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什么,照这样下去,哪天朱屠户从地上薅一把草,都能变出交钞來。”
    “狗屁,你才变交钞,你就活该用一辈子交钞,朱,那朱屠户,要变就变铜钱,还有银元。”
    “对,银元,银元好,又轻便,又好看,我看着就稀罕。”
    “雪雪,你该跟你哥提一嘴,那朱屠户根本就沒反心,封他做河南行省的达鲁花赤,这天下早太平了。”
    “对,说不定,他还会替朝廷去平了韩林儿和朱重八,省得咱们哥几个拎着脑袋往上冲。”
    越说,众人越不靠谱,仿佛已经看到朱屠户摇身一变,穿上了朝廷赐给的锦袍,挥舞着一把杀猪刀,将周围的红巾反贼挨个剁翻,割掉首级,先后送到了大都城内的皇宫当中。
    “他奶奶的,到底老子是汉人,还是他们是汉人啊,。”参军陈亮晃了晃脑袋,晕头转向,他发现自己先前可能犯了个巨大错误,根本不该隐瞒哈麻啊让那个雪雪准备投奔朱重九的消息,假如哈麻死于权力争斗,恐怕不用他劝说,雪雪第一时间就会带领麾下的这帮御林军,倒戈奔向潍水对岸,唯一不太确定的是,雪雪等人投奔过去之后,是准备解甲归田,去做他们的大富翁,还是掉过头來,冲着以前的袍泽举起跃马抡刀而已。
    第四十八章 背叛 下
    这才一年半光景,一年半光景,正对着篝火,鼻孔里充满了烤肉的香味儿,参军陈亮却觉得夜风忽然寒得透骨。
    的确,雪雪先前的判断是对的,朱屠户短时间内不会主动扩大战事,换了任何人站在朱屠户的位置上,恐怕也不会妄动刀兵。
    他何必再动刀兵,只用了短短一年半时间,他就让雪雪及其麾下的御林军,全都丧失了斗志,再拖上个三五年,恐怕不用他北伐,大元皇帝帐下,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忠诚可靠之人,既然啥也不干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元朝自己覆灭,他还费那个力气干什么。
    而朱屠户所凭借的,居然就是读书人提起了就为之掩鼻阿堵物,一头羊每年产毛两斤半,一百五十个钱,十头羊就是一千五百个钱,一贯半,一千头羊,是一百五十贯,足色淮扬通宝,相当于三百贯制钱,而大元官俸几经增补,当朝宰相的年俸不过才三百贯,其中还有三成要折合成米粮才能支付。
    看附近这大片大片的草场,在座的诸位将领,何人名下还沒有一千头羊,换句话说,在双方都不贪污受贿的情况下,雪雪和他身边这帮家伙,每年每人从朱屠户那边赚到了好处已经等同于大元宰相的俸禄,怪不得他们不想跟朱屠户继续拼命,换做陈亮自己,对着这么大的一个金主儿,恐怕也沒勇气再举起刀來。
    “昔吕公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于嬴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官尊名显,皆钱所致,空版至虚,而况有实;赢二虽少,以致亲密”下一个瞬间,参军陈亮的脑海里,就浮现了少年时读过的一页名篇,他当年读书时,原本以为是犀利的讽刺,现在回想起來,才发现,此乃天下至理,(注1)
    ‘可怜那七君子,还以为他们需要对付的是什么平等谬论,岂知道他们根本就是在跟财神爷过不去,所以一直到死,都稀里糊涂,可叹大都城的那帮酸丁,还想着什么让七人配享孔庙,殊不知,在孔庙里头刻个人像,又怎离得开孔方、肉好,周郭、元宝四大才子为之张罗奔走,,’(注2)
    越想,陈亮心中越是悲凉,越想,越觉得抑郁莫名,只觉得生死无命,富贵在钱,不知不觉间,就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直到兵卒抬去安歇,还拍打着肚皮大声吟唱:“军无财,士不來;军无赏,士不往;仕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不异无翼而欲飞,无足而欲行
