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就是这么个偏执的人,死死地守着属于自己的东西,无关道理。
    当所有人都放弃你,他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纵容你,你会如何选择?是要道义,还是血性?
    洛歌从最基本的手法教起,柳梢只想尽快学会了事,她在这上头根本没有天赋,听得心不在焉,洛歌纠正几次,柳梢依然故我,洛歌便不再说了。
    见他让步,柳梢得意洋洋地拨弦,谁知那琴弦突然反弹回来,打在手指上,柳梢痛叫了声,连连抽气。
    “错了。”洛歌平静地道。
    柳梢气愤地瞪他一眼,忍着脾气再勾弦,不出意外地又吃了一下。
    洛歌面不改色,拨了下弦作示范。
    “我不学了!”柳梢忍不住将琴一丢,跳起来瞪着他嚷,“谁要学这个!”
    洛歌并不生气,收了琴,起身进殿。
    柳梢也朝着殿门重重地哼了声,大步走回房间。
    反正他都说了,那个《六识曲》只能暂时压制魔性,学来又没什么大用,何必白吃这些苦头。
    自此,两人再没有说话,只当没发生过这事。
    一个月后,洛歌外出办事归来,刚走进重华宫结界,就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
    柳梢抱着琴坐在台阶上,嘟着嘴。
    琴声未必好听,手法却没错了。
    。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柳梢成长在欺软怕硬的武道,骨气都是多余的,岂会当真不懂变通?不过是被陆离宠得无法无天罢了,如今被洛歌软禁在紫竹峰,性子倒是被磨去大半。她开始发现这样斗气其实全无好处,洛歌多的是时间跟她耗,她却不能被关一辈子,耽误修炼,报仇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了。
    所幸洛歌临走前留了本琴书在石桌上,其中教习画面生动,柳梢耐着性子边看边练,学会了辨音,纠正了手法,当然也吃了不少苦头。
    看着那略微红肿的指头,洛歌暗暗点头,没有打扰她。
    柳梢是真的练入了神,魔力被封印,手指磨得生疼,她也算头一回这么有毅力,咬牙坚持下来了。
    照着书上练习完毕,柳梢才长长地吐出口气,感觉手指火辣辣的,不由得甩了甩,起身打算去泡一泡四海水。
    “很好。”洛歌开口赞了句。
    柳梢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后,多日苦练得到称赞,柳梢也十分欢喜,装作不在意:“我都照你说的做了,到底什么时候学那个《六识曲》?”
    洛歌便往她旁边坐下,衣袖挥过,冰弦琴已横在了膝上。
    铮然一声,大是不同。
    柳梢正在自鸣得意,听到这声音立时焉了,就算她没有天赋,苦练这几日,多少也懂了一点,其中差距如此明显。
    奔波多日,白衣不染尘,俊颜无倦色。从这个角度看,斜飞的双眉下,挺直的睫毛挡住了凌厉的眼睛,却挡不住仙门顶峰的气势。
    冰弦闪闪,袖上天丝闪闪,手指修长,一按一勾之间都透着从容。
    不过是好看点!柳梢嘟着嘴,其实她也清楚洛歌对自己很好,之前要帮忙解毒,后来又救她性命,可他是仙门的人呢!
