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话铃突然响了,他们俩都愣了一下。铃响了两下就停了。杨世荣脸色发白,右手拿着一个“车”停在空中,不知怎么办才好,眼睛却在看贺家麟。贺家麟的领带小碎花,闪着细碎碎的亮绿,丝绸质量上乘。
    铃还是在响,杨世荣手中还是拿着棋,手明显在抖动,不过目光从贺家麟身上移开了。
    “真他妈的下棋也不给一个清静!”杨世荣说得狠,不过声音不重,“这棋正下到好处。”他的右手自然地点点,把车放在一个位置上,站起身,颔首致歉。贺家麟含蓄的一笑,表示理解。
    杨世荣朝隔壁房间走去,穿一件黑麻纱褂子。他走得不快,不过腰板一挺,个子显出全部高大壮实,虽然不是顶天立地的那种伟岸。他是军官出身,镇江一带口音。不会下围棋只会下象棋,棋道也直,攻势颇猛,急于换子,好像很想早点下残局。今晚他已经让贺家麟领略了他下残局时的韧劲。
    红木家具,加上南美藤沙发,靠垫若叠起一大堆,再大的房间也不够用,陈设真是太富丽了。杨世荣顺手带上房间门,去接电话。
    从跨入这房子他就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对不起老板,受此重任,是老板看得起自己。这些天来,他都只是在白天睡了一会儿,绝不出大门,一点也不敢大意。不过这人没有试图逃跑,也没有做太不好对付的事。他预先的担心不必要,紧张了好多天,但愿今晚可以轻松地睡一觉。
    电话不太清楚,不知为什么杂音很大,而且电话线那边的人说得太快,情绪很激动。他来不及回答,只得“嗯嗯”回答,声音尽量压得很低。这时他转了一下身,从虚了一条线的门缝望过去,看到贺家麟搓搓手,看棋盘,端起青瓷茶盅,揭开盖碗,吹浮在面上的茶叶。
    对方说个没完,杨世荣听着,“银行”两字从他嘴里冒出时,他一惊,赶快收住。怎么,今夜开始动手了?
    杨世荣不便提出任何问题,隔壁肯定听到。他也不能做任何争论,在对方一再问他时,他只好有点勉强地说:“就这样吧。”便放下电话。他站在那里,的确感到疲惫,从门缝里看见贺家麟又端起茶盅,喝了两口。茶叶是上好的,有股清香飘来。贺家麟刚才下棋时问过他:这地可能是沪西之外沿,霞飞路顶头接徐家汇的一段?
    当然他没有回答。贺家麟的判断令人佩服,言下之意,此地就不在法租界之内了。这幢爬满常青藤的房子,一楼是客厅、饭厅和延建的一大间,楼上每扇窗有感觉,帘子紧拉,装了铁格栅。
    那人说,窗外是风吹梧桐?不像是问他,问他,他还是不会回答:都知道法租界马路上种满梧桐,有些嫩绿的爬虫生出梧桐树,一转夏,它们身上的刺儿就要往人身上扎。那人自顾自往下说,还打了个比喻:残春初夏时分的上海之夜,跟锦缎绕在身上一样舒适,去年在贵阳住的旧祠堂改的兵营,巨蚊如雷,湿热蒸人,月前自香港转道时,九龙破烂不堪,这十里洋场依旧繁华,几乎是两个世界。
    的确是两个世界。杨世荣摸了摸脑袋,怎么啦?他知道他如此做,是为了停止想刚才的电话,有意分开思路。这么说,银行出事,将出事?