    此后数日,他就住在了军中,成为雪雪的笔且齐,那雪雪与自家哥哥向來亲近,爱屋及乌,大事小事都不对陈参军隐瞒,以至于后者接触到的秘密越來越多,心里越越來越难受,几乎每天晚上,都恨不得大醉一场,让自己再也不要醒过來。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表面上,他们都是当朝勋贵的子侄,对大元皇帝应该最忠诚不过,而事实上,陈亮却发现,他们对朝廷的忠诚半点儿都无,相反,对于南边的朱屠户,他们倒是充满了敬意,每次提起來,都不自觉地大说对方的好话。
    而在整个御林军中,从上到下,居然沒人觉得这种敬意有什么错,甚至沒人想到该避讳隐瞒,因为大伙其实早就被利益捆绑在了一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若是有谁去出头举报,保证会遭到剩余所有人的敌视,那样的话,他的举报信恐怕还沒等抵达中枢,其本人就已经在某次小规模冲突中,壮烈战死。
    而制造这种小规模冲突很简单,潍水对岸的淮安军,好像也非常愿意配合,通过雪雪等人有意无意的炫耀,或者也可以理解为威胁,陈亮甚至知道,御林军在最近这两年來,已经不止一名将领“以身殉国”,而这那些“以身殉国”者,都会被马革裹尸,送回大都城去由朝廷赐予身后哀荣,至于他们生前在御林军中占有的份子,则全都交给其他同伴,以成全他的忠义美名。
    照这种手段,当然很容易就让“御林军”上下,再也沒有丝毫杂音,更何况,朝廷里还有哈麻在替雪雪遮掩,而雪雪本人,凭借的也不全是他老哥哈麻的淫威,他还有自己本事,以及一整套独特的驾驭麾下手段。
    他的独门绝技就是,能和朱屠户那边彼此信任,并且能跟那边毫无忌惮地讨价还价,而他的驭下手段,就是制造无数个与自己经历一样,或者差不多的人,以其为心腹臂膀,进而掌控全局。
    通过几天观察,陈亮发现,雪雪跟朱屠户那边有畅通的联络渠道,这简直就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他手下凡是被委以重任的心腹,几乎全都做过淮安军的俘虏,这也是肉眼可见的事实,红脸千户和黑脸千户都曾经被淮安军俘虏过,络腮胡子副千户被淮安军俘虏过,色目千户在坠下马背摔断了腿,是由淮安军中郎中,施以回春妙手,才沒留下终生残疾,至于那个横着比竖着看上去还多一截的家伙,居然被俘虏了不止一次,每次都能平安归來,据他自己吹嘘,还舌战群雄,成功地让朱屠户从第二次起,将自己的赎金打起了八折。
    一桩桩,一件件,如此比话本还离奇的事情,居然就发生于执掌全天下兵马大权的太不花眼皮底下,如果说太不花毫无察觉,有谁肯信,既然连太不花都装聋做哑了,这背后的黑幕,还有谁有胆子伸手去揭。
    陈亮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胆小,所以刚开始接触黑幕的一两天,他很震惊,第三天,震惊就迅速变成了愤懑和无奈,很快,他心中的愤懑和无奈也都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木然,如同事不关己般两眼微闭,随波逐流。
    这天上午,陈亮正在伏案替雪雪清理账册,忽然闻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猛抬头,恰巧看见副万户布日古德那横比竖宽的身体。
    “万户大人是找雪雪将军么,他刚喝了点儿酒,正在后帐休息,如果急的话,下官可以派人去喊醒他。”参军陈亮不敢怠慢,放下算盘,主动行礼问候。
    “不必麻烦了,秀才。”那布日古德长得虽然凶残,人却是个直性子,拱了下手,非常有礼貌地回应,“我就过來告诉雪雪将军一声,事情圆满解决了,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非常识相,沒等太不花大帅的将令到,就主动从单州附近撤了下去,那陈至善也沒有得理不饶人,接上被困的两个旅兵马之后,就迅速撤回了黄河以南。”(注3)
    “呼,,。”别人说得轻描淡写,陈亮听了后,却觉得头顶上瞬间一松,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肯让步,妥欢帖木儿与哈麻之间的矛盾,就不会立刻激化,那他自己就能在军中多混几天日子,不用面临最后那个艰难的选择。
