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撂下电话的手直抖。第一,这个俱乐部正在失控之中,我怎能容忍传媒把我们叫作“阳具狂”、“杀人犯”。可是除我之外另外几个负责人已开始自行其是,连一向同意“消极反抗”、“勿以暴抗暴”原则的债主也改变态度,在这个问题上与猫观点一样暧昧,我几乎成了孤家寡人,康乃馨也快成了货真价实的匪帮。虽然挨割的都是罪有应得,警安局有意袖手旁观,但这种互利协定不会长久。其次,说好了上我这儿和我一起过周末的朋友,以前会感到荣幸,会打扮齐楚提前赴会。现在却常让我空等,直等到我无可奈何,只好一个人在街上瞎走。类似这种事已发生过好几次了。我是一个不会再去爱男人的女人,那么女人呢,我承认我从来都爱,并对我所爱的女人怀有同等的感情,决无嫉妒之心,毫无条件。嫉妒是性关系中最可悲的一环,我们为之而奋斗的康乃馨精神就是要摆脱这个万恶之源。但我发现自己受不了已被男人割出的伤口,再被女人打开。
    第十三节
    他特意剪掉留了十多年得意非凡的及肩长发,留了个分头,故意显得很轻松坐在花园里我平常喜欢待的那块青石上。他的样子,我几乎不认识了。撑开的绿油纸伞,在他手里如风车一样转动。天并没下雨,他是有意,还是不知?我再次发现古恒竟然还能玩得出新花招,对付女人永不疲倦。
    “你没有做不出来的事!”我说,“你离间分裂我们俱乐部的核心成员,诱使我们团体误入自杀性的绝途。”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他装作镇静,“我已在这儿等了你整整一天一夜,诚意还不够吗?我必须帮助你,阻止你。你知道你吗?你继承了你父母的疾病:精神分裂症,他们的血还流在你的身上,让我给你仔细分析一下。”
    “谢谢你来教导我!”我将身体倚靠在花园的雕花黑色铁门上,“某某人一会儿要自杀,一会儿要决斗,一会儿干脆失踪,把这一切无理智行为,统统用爱情来包装,这种人更急需治疗。请你走开!别在这儿玩火,把无辜的命也赔上。”
    “你认为我从来没有真心待你?你不已经把我的心给摘去了吗?”
    我做了个此话臭不可闻的手势。
    “好,好,我服你了,”他轻轻咳了两声,站起身,走近我,说,“你已经怀孕三个月,能告诉我吗,你怀的是谁的孩子?”
    “你跟踪我?!”这个撒谎者,刚才还说在我的房前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和从前一样,没一句真话,而且以此为荣。确实,我刚从医院检查回来,除我的医生之外,谁也不知,自然我也不会和人提。
    他似乎因我一时的慌乱神色而得意。
    “反正我绝不会怀你的种!”
    他眼睛盯着我。我突然羞红了脸,他讥讽地笑起来。
    “你真的想知道,”我走到银杏树下,半打趣半认真地说,“知道了不后悔?”
    “只要你说实话。”
    我摇了摇头,疲倦地坐在草坪上,昨夜的梦,整天缠绕着我。
    “干吗要折磨自己呢?而且还做出一副想象丰富的样子。”古恒说。
    “不错,我会做的,我的想象也会如此的丰富!”我的话未说完,一把雪亮的弹簧刀突然从我的手里蹦出,对准古恒的裤裆。七年前,我就应当用这么一把刀对准他。
    他想笑,但脸抽搐了两下,未笑得出。“你怎么也会对我这样,学左倾机会主义者恐怖分子的样?”
    “看来这是没办法的事,凭着我过去曾自动上当的那一段,我今天可以饶了你,但你让我加深了对非暴力的腻味,要改变这个社会,非暴力太慢了,太便宜了你们这些恶人。所以奉劝你还是赶快离开为好!”我用手试了试刀锋,“我害怕我改变主意。”
    天空,一群鸽子飞着,猛然间变成女人的脸。
    当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悲哀笼罩了我,刀从我的手里滑落在草地上。康乃馨已经开始腐败,而且现在腐败开始降落到我自己的身上。
    债主开着她的黑色菲尔龙,在城外的高速公路上急驰。她戴了一顶鹭鸶帽,遮住半张脸。嘴里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不就是你不想卷进古恒的旋涡,你未免把男性的魔力看得太强大了一点吧!
    不,我早就想离开了!她握着方向盘,脸侧了过来:古恒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他想写金老虎畅销通俗小说丛书,把诗写在小说里,一章一章地解释诗中所指的那些女人,一骂到底的却只有他的前妻。
    我的录音电话里有古恒第三十一次的声音:
    我最喜欢把一个新鲜的女人像剥笋子一样剥光。
    我说债主你干吗替古恒说话。
    债主笑笑,她的眉梢新穿了一只银环——连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符号。环上的棱角反射着扎眼的光。她摇摇头,把脸转过去。雨,打在车玻璃窗上,车轮溅起高高的水花,溅上一辆辆飞一般行进在公路上的汽车。
    “你去哪儿?”