    不管什么事,那个安静地喝着茶的贺家麟,当然明白自己被软禁在这里。明天租界的报纸是否能给他看,就得请示。早晚此人会知道,但那是上峰决定的事,不用他操心。
    楼下有一个班的警卫士兵,不直接与贺家麟接触,一日三餐都按时送到楼上来,有酒有菜,有茶有棋,有闲书,报纸却是挑了送来,文学杂志不少,风花雪月之外,还有一批男男女女新作家,文字相当出色,虽是汪伪点缀升平之计,却比后方千篇一律的抗战文学好看得多。这个贺家麟看得津津有味,还推荐杨世荣看。杨世荣闲着无事时,也翻一下。有个女子,小说刁钻刻薄,文字厉害,名字却俗气得可爱,叫张爱玲。贺家麟老是说这女人刻薄得好。
    待情绪稳定了,杨世荣满脸笑容推开门出去,对贺家麟说,“怠慢得罪了。”
    贺家麟照旧不亢不卑地笑笑,点点头。
    杨世荣坐下看棋盘,他记得那子放在左边,现在怎么到了正中,不用多想,棋盘明显动过了。他说:
    “这是我下的子?”
    “不错。”贺家麟说。
    “车怎么放在这里?”
    “你看应当放在哪儿?”
    “你动了棋吧!”他差一点脱口而出,终于忍回喉咙了。想想说这话没出息,显得自己太没有涵养,不配与上等人交往,于是他点头微笑。贺家麟虽然没有他高大,不像他一瞧就是当兵吃粮的坯子。不过贺家麟还真耐得起看,人说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怕就是这类人吧。这样的人当然不会趁人不在动棋子,这种怀疑也不该有。再说姓贺的是个人物,干大事的,哪怕今日是阶下囚时,也没有必要做偷鸡摸狗的事。
    看来他刚才听到电话铃时,脑子根本没有回到棋盘上来,假模假样放松了一下而已。贺家麟坐在那里十多分钟,在棋盘上看出什么呢?看出他的窘相!
    杨世荣不知怎么竟从贺家麟眼里读出这层意思,几乎同时有尖尖的石子哽在他的胸口,很难受。
    偷鸡摸狗的事。
    “输了,这盘输给你,”他爽气地说。
    “岂敢,岂敢,胜负远远未定。”贺家麟说。
    “败相已露,下面没有意思了。今晚不早了,休息吧,明日再战。”杨世荣忽然改了口气,很体贴地说,“来杯白兰地吧,我倒跟你学会了喝洋酒。”
    二
    听到街上汽车刺耳的一声刹车,不到半分钟谭因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没有敲门,就直接推开杨世荣的房间,一脸是汗。“娘的那个天这么热。”他叫道,“夏天不是杀人天,弄得全身腥臭!”
    杨世荣嘘了他一下,指指隔壁房间,房门是关着的,但这么放肆的声音,楼下也听得见。
    谭因伸了一下舌头,轻声问:“杨哥,什么人?要你亲自来看守?”不等到回答,他注意力已经转开去,嚷起来,“这房间好气派!”他用手按按床垫,羡慕地说:“好舒服的床。是真洋货。叫什么席梦思吧!”
    杨世荣心突突地跳起来。最近一看到谭因,他就有这感觉。见娘个鬼,中了什么魔祟?谭因的脸白里透红,几乎像个女孩子。穿着中式褂子,圆口布鞋。虽然他头发留长,一甩一甩,顽皮得像个中学生,脸还是一副娃娃相。不过一米七六的身段匀称,从背后看,若是一个女子真是老天厚道了。
    那么是谭因说话的声音,也不对,他不过是用故意撒野的口吻说话,声音高到他不能忍受的地步。若是队里别人在他面前如此说话,他早就让他一边去了。
    谭因摸了摸考究的梳妆台,站直身体照镜子,嘻嘻地笑了。这间房明显是女主人的卧室,隔壁想必是男主人的卧室兼书房。西洋人怪里怪气的,夫妻分房间睡,难道干事还先预约征求同意?还有一间是孩子的房间,里面堆满小床童车各种玩具杂物,插不进一只脚。这幢花园洋房的原主人据说是英国的银行经理,看局势不好贱价把房子带部分家具卖了。可能离开没多久,这间房还有股淡淡的香水脂粉气味。
    杨世荣拉灭了台灯,只留下壁灯。
    谭因注意力又转回来,“日娘个稀罕,我还没有见过那么多血,手提机枪嘟嘟干倒十五个。”杨世荣连忙走上去堵他的嘴,这谭六永远不懂事。