    然而,人生不如意者,偏偏十之**,接下來,布日古德的话,却让他再度坠入了冰窟,“不过人家淮安军也不肯白吃亏,陈至善说了,要让雪雪大人过河,到第六军团赴宴,有笔生意,他要当面跟雪雪大人勾兑清楚。”
    “啊。”陈亮双手扶在桌案上,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陈至善简直欺人太甚,什么交易,敢问将军大人可曾知晓。”
    “这我哪敢多嘴啊。”布日古德把嘴巴一咧,满脸无辜,“人家肯撤兵,并且说要继续交易,已经是够给面子的了,剩下的事情,只能由雪雪将军过河去跟朱总管的信使面谈,我一个底下跑腿的小尜儿,哪敢问得太清楚,。”(注4)
    “你不清楚,才怪。”陈亮在肚子里,偷偷嘀咕,脸上却做出非常理解的表情,“啊,是这样,既然如此,布日古德将军还请稍候片刻,卑职这就亲自去喊雪雪将军。”
    “不必了,不必了。”布日古德忙着回去跟同伴喝酒,摆摆手,继续低声阻拦,“其实他们那边,就是想走个过场而已,沒啥危险的,两国交战,还不杀來使呢,更何况那朱屠户素有仁厚之名。”
    说着话,他迅速向两边看了看,将头探向陈亮的耳边,用极其低微的声音悄悄补充,“这事儿不用瞒你,也瞒你不住,那朱屠户平白吃了枪籽儿,总得找个倒霉鬼发泄一下吧,我听说,他找上了泉州蒲家,知道么,就是当年把赵宋卖给大元的那个蒲家,色目人蒲寿庚的后人,他们想请雪雪将军帮忙运作,让朝廷对此战袖手旁观。”
    注1:出自lt;钱神论》,晋,鲁褒,这段话用了两处典故,富豪吕公迁居沛县,当地有头脸的人纷纷道贺,刘邦沒钱,就写了个一万文的白条,结果吕公就非常高兴,把女儿嫁给了他,高祖做亭长时远赴咸阳,别人都送三百文践行,唯独萧何给了五百,所以萧何被高祖信任了一辈子。
    注2:孔方、肉好,周郭、元宝,都是钱的别称。
    注3:在普通蒙古人嘴里,秀才属于尊称,最早忽必烈召见儒生赵壁等人,就称其为秀才。
    注4:小尜儿,北方俚语,小不点儿,小角色,原指用木板击打的一种的双头尖木球,打尜,学名为击壤,起源于春秋或者更早,在古代中国各民族都有流行,印度、巴基斯坦一带也有类似运动。
    第四十九章 讨伐 上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尽管连日來心脏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淬炼,陈亮也被震惊得身子一歪,多亏用手撑住了桌案,才勉强沒有当场栽倒。
    他吃惊的不是淮安军找上了蒲家,毕竟朱重九遇刺之后,淮扬内部人心动荡,急需一场必胜之战來提高凝聚力,他吃惊的是,朱重九居然恬不知耻,要求雪雪帮忙斡旋,让蒙元朝廷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把泉州港一口吞下。
    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那泉州港虽然不大,却是大元朝的厘税重地,立国时七大市舶司几经裁撤,最后只留其三,泉州便是三个里边的一个,而如今,庆元市舶司又早就落入了海贼方国珍之手
    换句话说,大元朝如今只剩下了两个市舶司,广州和泉州,如果泉州再被朱屠户给强占了去,则就剩下了广州一个,而广州距离大都又路途遥远,每年从海贸上所抽的厘金,根本沒机会运到大都。
    哈麻是大元的丞相,不是朱家的,即便他的弟弟跟朱屠户暗中勾搭,满朝文武当中哪怕还有一人脑袋沒被马踩过,也不会让朝廷眼睁睁地看着朱屠户去砸自己的饭锅,然而,对于参军陈亮來说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在布日古德眼里,却非常顺理成章,“怎么不可能。”轻轻撇了撇嘴,他冷笑着说道,“那泉州蒲家天生反骨,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借口陆路不畅,大肆于海上漂沒本该解往朝廷的厘金了,今年更狠,从年初到现在,只往直沽那边发了一批海船,上交二十斤南珠,金子三百两,剩下的全都是些不值钱的稻米,连往年的一成都不足,他既然有脸推说是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就别怪朝廷对他心狠。”(注1)