    “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她的声音夹着一股冰凉的风。
    看着她从视影屏幕上消失,我这才懂得“到了年龄”这话是如何悲哀。我是隔些时日才清楚她为什么想逃,想逃离自己的原因。她可能比我们更灵敏,她已经嗅到了康乃馨隐秘发展的腐败。
    第十四节
    手表刚指到十一点,淮海路爆炸似的沸腾起来。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站在街角耍火刀,路人把钢镚扔进地上的小土碗里,钢镚碰钢镚的声音脆生生的。更多的人聚在脚踩喷气滑轮车飞越三个大废铁筒的把戏四周,铁筒均在一米五左右高度,并列排成一线,边上放了香蕉皮。叫声、笑声、掌声,伴随一个瘦瘦的少女一次次惊险的表演,她似乎忘了自己每次都是擦着地狱的边而过。
    各种人从不同的地方,拥向位于这条街上的居士堂。时过境迁,昔年的法师已瞎了一只眼,此刻正身披黑白两色袈裟守候在堂门口。
    清除心魔的讲经结束后,在悔罪的跪凳上,信徒们嘴里嘀嘀咕咕,一边忏悔,一边却在不停地祈祷,来一场革命,革掉除自己之外整个世界的命呵!
    佛堂的梵呗乐声反反复复,像一个个幽魂,在城市上空游荡。人们难以入睡,关灯,开灯,在枕头边读比现实更深刻的浪漫小说,《你一直对温柔妥协》《同心爱者不能分手》散布在大小街头的书摊上,购买者日益增多,在他们废寝忘食昼夜读小说之际,他们不仅没有陷入绝望,而且按照书封底鼓励手淫的广告词做,要轻松,又要想象神秘。这种等待极有耐心、很无聊,但是执着,同时他们总能听到那些濒临死亡的人的声音,那种唠叨。哎呀,这日子哟,他们喜欢这么过,我们过不了,就让我们快点走吧!护士走过来,不耐烦地捏住他们的手指按下安乐死电脑程序的“同意”按钮。
    他们嗤之以鼻,然后继续埋头阅读。
    康乃馨俱乐部的总部设在这个城市最好的地段,掩映于一幢幢洋式楼房中间,它所有的房间全有大长方形的双层窗,正厅屋顶装饰着各省的省花,与这城市其他的夜总会、舞厅酒吧没什么大差别。灯光暗到恰如其分的程度,靠东边的阳台上,夜,展开一幅移动的画卷!翻卷着泥沙的江面上,渡船、货轮、驳船、拖轮总在呜咽,船上的灯光映在水里,景色像黑白电影旧片子一般摇晃。
    这是返回总部的全体会合日子。当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踏进俱乐部大门,侍者迎了上来,“都准备好了,二姐。”她们和我们一模一样装束:一身长过小腿的晚礼服,有点仿这城市昔日闻名世界的旗袍,但下身左右开衩到胯处,后背裸及脊柱底,领子开得很高,肩稍稍垫高,袖子结束在胳膊肘那儿。质地柔软,色泽分别是康乃馨的红、黄、橘、白、大红、淡红、淡黄、粉红等,袖口和下摆是康乃馨牙齿形的,走动时,身体的一些部位若隐若现。好像非要人明白不可:这世上,唯一的花朵是康乃馨。
    我径直推开名字叫“婴儿”的房间。这房间为会议厅有时兼娱乐所用。我之所以挑中“婴儿”,不在于它奇大,而是我喜欢这间房子墙上的一幅巨大油画:子宫中的婴儿用牙齿、指甲、脚趾、眼睛,用他所能有的全部抵制抗议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苦难。大块的亮色,像天光一样洒下来,照着一枝猩红的康乃馨。这房间的怪诞氛围,始终让我感到舒适平和。
    半敞开的门,传来姑娘们在大楼其他房间发出的尖叫和笑声。离全体会合的时间还有几分钟。我坐了下来,想静一静心。正欲端起茶几上的一杯水,发现一个方方的匣子摆在那儿。
    我拿在手中,我不想打开。这个匣子对我来说,并不陌生。许多年前,一认识我,古恒就送给我这种礼物,一打开,就会弹出一个酷似古恒的头,而且录音开始叽叽咕咕说话。凶残而可笑的脸、椭圆形的脑袋,拖着弹簧头颈——一个纸人,名号竟然叫“上海王”,他张开的口,白痴一般重复:毁灭吧,毁灭吧,毁灭吧!
    “这一切仍是为你积蓄灵感和经验,或者说,提醒你应该重操旧业;回到文学写作上来。”昨天古恒戴了副墨镜,煞有介事地看着马路对面空荡荡的公共汽车站。
    “怎么可以用毁灭来完成小说?”但我心里感到一阵紧张,他正在猜我的动机,最后让我承担他想让我负责的一切。
    这是那晚留下的最优秀的脱衣舞男,那个男人,他必须跳舞。那个男人今晚嘴唇紧抿,目光缥缈,一件件越剧里状元的冠服,在他的手中打着旋飞出舞台,如片片云被风刮落到观众席中。在吟哦式的二胡声里,那个男人漂亮的脸蛋,与他手臂胯部的动作的灵敏舒展形成谐调的统一。
    舞者在一把椅子上环绕自己,用自己的舌头舔自己的身体,他必须表现出渴想女人的种种欲望。康乃馨俱乐部的女观众不会嘘叫,不会抢接衣服,不来西方女性那一套。她们冷面看着,满心轻蔑,男脱衣舞表演使全体会员进入对男性的优势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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