    自己又没让他救,谁叫他多事!就算是他,也不能阻止自己报仇,最多将来报答就是了。
    “用心。”洛歌开口。
    “我看着呢!”柳梢嘴硬,立即收起杂念。
    。
    因洛歌阻拦,魔军到底未能进妖界,无迹妖宫与百妖陵之战结束,双方各有折损,百妖陵元气大伤,闭陵休战,无迹妖宫也折损不少兵将,妖君白衣终究未能实现一统妖界的志向。援助不成的魔军撤回虚天,路上不可避免地与仙武联盟碰了一场,无非是出气,倒没闹什么大乱子。对于柳梢被仙门囚禁的事,魔宫几乎无人在意,如今的魔尊徵月并没有任何搭救行动。
    卢笙负手站在魔云中,斜吊的眉眼更加阴鸷,锐气过分刻意,倒是透出一丝淡定威严。他看着对面的月冷笑:“她就是被你变成了不自量力的废物,才会自取灭亡。”
    “那是我的补偿,”月拉拢斗篷襟,“为魔族未来,她应该得到的补偿。”
    卢笙微嗤:“她如今落在洛歌手里,魔宫不会为了一个废物做无谓的牺牲。”
    月笑了:“放心,她并不需要你搭救。”
    卢笙意外,半晌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六界碑倒,便是魔族天下,那才是魔的未来。”
    “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自古传言如此,六界皆知。”
    “没错,是传言啊,”月叹息道,“也许真正的原因,早已在传言中丢失了呢。”
    卢笙愣住。
    魔宫妖界暂时消停,人间也恢复安宁,洛歌近日没再外出,正好教导柳梢学习《大音六识曲》,然而柳梢天赋有限,又根本不喜欢琴,凡遇到琴谱上的难处,性子一急,不免发火闹脾气。
    这日弹到关键之处,柳梢练了许久仍是不对,气得将赤弦琴一掀,赌气嚷道:“不练了不练了!我就是学不会!学了也没用!”
    洛歌和往常一样没有逼她,进殿自去处理事情。
    灵鹤衔来的信件堆了半张书案,上面都有商镜的封印,商镜与众掌门先做批复,再送来问他的意见。往常商玉容在,会拦下一部分自行处理,然后选出极为重要的信件送来这边,让他得空外出或修行。同样的紫色笔筒、笔墨纸砚,青华宫内也藏着一套,模仿他回复的字迹,连商镜也认不出来,一句“不要小看师弟我”,便是几十年。
    洛歌放下笔筒,取过一封信正要拆开,殿外突然响起了琴声。
    琴声初时还算中规中矩,无奈抚琴人基础太差,没多久就被卡住,如此断断续续几遍过后,琴声便渐渐地急躁起来,像小孩赌气乱拨似的越来越乱,完全不成调,最后只听到尖锐的一声响,外面就没声音了。
    洛歌摇头,提笔写下两行字,合上,再打开另一封信。
    没多久,琴声居然又响起来。
    与先前一般,抚琴人初时还算认真,几遍过后明显又失去耐性,开始暴躁,一阵刺耳的声音过后,殿外再度回归沉寂。
    两个时辰后,案上信件处理完毕,这种情形还在反复。
    天已全黑,珠光从高高的殿门内射出,映亮了庭前的台阶和空地。洛歌走出门,只见少女已经从台阶上跑到了石桥边,还在抱着琴断断续续地练习,练到难处又是一阵乱来,手指吃了苦头,她便对着琴狠狠地瞪眼,满脸气苦的样子。
    洛歌走下石阶。
    柳梢瞟他一眼,立即别过脸,总是不肯过去问。
    洛歌也没说话,走到水边坐下,取出冰弦琴弹起来,凡遇到难处就放慢动作,反复多次,显然是在示范。
    柳梢假装不在意地胡乱拨着弦,眼睛悄悄地瞟着他的手,慢慢地跟上,依然有些生涩困难,却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发脾气了。
    等到她大致学会,洛歌才收了琴,语气柔和:“就到这里,明日再练。”
    偏不歇息!柳梢得意地装听不见,眼看他回卧室去,她便故意抱着琴坐到门外台阶上,叮叮咚咚地弹个不停。
    谁叫他软禁她,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
    没过两天就是天山派掌教睢和的寿宴,万无仙尊与洛歌去天山赴宴,柳梢独自留在重华宫里,洛歌临走前留下话,只要她能在这段时日内学会《大音六识曲》,就撤了她的封印,柳梢闻言自然比平日加倍用功。
    夜里无风,明月高照。
    洛歌人离开了,紫竹峰的结界还在,柳梢身体痊愈,连送药的弟子都不来,断断续续的琴声使重华宫显得更冷清。
    单调枯燥的片段,柳梢练得有气无力,《大音六识曲》乃是琴神所创,本身就极其难学,何况柳梢这种初学者,这次她算是发了狠,用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将曲谱记住,仍有几段弹得磕磕巴巴的,想洛歌很快就要回来,柳梢焦急万分,越急越难静心,关键之处又被卡住,柳梢恼怒,重重地划弦出气。
    “嗳——”有人叹气。
    “要你管!”柳梢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跳起来,“我就这样,爱听不听!”