    “可,可他,他们毕竟,毕竟还交了一点儿。”参军陈亮虽然不太懂俗务,却也知道三百两黄金实在少了些,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替蒲家辩解。
    “你以为珠子还像往年那样值钱么,人家淮扬商号早就有了点珠之术,同样的大小珠子,如今在扬州已经论簸箕卖了,而三百两金子能干什么,买个县令当都不够吧,况且朝廷只要一声令下,就能在直沽重开市舶司,届时,买卖就放在皇上眼皮底下,不比放任蒲家守中强,。”也不知道是被高人私下里指点过,还是天生精明,副万户布日古德撇了撇嘴,将陈亮驳得体无完肤。
    “可,可”参军陈亮再也找不到保住泉州的理由,却又不甘心,顶着满脸油汗,继续结结巴巴地苦撑,“可大元朝,大元朝的脸面,那泉州毕竟是大元朝的地方,若是,若是朝廷按兵不动,岂不,岂不让天下,天下忠义之士心寒。”
    “这你又错了。”布日古德继续冷笑着摇头,“蒲家要是忠义,这天底下,就沒有背信小人了,知道吗,那蒲家勾结大食海商,早有不臣之心,其麾下的‘亦思巴奚’兵,里边全是天方教徒,非但不肯听从官府号令,只唯蒲家马首是瞻,就连当地其他大族,也深受其荼毒,如果朱屠户肯跟他们拼个两败俱伤的话,刚好给朝廷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注2)
    “这”陈亮彻底哑口无言了,既然泉州蒲家早已经有了拥兵自重的心思,朝廷借朱屠户之手消灭他,就无可厚非,只是,大元朝廷真的能坐收渔翁之利么,恐怕到时候,收到好处的永远是极少数几个人,而泉州城被朱屠户吞进了肚子,却谁也不可能轻易再让他吐出來。
    “陈秀才,你还年青。”见陈亮眼睛里写满了茫然,布日古德同情之心大盛,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慰,“这世界上,若是非忠即奸的话,那就啥事儿都简单了,算了,现在跟你说你也听不懂,慢慢瞧着吧,今后,有的是热闹可看。”
    “嗯,谢谢布日大哥。”陈亮被拍了身体又晃了晃,然后用力点头。
    按照对方的叮嘱,接下來日子,他每天都瞪圆了眼睛,果然发现了更多“有趣”的东西。
    雪雪效仿关羽关云长,单刀过河赴会,然后据说当面斥贼,将朱屠户麾下的臂膀冯国用骂得无言以对,最后,双方商定以黄河与潍水为界,再度罢兵止戈。
    因为拜服雪雪的忠勇,朱屠户的臂膀冯国用,答应以每斤七十文的高价,向北方商户,每年至少收购五百万斤羊毛,超出五百万斤者,则依行就市,除非战火重燃,令交易中断,否则,双方按月在海门港交割,货到款付,互不拖欠。
    而为了照顾陷入贼人治下百姓的生计,彰显皇家恩典,雪雪答应,向朝廷谏言,在直沽港和更北的狮子口,各开设一市舶司,供民间商旅往來,但如果朝廷不予通过,则对双方的羊毛交易不构成任何影响。
    消息传回,整个御林军上下欢声雷动,人人皆赞,雪雪将军有‘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之能,德被苍生,(注3)
    就连一向很少露面的大元枢密院知事,平章政事太不花,都亲自到怯薛军中慰问了雪雪,当众褒奖了他的“任事”之能,并且当众宣布,五百万斤羊毛份额中的一百万斤由雪雪自行处置,获取红利购买武备,以壮军容。
    剩余四百万斤,自然无须雪雪操心,自然有“商家”协商瓜分,但凡是拿到份额的商号,免不了要再來雪雪的营帐内拜访一番,或者送上一些薄礼,或者留下几百石米粮,也算为了怯薛军的武备重整,略尽了薄绵。
    所有人都为到手的便宜,兴高采烈,只有参军陈亮,一个人蹲在账本旁,愁容满面,这朱屠户一出手就是五百万斤羊毛,手笔的确大得吓人,而满朝文武吃了这么大一笔好处,拿人嘴短,待淮安军向泉州用兵时,谁还好意思再提策应蒲家的话头,,这姓朱的屠户,究竟是哪路魔王下凡,居然将一掷千金绝技,修炼得如此出神入化,。
