小姑娘你怎么找了个这样可怕的雄性,你还是赶紧在怀孕补充营养的时候吃了他吧!”
    “……谢谢,我们人类不吃人。”
    “胡说,你们人类吃人才吓死妖。我们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吃,你们却会随随便便吃好多,又不吃干净,浪费。”
    蜃精说:“给我一千上品灵石,面具给你!”
    谢蕴昭瞬间失去兴趣:“太贵了买不起……师兄?”
    卫枕流已经付了灵石,将面具拿到手里。
    蜃精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十分高兴。她忽然往后一缩,两片蚌壳一闭;四周店铺景象如海市蜃楼般波动、扭曲,最后彻底消失。四周仍是扶风城的闹市,不远处有人搭台跳舞,水袖舞作绯红虚影。
    “传闻南海有万年蜃妖,爱和人做买卖。她只会将物品卖给有机缘的人,至于是废是宝,从无定论。”
    卫枕流笑着将面具递过去:“师妹,给。”
    “……你都不讲讲价。不讲价的购物就失去了灵魂。”
    谢蕴昭本想去接,却发现自己一手玉简、一手他的衣袖,实在腾不出空。她索性一仰脸:“师兄帮我戴一下。”
    “果真是犯小孩子脾气了。”
    虽是这么说,他的语气和动作却都极为轻柔。面具覆盖在她脸上轻若无物,只带出一点水波似的光晕,就没了任何动静。
    谢蕴昭差点想伸手去摸一下脸,但她忍住了。她正要问师兄是否还能看见面具的存在,却见他眼神专注地凝视着她。
    “师兄,”她问,“你在想什么?”
    他似从梦中惊醒,顿了顿,唇边的微笑忽然扩大。像有花瓣落在池塘中央,点出一朵绽放的涟漪。
    “我在想……师妹在我眼中还是师妹。”他轻声说,“师妹能信任我,我很高兴。”
    谢蕴昭也微微笑起来,神情柔软不少。
    “我当然相信你。”她却是叹了一口气,“问题在于,你什么时候真的能相信我?不是言语上,而是行动上。不仅仅是相信我不会伤害你,而是相信……你真的是我很重要的人。”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剑修耳朵红了。
    她没有用神识,四周人又多,立即就有人吹起了口哨。
    “我当然是相信师妹的。”他心中高兴,又有些害羞——每次被她正面表白,他总是有些害羞的。这十分奇怪,因为他自己分明可以对她坦诚情感,毫不讳言深情。
    谢蕴昭终于松开了他的衣袖。
    却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
    “师兄才是小孩子,某些时候比阿拉斯减和达达都更像小孩子。”她说完这一句,又露出带点狡黠的笑,“所以我是不会放开你的。你哪怕是去逛青楼,都得带上我。”
    “……逛青楼?!”
    原本旖旎温情的氛围忽然烟消云散。
    剑修的眼神凝滞了。
    他试图解释:“我不曾逛过青……青楼……”
    十辈子加一起都没逛过。他修仙前家教良好,是修士时对女色不假辞色,成魔后少不了妖女投怀送抱,他却也都因厌恶而推开,最后也无人再敢在血泊中接近他。
    因而,他居然连说这个词都觉得不大文雅,有些难以启齿。
    “哦,好吧。”谢蕴昭毫不在意,“我逛过。那就是我逛青楼的时候,你也要一起。”
    卫枕流:……
    他知道这个想法很不应该,简直想想就让人有负罪感。
    但这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思索……
    九千公子感叹说妹妹是个傻子,说不得这是真的呢?
    *
    谢蕴昭成天跟着师兄,不过两人表面上看起来也闲着无事,天天也就一起跟着同门排练,还模拟一下观众,不时鼓个掌、撒点鲜花、喝个彩。
    令人惊讶的是,石无患虽然不情愿男扮女装,却还是很合作地任人打扮起来。他本就是个眉眼风流的多情种子,穿了长裙、束了腰带、点上胭脂,竟然真的成了个袅娜俊俏的姑娘。
    谢蕴昭觉得自己的选角明确极了,她夸赞之余,甚至说:“石无患你简直天生就该是个姑娘!多祸害点美男子该多好啊,太可惜了。”
    听得石无患面色铁青,差点一摔假发不干了。
    至于燕微,她的男装扮相也极俊美,那点冷艳被压成了骄傲和意气风发,活脱脱一个雌雄莫辨的美男子。
    颜师兄倒也像模像样。他原本常常戴个嵌玉抹额,朱唇星目,像个人间富贵大少爷,现在将那些装饰都去掉,板起脸来,还真多了几分冷峻霸道的意味。
    蒋师姐演石无患的老爹,一番装扮后,竟然愣是没人看出她原本是个女子,气得她拿着鞭子对着地面抽了半天,最后还是气哼哼地回来排练了。
    众人紧锣密鼓地排练了七天,总算可以放到外面遛遛了。
    何七娘已然将三百万灵石兑换成金银,投入了商铺的经营之中。何家名下有好几处位置绝佳的茶楼、铺面,正适宜登台演出。
    谢蕴昭那一天早早地就拉着师兄过去,还嘱咐他要尽职尽责地当好托,在该喝彩的时候用力喝彩,甚至要故意大声感叹一下剧情,吸引真正路人的注意力。
    清晨人还少,何家的伙计在一旁忙着分装鲜花,预备一会儿送给过路的人们。
    谢蕴昭左顾右看,忽然注意到一旁茶楼上竟然坐了有人,正看着空荡荡的台面。
    那是个群青长袍的中年男人,手里缠着一串佛珠。虽然穿着朴素,但那华贵的意料和天然高人一等的眼神都表明他出身不凡。
    他没带任何仆婢,只在这个清晨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下方。
    有一瞬间,谢蕴昭的目光和他对上了。
    师兄侧头问:“怎么了?”
    谢蕴昭收回目光,不在意道:“一个有点奇怪的普通人。”
    如果坐在上面的是沈佛心,她大概就要拔剑了。
    ……
    楼上。
    九千家主站起身,离开了窗边。
    他一直走出茶楼,上了一辆马车。
    宽敞的车厢中,有僧人点燃檀香,垂目颂念经文。
    一盏五色琉璃灯散发着淡淡光晕。
    “法师。”
    “九千施主。”
    沈佛心睁眼看来:“可有所获?”
    “法师果真认为我能在此遇见所求之人?”九千家主不悦道。
    对方神情平静:“令郎竭力掩饰,已然说明一切。”
    “……那逆子怨我,总是故意流连烟花之地,这一回许是遇到了真正心悦之人,才这么慌张。”九千家主动了动嘴角,神色黯然不少,“他以为我回来是要同他争夺家业、碍他的事,可他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赎罪,是为了……挽回湘君。”
    僧人静静看着他,重新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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