    谭因被杨世荣手捂着嘴,不动弹,脸一下红了,有股汗味,不难闻,像女孩子的汗味,甜腻腻的。两人紧靠的身体都不动弹,都僵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接触,使他们两人都透不过气来。
    杨世荣放开了手,退后一步,不由自主往隔壁房间看了看。
    谭因身子一转,靠着梳妆台,从裤袋里摸出一只玲珑的琥珀色小鱼。“杨哥,像以前宫里东西,顺路拾来,让你玩玩。”说着扔过来。
    杨世荣手一伸,就接着了。鱼嘴红艳,鱼脊上有朵初放的花。雕工细腻,色泽清爽凝重。真货假货不论,鱼在掌心里十分含蓄。他把鱼递给谭因,“这么讨人喜欢的东西,还是你玩吧。”
    谭因不接,杨世荣将鱼放在梳妆台上,镜子映着鱼,鱼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
    谭因眼珠闪亮:“杨哥,这地方好。”
    “不好,”杨世荣摇摇头,“我在此执行任务。”
    “日那个娘任务,”谭因说。他做了个扫射姿势,“谁叫你让我来!天王老子管得远!杨哥,有什么喝的?渴死了。”他一边走一边乱翻抽屉,“什么也没有。这种房子澡盆最漂亮,我洗个澡。”话一说完。就把上身的衣服一剥。
    杨世荣这才注意到他的裤角和膝盖处有些微的血渍。“不行。浴室是这两个房间合用的,那人会听见,那头的门锁拆了,两边都一推就开。到楼下去冲个澡!”
    “什么鬼囚犯,与我何相干?论功行赏,也该老子到洋房玩一次。”谭因叫起来,根本不理他的茬,神情非常兴奋。这小家伙第一次痛痛快快杀人,杨世荣每次看到这种兵,都有点害怕:他们是敢死队的料子,杀人无顾忌,被杀也就“够本”。这种愣头兵活不长,一般一年半载,少数三五年,实际是短命鬼。但今天是在谭因的兴头上,他不好说这话。
    他自己已见够了战场上的血。比如南京战役,他所在的部队奉命在栖霞山一线掘壕阻击,守了三夜,阵地几乎全部被炸平。待日军冲过战线直捣南京时,他才从阵亡者的断臂碎肢中钻出来,一路要饭跑回家乡。家乡五服内亲人都死光了,又是当兵饭吃粮久了,做不了田,只能再干本行,哪怕现在给饷的是当日的对手,但他情愿干见血较少的警卫,阴差阳错进了这个机关。
    谭因脱去长裤鞋子,身上的肉圆润润的,灯光下泛出光泽。他连短裤也不剩下,一边扯,一边跳着步子走向浴室。年轻的皮肤没有一个疤痕,而且结结实实,不像他已经有好几处刺刀划过的长创,两个子弹洞,一身难看的肌腱,腿上因长年背枪抬担架跑出的筋脉。
    谭因已经抓起浴室的门把,杨世荣奔过去想拦住他。但是谭因动作比他更快,把浴室门推开。果然浴室通向那间房的门大开着,这本是杨世荣规定的。
    他们俩都看见了贺家麟一身西服整齐地站在沙发后,脸上尽量沉稳地看着他们——一个赤身裸体,一个全副军装在浴室门口。气氛顿时凝住了。
    还是谭因首先恢复镇静,他说了一声:“伙计,打扰。”算是招呼,但是却没有跨出步子做任何动作,他看着这软禁犯,看得有点傻了。
    这囚犯的确不像囚犯,那身西装是很少人才相配的乳白色,使他很宽的肩膀更加挺拔,鼻梁直正,本来有点柔顺的脸形显得飒然英气,头发是精心修剪过的,额前有几绺发丝略显乱,反而自然洒脱。
    “请便。”那囚犯脸无表情地说,声音有磁性,很动听。他只说了一句,便转过头。
    谭因还是站着没动弹,杨世荣走上前去,关上那边门。把通他房间这边的门却开着,也算保持一点防范。“洗澡声音小点。”他叮嘱道。
    三
    谭因自嘲地笑着说,“不就春光乍泄了吗?躲什么?”他站进白瓷浴缸里,动作有点笨拙,但马上找到了塞子。找到了冷水热水如何调节,就开始放水,龙头开得大,水哗哗地响。
    “不知分寸!”杨世荣生气地说。
    水声太响,谭因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兀自一个人在浴缸里享受。
    杨世荣心里恼火,刚才贺家麟什么都看见了。他清雅,我污浊;他文明,我野蛮;我是粗野丘八,他是天潢贵胄,雄姿英发,顶天立地为国家;我下贱末流,服侍老板的料子。他是国统正朔,我是伪逆附敌——这比下去还有个完吗?