    注1:因为蒲寿庚出卖赵家有功,泉州市舶司在整个元代,都被蒲家把持,关税被大幅截留,在举国上下仅有两个海关的情况下,正常年景也只上缴黄金三千多两,而泉州港当时,货物与一百多个地区有直接进出易关系。
    注2:元末泉州的‘亦思巴奚’兵叛乱,给泉州港带來了毁灭性打击,此乱历经十年,凡是非天方教徒,包括在泉州存在已久的基督徒,都被亦思巴奚兵大肆屠杀,直到大明立国,外來非大食船只都不敢再进入泉州半步。
    注3:显灵义勇武安英济王,元文宗天历元年对关羽的追封。
    第五十章 讨伐 中
    “只用了区区三十五万贯,就换得蒙元朝廷袖手旁观,此番南征如果顺利,国用功当居首。”淮扬大总管府,朱重九放下敌我双方达成的协议,大声夸赞。
    “胜之不武,胜之不武。”政务院左副知事,兼第一军团长史冯国用红着脸,讪讪摇头。
    对付雪雪这种二世祖,他简直是手到擒來,预算中的六十万贯铜钱,只花掉了五万贯砸在了雪雪等中间人身上,又留出三十五万贯用來从下个月起按实到港口数额分期支付羊毛货款,剩下的二十万贯,则完全成了结余。
    而蒙元那边,如果想要再对淮安军动武,就得更加仔细掂量其中利害,三十五万贯对于一个国家來说,数额不算太大,但换成五百万斤羊毛,就涉及到了数百万亩草场,成千上万的牧民和几十户勋贵之家,甭说轻易沒人敢向妥欢帖木儿再谈对淮扬用兵,即便提出來,沒有足够的实力和理由,也很难在廷议中得到通过。
    “冯知事过于自谦。”
    “冯知事若是觉得此行索然无味的话,下次不妨换了魏某去,免得将來史册当中,只见诸君,对魏某却语焉不详。”
    “哈哈,是极,冯知事大才,对付雪雪,还是我等才更妥帖。”
    不像冯国用本人那样谦虚,淮扬大总管府群英们,则纷纷站起身,笑着打趣,像这种既沒有任何危险的任务,有谁不愿意侧身其中呢,反正无论怎么做,最后的结局都是赢,区别只在赢多赢少,赢的过程中能玩出多少花样來罢了。
    什么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经过了数年适应与磨砺,眼下淮扬大总管府的议事厅中,已经沒有任何人觉得拿钱“砸死”对手,有何不妥当之处,两国交兵,原本就是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淮扬子弟的性命金贵,能用三十五万贯避免两线作战,避免数千将士的流血牺牲,大伙又何乐而不为,。
    “只怕那蒲家听到消息后,也会东施效颦。”坐在大伙身边笑呵呵地听了一小会儿,政务院知事苏明哲清了清嗓子,低声提醒。
    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所以在三院共同议事的时候,就很少开口说话,即便偶尔插一两句,也尽量限制在给大伙拾遗补缺,而不是别出心裁,如此一來,却是令他的威望不降反升,举手投足间,已经越來越有当朝宰相的风范,每次谏言,都会得到许多人的倾力追随。
    这一次,也不例外,苏明哲的话音刚落,监察院左副知事陈宁就起身大声附和道:“苏长史所言甚是,微臣听闻那雪雪自以为得计,已经将双方的交易结果传扬了出去,而以大食人之精明,只要主公的讨罪檄文一出,肯定会想方设法拉蒙元朝廷下水。”
    “是啊,以利服人,利尽则势衰,那蒙元朝廷中的贪官们所图的无非是羊毛的红利,万一蒲家也豁了出去,翻倍收购羊毛,我淮安岂不是前功尽弃,。”另外一个知事魏观想了想,也小心翼翼地补充。
    “前功尽弃倒未必。”闻听此言,军情处主事陈基的笑容,也缓缓收敛,“但是得提防蒙元朝廷那边坐地起价,若是我淮扬和泉州轮番提高好处,岂不白白让他们占了便宜,主公,微臣以为,鞑子无信,我等不可不防。”
    “陈主事多虑了,北线自有我第四军团枕戈待旦。”话音刚落,枢密院右副知事刘子云,立刻笑着站起來给大伙解惑,“上次李双喜和傅友德二人孤军深入,被困于单县,虽然暴露出了我军的多处不足,却同时也试探出了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家的真正实力,而雪雪和太不花所部元军,虽然武备上强于察罕贴木儿,但战斗力方面,却比前者还要不如,如果真的要兴倾国之兵一决生死的话,蒙元朝廷未必能从我淮扬这边占到什么便宜去。”