    来人装束万年不改,犹如月光下的冥界死神,却一点也不可怕。
    “我是说,这可怜的琴啊,”他识趣地改口,用修长的手指拨了下琴弦,发出一声截然不同的清沉的响,“九天神凤涅槃之焦桐,荒川赤鲸须弦,又有仙者自身灵气加持,洛歌想用它配合《大音六识曲》克制你的魔性。”
    这琴外表毫不起眼,竟然这么有来头?柳梢怔了半晌,突然留意到他话中的问题:“你说魔性?真的有魔性!”
    “没错。”
    这么说,洛歌没封印自己,自己就真的会害人?柳梢更加激动地尖叫:“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后悔了?”
    柳梢手有点抖,无力地跌坐回去。
    “魔族已经没有未来,你不想帮陆离完成愿望?”低沉的声音循循诱导,“何况你也是魔了,这也是为你自己。”
    柳梢低头半日,才有气无力地道:“洛歌说过,《六识曲》只能暂时压制魔性。”
    “嗯,他说的没错。”
    “那怎么办?”
    月没有回答:“听说过六界碑的事么?”
    话题突然转到六界碑,柳梢有些莫名其妙,想起洛宁的话,便卖弄道:“六界碑倒,天地滋长魔气,六界会沦为魔族天下。”
    月不再说话。
    柳梢大急:“问你呢?我怎么办?”拯救魔族这些都是将来的事,眼下关键在于自己也是魔 ,万一魔性大发变成未旭那样……太可怕了!
    月嘴角一勾:“就是六界碑倒啊。”
    “六界碑跟魔性有什么关系?”柳梢愕然。
    “六界碑倒,就是魔族的未来。”
    六界碑象征着六界秩序,一旦它倒下,天地重归混沌,春秋无序,阴阳混乱,这种剧变定然导致生灵涂炭,所以历代仙尊甘愿以性命守护它。
    “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柳梢矛盾不已,一边是苍生存亡,另一边却是魔族未来,更是自己的未来。
    月摇头:“魔族已经没有能力再攻进通天门了。”
    他说的没错,六界碑就在南华峰通天门内,这里是仙界中央,如今仙门武道结成盟友,魔宫势力也远不如当年,就算动用整个魔宫的力量,要攻进来也不太可能。
    “对呀!”柳梢松了口气,再问,“那我怎么办?”
    月还是没有回答:“《大音六识曲》不是你这样弹的。”
    柳梢马上不屑:“会弹琴算什么,洛歌也会,陆离还会吹笛子呢!”
    见她满脸骄傲的样子,月笑起来,从斗篷内伸出左手,手里拿着支深紫色的竹笛:“就是那曲《百鸟会》?那谁不会啊。”
    “我才不听,不听!”柳梢捂着耳朵跳开,“谁要听你的!”
    月顺势收去笛子,往琴前坐下,弹起了她方才练习的片段。
    柳梢极端讨厌这个人,而且讨厌了很多年,如今他就在面前,柳梢本能地想要吵闹讽刺,却又因为需要陪伴而闭了嘴。
    就像当年那个孤独的“公主”,想要留住听话的“仆人”。
    斗篷帽压得低低的,恰好在鼻尖上方,唇角笑意若有若无,与夜色一样幽魅。斗篷因双手动作而半敞,露出里面的黑色长袍和银色腰带,还有她不曾留意过的银色颈链,窄小的袖口也嵌了圈银色的弯月祥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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