    贺家麟掉头那刻,眼角扫着他时,那分轻蔑,他并不陌生。他早就读懂这位绅士表面客客气气的眼光:“偷鸡摸狗。”
    此人绝顶聪明,一点即透。不用说,这之前他杨世荣早就露了马脚,他看着我露,还故意羞辱我,甚至有意帮我掩饰一下,好像他是看守,我反而是囚犯,两把椅子现在调转了。
    他不是恼火,而是非常恼怒:这种参谋部里画沙盘的人物,恐怕一滴汗也没洒到战场的血泥里。我打日本人时他在哪里?恐怕他根本没有打过一枪:做做外交武官、总统夫人副官,跟美国人套几句洋文,订个军火协议。而就该我们这种人做棋盘上的卒子:一百万士兵在丹阳遭轰炸被坦克碾平,在南京被追捕枪杀,在战壕里挨饿喂蚊子虱子,在泥水血浆里泡了全身脓疮。而他在哪里?这些公子哥儿自以为羽扇纶巾的周郎,当然正与大乔小乔在舞厅抛媚眼!
    白兰地就喝了两杯,怎么头有几分重,洋酒喝上去舒舒软软,却照样性烈,他还不适应。墙上是一幅洋人画的马,四蹄跃起,上面骑一个碧眼高鼻的大将军,手里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头戴船形帽。或许是这个英国原房主的先祖,连祖宗都肯留下贱卖了?也未免太识时务了!他自然明白:不是由于这个特殊局面,哪轮得上他来住这种沪西小洋房?
    这本不是他的天地,所以住进来,他从未有过一点兴奋,且别说是为了看守人。
    浴室里传出什么摸来摸去的小调,谭六那个疯劲儿,给了贺家麟一个笑柄。真是个地道的上海小流氓!他眉头一皱:当初他在街边遇见谭因时,谭因还是个脏臭孩子,不知爹妈是谁,家住哪里。一个小瘪三,却知道跟在他的身后走,也幸亏老板吴世宝买他的账,给他杨世荣一个脸,让这臭小子留下来,跟在他后面做跟班的跟班,跑差的小伙计。不到两年,什么都学会了,什么都认为该他有份,已经张狂得可以了。
    但还只是一个偷鸡摸狗之徒。
    偷鸡摸狗!
    他把风纪扣猛地一拉,扣子绷了开来。今夜奇长,焦躁难忍,仿佛专为了让他受辱。他身经百死,可是受公子哥儿的蔑视,却是生平第一次。
    谭因出来了,洗得一身洁白,湿湿的头发,拢在后面,身上抹了各种各样的香水,还有化妆品,竟是浓浓的花香,如晚香玉那么艳烈。这个小屁孩今天尽情享用了浴室里英国夫人那些扔下不值得带走的玩意儿,脚趾缝也散发着香味如同那女人的什么玩意儿。他嘴里咕哝着什么,竟裸着身体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杯冷茶就喝了下去。喝完茶走到床边,猛地一下蹦起来倒在宽大的床上,床垫抗议似的把他身体弹上弹下,他悠然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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