    “那倒是,我淮安军不怕任何对手。”军情处主事陈基生性谨慎,先点了点头,随后又继续低声提醒“然而事实正如主公先前所言,我淮安军也沒有现在就直捣黄龙的实力,万一双方打成了两败俱伤,恐怕就白白便宜了某些阴险卑鄙的枭雄。”
    “嗯,,。”众文武脸色顿时发暗,齐齐冷哼,枭雄两个字,用在某个与自家主公同姓的豪杰身上,再恰当不过,虽然眼下大总管因为拿不出足够证据,不得不暂时把报复的矛头对准泉州蒲家,但事实上,却很多蛛丝马迹却隐隐指明,真正的幕后黑手,眼下应该身在和州。
    高邮之约还有两年多时间才到期,大总管府不能出尔反尔,所以在沒有充足证据的话,不能主动向“友军”发难,但对于朱重八这个“友军”,却不会再给与任何信任,更不肯自己在头前浴血奋战,到头來给此人做了嫁衣。
    “微臣也以为,光是以利诱之,不足以保证蒙元朝廷按兵不动,主公还需加之以威。”内务处主事张松,沉思了片刻,缓缓站起來,对陈基的观点进行补充。
    因为上次二人做事疏忽,导致自家主公差点命丧黄泉,虽然过后大总管府并未深究二人的罪责,但他和陈基两个,却汲取到了足够的教训,再也不敢盲目自信,重蹈上一次的覆辙。
    受他二人的提议影响,议事厅内纷纷点头,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怀疑此次协议的实际效果,准备考虑如何另起炉灶。
    就在此时,平素很少说话的工局主事黄老歪忽然站了起來,先冲着朱重九拱了拱手,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诸位,诸位大人,且听,且听黄某,黄某一言,这个,这诸位大人都是聪明人,但,但诸位大人有时候,想得,想得是不是,是不是太多了,。”
    啰啰嗦嗦兜了大半个圈子,他却始终沒有找到主題,急得枢密院右副知事刘子云轻轻皱眉,低声提醒,“黄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难道就是想告诉大伙别杞人忧天么。”
    “不敢,不敢。”黄老歪闻听,额头上立刻冒出了豆子大的汗珠,“黄某,下官,不是不是,黄某,俺,不是不是”
    “噗。”以魏观和陈宁为首的几个年青官员实在忍不住,低下头去,以手捂嘴。
    黄老歪听到了别人的窃笑声,额头上汗珠更多,用力跺了跺脚,大声补充道:“算了,我就不客气了,反正我客气也是摆客气,我直接说了吧,蒲家沒那本事跟咱比阔,即便他拿得出三十五万贯铜钱,也吃不下那么多羊毛,非但他,放眼天下,恐怕沒任何一家,能一口气吃得下如此多羊毛,然后还能保证不赔本儿,将它变成毯子和面料和将士们所穿的征衣,。”
    这话,可真说道了点子上,刹那间,四下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看向黄老歪的目光不再包含任何轻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敬服。
    在大总管府的百工坊沒开发出水力纺毛机和水力织布机以前,羊毛就是废料,除了塞外的蒙古人偶尔用一少部分擀毡子做蒙古包外,其他的大部分的结局就是挖坑埋掉,但是在有了水力纺毛机和织布机后,羊毛就成了仅次于蚕丝和棉花的第三妙物,织出的毛料虽然沒有棉布那样柔软吸水,却远远好于麻布和粗葛,并且在保暖方面,比丝、棉、麻、葛四类都远远胜之。
    “诸位大人只看到了军力,财力,却疏忽了我淮扬最大的一个依仗,那就是天下莫敌的工坊。”在一片钦佩地目光中,黄老歪大受鼓舞,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油汗,继续粗声大气地补充,“放眼天下,哪里有淮扬这么多的工坊,放眼天下,哪里有淮扬这么多的纺车,织机,这么多的商号、店铺,蒲家想跟咱们拼财力,他拼得起么,他买那么多羊毛回去干什么,难道还能堆在仓库中,眼巴巴地看着它霉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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